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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金鸡菊

    亓忘槐在院子里悠闲地散步,突然发觉靠近落地窗的角落里长出了两株带着金灿灿小花的桔梗,大概只有50厘米,每株上都开着十几朵明艳艳的小黄花,随风摆动。角落里的土壤显然不如庭院两旁的肥沃湿润,但在早间的晨光照耀下,每一朵花都熠熠生辉。

    “金鸡菊”,亓锐站在落地窗边,伸手将白纱拢起来用束带圈住。

    亓忘槐蹲在地上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长在了这地方”。亓锐垂下眼眸俯视那一小株植被,半晌后开口:“金鸡报晓,黑夜结束”。亓忘槐食指点在花瓣上数着,没听清他说什么,正要再问一遍却发现亓锐已经走进去了。

    “欢迎来我家”,亓忘槐轻轻捏了捏小小的一瓣花。

    他一步一步踱过去,慢慢坐在沙发上,偷偷瞟了一眼旁边拿着平板专注翻看的亓锐。亓忘槐搓搓手,忐忑不安地打开了电视,双眼在面前的屏幕上失焦,他犯了一个大错。

    ——项链不见了。

    项链一直戴在身上平时不会特意去注意,于是昨天晚上在酒店洗澡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脖子上的琥珀不见了。前天晚上还在,那就只能是昨天白天丢失的,但若是仔细回忆细节,他又不记得具体什么时候把项链摘下来过。

    亓忘槐又悄咪咪斜睨了一眼亓锐,一阵心虚。

    他初中时有次跟朋友一起去室内篮球场打球,因为不方便就在上场前将项链摘下来放在了观众席第一排换下来的衣服上,结果打完后发现项链不见了。几个人来来回回找了几圈都没找到,亓忘槐打完球高涨的心情瞬间蔫了下去,回去的路上心不在焉地推着车子被石子绊倒了也不站起来,就坐在地上难受。

    因为那是mama留下的唯一东西,而且老爸说很重要。

    他其实是有点怕亓锐的,小时候有次跟奶奶闹脾气,挣扎间不小心打了奶奶一巴掌,亓锐回来后也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小黑屋里关了一天,谁求都没用。

    亓忘槐从小在亓锐身边长大,那种怕不是建立在暴力之上,而是爱。

    那天下午他远远看见自家房子,突然反其道一阵风似的蹬上车子跑了,那一刻他是害怕看到亓锐的,甚至抗拒去想象他知道之后的表情,因为他确定亓锐一定比他更难受,那种难受是难以宣泄、隐忍孤独的。

    晚上他戴着从路边买到的琥珀吊坠坐在餐桌前吃饭,总觉得浑身难受,像是周边的空气都参与了这场欺骗,总黏糊糊地贴着他,要让他不自在。一顿饭吃得如同嚼蜡,也只记得亓锐跟他说的一句“椅子上有钉子吗?”和亓锐最后那个眼神。

    其实亓锐只是看坐在对面的人扭来扭去,像是屁股上长了钉子,所以才投去一个奇怪的眼神。但是亓忘槐自己心虚,他总觉是亓锐看出了他在强装镇静,最后上楼的时候他脚步都是乱的。

    一夜无眠。

    就这样又度过了一个白昼,那种精力全部被抽走,注意力始终集中不了,整个人被愧疚和自责充斥的感觉快把他搞疯了。晚上跟亓锐一起去餐厅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突然就委屈得不行,放下餐具,撇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餐布上掉。

    最后还是如实招来,低着头不敢看亓锐。但亓锐只顿了顿,旋即给他擦掉眼泪说:“这是个意外,不怪你,明天我们一起去找”,这下亓忘槐哭地更凶了,那种愧疚来得更加猛烈。调监控,查地址,金钱交易一通cao作之后才把项链找回来。

    他以为亓锐不会再把项链交给他,没想到亓锐亲自给他戴上,说:“你带上mama才会想着你”。

    可今昔不同往日,那时自己小,有情可原,现在这件事还是自己解决为好。

    亓忘槐抬手看看表,这都快八点了老爸还在沙发上坐着没有丝毫要出门的意思。“咳,爸,八点了”,亓忘槐指了指亓锐手腕上的表。

    亓锐嗯了一声仍在看平板,“不去公司吗?”,亓锐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不去,可以在家处理”。亓忘槐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脑子里浮现出了色令智昏这四个字。楼上的人虽然是自己带进门的,但显然亓锐并没有丝毫想要跟自己解释的意思,这时候他若是多嘴符老师的私事倒像个长舌妇了。

    况且亓锐一直抗拒他人进入自己的生活,而现在开始接纳其他人,这是个好的改变。

    毕竟没有人想孤独到老。

    “大学怎么样?”,亓锐似乎心情不错,手指在平板上跳跃着左右滑动。“挺好的,就是军训晒掉了一层皮,啧”,亓忘槐嫌弃地捏了捏自己的脸。他天生白,晒不黑,但脸皮薄一晒就血一样红,掉了层皮。

    亓锐终于将视线从平板上移开,盯着亓忘槐的脸看了两秒,就在亓忘槐翘起耳朵等着几句关爱的话的时候却听到亓锐简短地说了一句:“课表发我一份”。

    ......

    亓忘槐啧啧两声,往楼上瞟了几眼,不情愿地拿起了手机。接下来他眼睁睁看着亓锐反复缩小放大那一份文件,来来回回看了五分钟后才终于放下平板,捏着太阳xue说:“数学分析这门课是你闻叔叔教的”。

    就这点信息能看五分钟,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破译摩斯密码呢。不过他还真没仔细看过这份课表,亓忘槐摇摇头打开手机,数学分析是主课,代课老师——闻故。

    闻故是亓锐大学室友,同在计算机编程专业,大学毕业后两人拉上几个同学一起创立了辛迅科技公司,主要定位高端软件定制开发服务,为企业提供全面系统的开发制作方案,目前总市值五百亿美元,在最新上市公司市值排名一百八十五。

    小时候亓锐习惯把亓忘槐带在身边,亓忘槐放学了就乖乖趴在亓锐办公桌上写作业,因为乖巧可爱没少被公司里的怪叔叔们逗。“他去T大当老师?”,亓忘槐有些难以理解,在他的认知里闻故属于怪叔叔里的领头羊,总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当了老师是怎样一种诡异的场景。

    “太闲了”,亓锐回答。闻故家里做生意的,当初亓锐拉他创业也有一部分是看中了他的经济实力。这几年当初一起创业的几个人都逐渐退居幕后,拿着红利享福去了,而闻故就是退得最早的那一个。

    亓忘槐拼命在脑中构建一个看起来比较和谐的教学环境,可一旦加入了闻故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整个场景瞬间像镜像一般刺啦一声破碎。“咦”,亓忘槐忍不住抖了一下。

    “中午想吃什么?”,亓锐拿起平板,看向亓忘槐。亓忘槐自然以为他是要点餐,看着电视随口答道:“叉烧、虾饺、土豆鲟鱼、香煎狍子rou排”,他停下来想了想,“再加个摩卡慕斯吧”

    “......”

    “嗯?怎么了”,亓忘槐看亓锐不答话,抬起头疑惑地看他。只见亓锐僵着脸色,静止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开口:“太复杂的做不了”。

    ???

    亓锐做饭其实很好吃,亓忘槐以前还怀疑过他爸其实是练过的,但亓锐极少自己亲自上手,亓忘槐想了想,上次吃到他爸做的饭好像还是在爷爷奶奶家过年的时候。

    “那我要吃笋尖rou丝,爸”,亓忘槐迅速整理好表情,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亓锐嗯了一声,放下平板站起来往楼梯的方向走。亓忘槐看着他左脚踏上了第一级台阶,又转头看向自己,“好好说话,不要撒娇”。

    亓忘槐:“......”,他把亓锐刚放下的平板打开——备忘录菜谱。里面显然全是亓锐自己写的,包括食材、烹饪方法、时间、火候、调味,图片详细至极。亓忘槐扫了一眼,发现其中一张成品照片里除了拍照者还有另一个人,面前的汤锅咕咕冒着热气,那人坐在餐桌前,入镜了一只修长白皙拿着勺子的右手。

    符槐盈已经醒了,双眼无神呆坐在床上,晨曦照耀下长长的眼睫染上了一层金色,空气中的细小颗粒随着他眨眼的动作上下漂浮跃动着。门开了,亓锐走进来。

    从门前到床边的几秒距离里亓锐一直在观察符槐盈的表情和和眼神,他要时刻注意他此刻的情绪。符槐盈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紧随他。亓锐蹲在床边检查他全身,问:“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符槐盈紧盯着他摇了摇头,眼神里的依赖和爱恋像暴雨里被掀了蓬草的小船,难以遮挡。大喜大悲之后还是情绪失常,他昨晚情绪波动起伏太大,亓锐回想以前的情形,在这之后他会陷入一种平和的状态,像是情绪透支,也好像是调节情绪的开关忽然坏掉了,整个人会比较呆,没什么情绪。

    这样的状态一般会持续一个星期,但期间若是有什么大变故符槐盈很难调动情绪保持理智。

    亓锐说,起床,符槐盈点头;说我们一起去超市,点头;说中午做你喜欢吃的,点头。亓锐笑着将他抱起来,这种时候总是很乖,只要不忤逆他,让做什么做什么。

    阳光中的悬浮微粒在两人间盘旋飞舞,起起落落,永不停息。

    客厅躺着的亓忘槐还在脑中盘算着如何找回项链,转头看到亓锐右手拿着车钥匙左手拢着符老师,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符老师精神比起早上好了一些,不过亓忘槐总觉得他眼中无光,冷冷地像个木头美人。

    “上哪啊”,亓忘槐冲着大门喊,出门怎么能不带上他。

    亓锐扶着符槐盈换鞋,答道:“商场”。亓忘槐于是关掉电视,屁颠屁颠跑过来了,“我也去,嘿嘿”,他看了一眼符槐盈,总觉得这人今天有点怪,像是看不到他似的。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昨天进门就跟自己老爸睡了,要是对自己态度依旧正常那符老师心里素质也挺超出常人的。

    于是他投去一个友善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不介意,究根问底这事跟他没关系,他也管不着。“亓忘槐”,他听到亓锐叫他,“去把车开出来”,说着将钥匙递了过来,自己牵着符槐盈慢慢在庭院的小路上走。

    隔着玻璃窗亓忘槐看到亓锐拉着符槐盈去看那两株金鸡菊,亓锐弯腰说着什么,符槐盈点点头。

    他爸这人也挺奇怪的,以前男男女女往身上扑看都不看一眼,如今怎么突然就开窍了,啧啧,不过想想符老师那样貌,好像一切又能顺理成章解释得通了。

    新商场开在T市新区,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白天人流量较少,只有周末晚上才勉勉强强达到熙熙攘攘的程度。

    亓忘槐半趴在购物车上跟在亓锐后面。自从亓锐闲下来之后他经常缠着亓锐一起逛商场,说不清为什么,也不知晓能得到些什么,只是觉得这是一种家庭仪式,他就是想这么做,而亓锐也从不拒绝他。

    不过加进来另外一个人,这倒是第一次。亓忘槐在后面缓步挪动购物车,注视着前方一米外的两人。符槐盈将一个圆溜的苹果递给亓锐,亓锐审视一番点点头放进了白色购物袋里,符槐盈于是迅速又拣了一个,亓锐摇摇头说够了,说完把袋子递给他,指了指身后。

    符槐盈将一小袋苹果轻轻放进购物车里,转头又去找亓锐,两人走走停停。虽然没有表象,但亓忘槐能感受到亓锐现在很开心,甚至那种情绪能直接影响到他自己。

    此时超市里并没有很多人,没有叫卖,没有窃语,只有冰柜细微的嗡嗡供电声。食品区的冷气蔓延至脚踝,亓忘槐在后面安静地看着两个人的身形凑在一起挑挑拣拣,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参与其中。

    他踩着购物车的横杠,呲溜一下滑了过去。“爸,笋,笋”,亓忘槐趴在购物车上仰头看亓锐,亓锐低头在他头上轻拍,说:“记着呢”。符槐盈看到亓锐的动作,忽然也低头抬手学他,在亓忘槐的脑袋上胡噜了一下。

    亓锐笑了一声,视线在亓忘槐和符槐盈之间流转一圈,随即揽着符槐盈往鲜蔬区走。符槐盈回头看亓忘槐仍愣在原地,拍了拍亓锐,亓锐于是摆摆手示意他跟上。

    刹那间光线有些刺眼模糊,仿佛此刻的生活已经就这样缓缓流了许多年,像河流最平稳的一段,潺潺、静谧,能从中窥见纷扰世界安定的一角。这两个人自然相熟的相处会给他这样的错觉。

    头顶的白炽灯因为这种错觉而分出丝缕,化作实体照进他身体里,升腾出了些许暖意。“等等我啊”,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轻快上前,朝空中乱抓了一把。

    购物车里一半是生食一半是零食,生食是亓锐挑挑拣拣买的菜,零食则一半是亓忘槐丢进去的,一半是亓忘槐怂恿符槐盈拿的。他算准了亓锐绝对不会像管着自己一样管符老师吃零食,趁机拿了平时两倍量的零食饮料。

    他小时候暑假有一阵亓锐公司忙得焦头烂额,没太多时间看管,亓忘槐的零食瘾就是在那时候起来的。每天亓锐去上班了,他就将买来的零食拿出来一顿胡吃海喝,到了饭点食欲不振,难以下咽,就偷偷将饭撇掉,倒在垃圾桶里。

    这样为期一周的零食自由生活以他患急性肠胃炎匆匆结束。那之后的一年里他一口零食都再也没吃过,甚至看一眼商场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都会引来亓锐敏感的侧目。只要一想到零食,他脑中就会浮现当时他爸抱着他往医院里冲时滴落的汗珠和颤抖的双手,负罪感蹭蹭往上涨,伸向零食饮料的手颤颤巍巍地又收了回来。

    瘾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反而因为小时候管得严吃的太少,这瘾伴着他一直就没消掉。懂事之后他知道应该控制零食量,亓锐也就不再像看小孩子一样管着他,不过如果敢在他眼皮底下过于放肆,大概率还是会收到敏锐的侧目。

    亓锐将一小袋香菇递给符槐盈,扫了一眼购物车,“亓忘槐”,他声音低沉严肃,虚虚点了点购物车。亓忘槐一个激灵,闪避亓锐带着责怪的眼神,他知道亓锐下一句话应该是“解释一下”或者“你想干嘛”。

    可亓锐还没说出口,符槐盈因为突然听到他责怪的声音,蹙眉抬头奇怪地看着他。亓锐迎着他疑虑的眼神,瞬间语塞,气先xiele一半。

    他掩饰性地干咳了一声后放轻语气,说:“没事,走吧”,同时侧目给了亓忘槐一个警示的眼神。亓忘槐当他碍于老师不好教训自己,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扭着推动购物车去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