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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锡视角(上)

    我很好奇,为什么总能看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趴在墙根底下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音细细柔柔的,像是在嗓子里挠痒痒似的。

    我也总在想,为什么那人的眼泪这么不值钱。随随便便就能拖下一大把来。

    可是最有意思的却是每次她哭完之后都要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靠着墙根等着红红的眼睛消下去才肯挪动步伐。那副表情好像身上背负着什么坚强的使命的英雄一般。

    但是在那样一张稚气的脸上却说不出的滑稽。

    我们总是幻想着自己就是世界未来的救世主,可惜从来没有动画片里从天而降的逆转情节。

    世界的齿轮照旧按部就班运行,我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类就如此低伏在缝隙中潜行。

    我看那个小姑娘觉得好玩,整天脏着一张脸,像自己从垃圾桶里爬出来求别人带回家的小玩具似的。

    有时候我会跳到二楼的阳台上,蹲在栏杆后边朝底下扔石头,细碎的石子兜兜转转就会落在她的头上,这个时候她会苦着一张脸四处张望。

    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特别可爱。

    我后来听天天在楼下嗑瓜子唠嗑的那群大妈说这小姑娘是个婊子的孩子,挺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还摊上这么个家庭。

    我不在乎她的出身什么样、家庭什么背景,我就知道她那张圆乎乎的小脸儿皱在一起的样子好玩极了。

    所以我一有空就会蹲在二楼的阳台上,往下瞧她。

    有的时候她穿着那个花裙子在花坛周围蹦蹦哒哒,被在一旁玩儿的小孩推进花坛里,滚一身泥出来。脸上是一片漫不经心,眼睛里却好像能瞪出火焰一般,亮晶晶的吓人。

    好几次都是这样,我总感觉那小女孩下一步就会掏出一把刀捅进那些几次三番把她推倒的小孩肚子里。

    但是没有,她只会跑到远远的墙角,耐心的清理自己花裙子沾染上的泥土。

    我总感觉这小姑娘缺心眼,跟不长记性似的。

    有的时候我还会看见那个所谓的婊子妈拉着她细细的小手腕,像是提溜着待价而沽的商品一般摇摇晃晃走出小区。

    然后回来的时候,她就会趴在墙角一阵憋憋屈屈的哭泣。

    她好爱哭。

    后来我搬到我姐家,离开那条午后阳光斑驳的街道,再也没见过那个爱哭的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

    可是我朝穿花裙子小姑娘扔石头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了,我爱看她们皱着一张小脸愤愤不平的模样。有的还会奶声奶气地嚷着叫着,还会过来装模作样要打你几下。

    但是我再也没看见过那样忍着自己眼泪不流出来的模样。也不是所有的小姑娘瞪我一眼就会跑开,偶尔会有不依不饶的家长过来拽着我的领子狠狠扇我一巴掌,然后带着他们家的小公主趾高气昂地离开。

    可能身边的小孩都太任性,无法理解当迫不得已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往往是没有资格做一些事情的。

    比如哭泣。

    我是在一次偶然经过原来住的地方的时候,听那个嗑瓜子的大妈说的。

    说是婊子妈卖了小女儿,正打算把大女儿也卖了。

    我没停顿。

    几步就错了过去,感觉这样就能避免听到一件悲伤的故事。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可是也知道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

    如果花裙子小姑娘真的被卖掉了的话。

    好可惜的。

    那天我回家之后,我姐说没办法让我继续在家里住,她要生孩子了,家里的房间不够,让我去店里睡。

    我点点头。可是我还是看见我姐对我眼神躲躲闪闪,好像在躲避什么怪物的追赶。

    可能因为我总是追着她问为什么。

    我把自己的画和衣服都打包收拾好,自己往店里的方向走过去。我对我姐的感情说不出来,她比我妈我爸要对我好很多,但是她像其他人一样疏远我。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个小男孩用打火机烧了我的长辫子辫子,我抢过打火机烧了那个小男孩的衣服。

    他在升腾的火焰里挥舞着手臂,翩翩起舞,五官扭曲和挣扎着,好像最开始做错事的不是他。而是我。

    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包围着我和他,我看着他表情狰狞着,心里也慌张的不行,感觉周围的声音渐渐听不到,只剩下内心里那个小人儿哭泣的声音。

    我的辫子被我在慌乱之中一剪刀剪没了,那个小男孩也从此消失了。我在少管所待了几天就出来了,我妈看我的眼神我看不懂。

    后来我妈吸毒被抓进去了,我就只能去我姐家住。

    所有人对我爸的结果非常默契的闭口不谈,对我也极其默契的恰当疏远。

    我那天坐在店门口,门口的梧桐树投下清凉的树荫,阳光被叶子切割的破碎,和那条一到午后就阳光斑驳的街道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如果有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在就好了,我会拿石子扔向她,她别别扭扭地瞪我一眼再忿忿不平地跺着脚离开。

    这个愿望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实现了。

    我是偶然发现她的,伏在桌子上,歪着头半眯着眼睛病恹恹的目光往窗外瞧。她和小时候长的虽然有些不同,但是可以辨认得出来。

    政教主任出来抓我逃课,我翻墙跑出去来不及细看几眼,大致记下来那个窗户的位置,就飞快地跑开了。

    渐渐的有人认出我是点火烧人的那个女孩,有人知道我隐晦且复杂的身世,添油加醋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最不能招惹的那种人。

    有人说我是疯子。

    有一次高年级打架我好奇就去瞧了瞧,结果有个人不明所以朝我挥起拳头,打在我脸上登时疼的我眼前发黑。

    猛烈的疼痛钻进脑仁儿里,被尘封已久的恐惧铺天盖地般袭来,眼前挥舞着拳头的男孩和记忆里的那个男人的形象重叠起来。

    狂妄。自大。

    我随手抓起地上废弃的钢管,铁锈扎在我手里一阵发疼,不管不顾朝那人的头上劈过去。皮开骨裂的声音更加刺激大脑的神经,我像一只疯狗一样不管不顾在一群男生中间撕咬、愤怒的嚎叫。

    遗传下来的暴力因子终于被唤醒。

    我只是觉得心脏跳动变快,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发狠的力度越是砸在别人身上越是兴奋,中途有人上前来试图拦住我,但是怎么可能控制住发狂的怒犬呢?

    最后那根钢管折掉半根,我抬头看周围的人胆怯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看你妈了个逼看。”

    “老子就你妈来看看,让你们不长眼睛来揍我?”

    我抹了抹嘴角的血迹,踢了踢脚下的人扬长离开。

    我回到店里这一路手指都在无法控制的颤抖,因为太过于兴奋而不能停止。

    我重新记起来那个让我姐对我疏远的理由:我捅死了我爸爸。

    我第一次想杀我爸的时候,是我爸给我妈注射毒品,在客厅里堂而皇之让他的许多朋友轮jian我妈的时候。

    第二次想杀我爸的时候,是在黑夜里我爸爬上我和jiejie的床,捂着我姐的嘴巴,把她拖到地上强jian的时候。

    第三次想杀我爸的时候,是他吸完毒按着我妈的头往墙上一下一下的发狠撞着的时候,我妈尖锐的哀号,撕心裂肺的求救和痛苦呻吟我到现在都能重新记起来。

    也就是在第三次,我把厨房里刚刚切过西瓜的水果刀插进了他的后背。

    他回头吃惊地看着我,吸完毒极度亢奋的精神状态让他眼球外凸,转过身来两只胳膊挥舞着,活脱脱的瘾君子模样。

    我飞快地把刀拔出来,趁他的双手还没有掐上我的脖子,又连续在他肚子里捅了好几刀。

    尖锐的金属劈开rou体,时不时擦过骨头。

    对于这种从刀柄上传递而来guntang的温度和鲜活的声音,我甚至有些迷恋。

    “我不想我妈去死,所以你先去死吧。”

    我爸瘫倒在地上的时候,嘴里呜呜咽咽说着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只记得那晚刀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的警笛声,女人黏腻的哀号声。

    我姐站在门后边看着我,我多希望这时候有个人来抱抱我,告诉我不要害怕,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没有。

    当时我未满十四岁,我记得那段时间过的浑浑噩噩,我时而在警察局,时而在少管所,时而在医院。场景不断变化,有时候是耐心的陈述,有时候是严厉的批评,更多的是听着我妈的抽泣。

    我明明把她从地狱解脱,她却留恋地狱的折磨。

    自从那天身体里的暴戾因子被唤醒之后,我总感觉血液当中沸腾着对于力量和疼痛的渴望。

    有人对我敬而远之,自然就有人对我不屑一顾。

    来挑衅的人无一例外不满足了我扭曲的快感,我在暴力当中汲取活着的养分。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扇窗户附近的走廊闲逛时,看见她从班级里端水出来。

    她一定觉得自己的目光无比的乖顺,可是我看着那半垂的眼睛藏下的却是无比的乖戾。

    好像那些积攒的泪水终于滋生出一头生长于隐秘黑暗的猛兽。

    我觉得我现在朝她扔石子,她还是会哭。

    她变了。

    也没有变。

    我慢慢悠悠跟在她的身后,她把水泼在了孟诗语的鞋上。小兽般瑟缩着的肩膀颤颤巍巍,我看着孟诗语拖着她进了水房。

    可是我没想到等我跟上去的时候孟诗语正狠命地按着那人的头,任凭肮脏的水盆里溅起水花和手下的人无尽挣扎。

    脑子里突然通电似的一阵发麻。

    我拽开孟诗语,一把拎起那人的后脖颈离开令人窒息的水盆,我转头对着孟诗语就甩了她一个耳光。

    我盯着孟诗语被打的失神的脸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他。妈。要。杀。人。吗。”

    你想像我一样杀人吗?

    我突然笑了起来:“孟诗语你做事情都不经大脑吗?还是找个对象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他妈是蓄意谋杀,你想进局子吗?”

    她被我说的脸上一阵发白,指了指自己脚上沾上水渍的鞋,“是她先把水泼到我脚上的,我只不过是给她长点记性而已……”她又指了指正伏在水龙头面前的人。

    “给人长记性是这么给的?”我笑着看孟诗语,“那我用不用给你长长记性呢。”

    孟诗语脸色一阵发白一阵发青,变化之间惊恐的眼睛能掐出水来,煞是好看。

    “以后注意点分寸。”

    孟诗语先走了,我扭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开始怀疑之前自己的判断有没有出现问题。她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脸上滴着水痕,鬓发黏成一绺贴在脸上,眼睛通红的模样像极了刚刚从凶兽嘴里逃脱出来的小兔子。

    我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我总感觉我们是一类人。

    可是我现在却无法确定了。

    在那之后我偶尔在各个楼层四处瞎窜,偶尔能看见她像只被惊着了的兔子与我擦肩而过。我有时候怀疑那天我是不是看错了,还是说那个穿着花裙子,一边哭泣隐忍一边蓄势待发的小姑娘被卖掉了。

    我的日子过的很平淡,没人顾虑我夜不归宿也没人伸手去管我打架斗殴。

    在晚上爹妈都骂骂咧咧催着回家的时候,周围的人群散去,我一个人坐在酒吧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不是身上没有束缚,只是我早先一步被放弃了而已。

    店里的生意很平淡,我姐也不指望这个小破服装店赚钱,有时候换季或者上新的时候来瞧瞧。

    有的人瞧我是个小孩儿,就爱在这讲价,我姐也不管赔了赚了,反正她老公有钱。留着这么个店,也可能是想给自己留个后路,万一哪天她老公在外边偷人,回头不要她了,好歹也有个营生。

    逃课的日子是因为觉得无聊,干脆躲回店里画画。我从小就对画画着迷,我姐出去兼职赚的钱除了给我买零食,就是给我买画具、和画画有关的书籍。

    零零碎碎的逐渐添置,我竟然也好像有了一笔专属于我自己小小的财富。

    偶尔闲暇出来时间的时候就窝在店面后边那个小小的房间,不管是素描还是水彩,动漫人物还是石膏头像,只要一有空就会钻到画板面前。

    别人总以为宫锡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混蛋,可是没人关心和想要接近宫锡沉浸在自己世界当中自由翱翔的魂灵。

    我画过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油画上面涂抹的几笔虽然辨认不出五官,可是不论什么时候,随时随地打眼一瞧我就知道,画上的人影是那个小姑娘。

    因为我长的与同龄人相比要快许多,个子窜的高,整个人杵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看见我。所以即便任由我自己在店里,我姐也居然放心。

    但是我还是藏了个心眼,偶尔卖衣服会给自己留点钱,我不知道我姐查账的时候有没有看出来,总之是没有追问过我。

    我在学校走廊、或者是放学的时候,偶尔会看见那个姑娘,可是她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好像惧怕着什么瘟神似的。有的时候我们视线相交,她会迟疑片刻再把头扭开,一旦我不再看她,一股炽热的视线总会投射在我的身上。

    我觉得她好奇怪。

    有点和我差不多的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