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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旨

    次日,天还没亮,江阙月就亲点了三百精兵,随他一起出征龙脊岭。

    裴谨半夜里退了烧,难得一夜无梦。

    醒来时,外面正好下起了雪。

    漫天飞雪中,远处的山峦模糊成了一道灰色的曲线,伫立于北地边缘。

    二十万大军整装待发。

    只等副将一声令下,就拔营回朝。

    江阙月的副将姓杨,单名一个俊字,是个皮肤黝黑的壮汉。

    在恶名远播的将军身边做事,察言观色和嘴巴严是必备技能。

    江阙月虽不在营中,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依然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回去的各项事宜。

    杨俊牵了乌云踏雪来,在帐外通报一声。

    回答他的是刘清。

    “等会儿。”

    他正在给裴谨诊脉,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身形纤长的少年裹在一件厚厚的火狐裘里,整个人瘦薄如纸,满面病容,只有一双眼睛灵动如一捧鎏金琥珀,说不尽的风流秀美。

    妖孽!

    刘清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感受着指下微弱而杂乱的脉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可劲儿作吧。”

    他剜了他一眼,冷笑:“不听老夫的话,早晚死在这张床上。”

    裴谨尴尬地笑了笑。

    他脸色白得和外面的雪花一样,狐裘里只着了件单衣,衣襟大敞,露出一段玉白的脖颈,上面全是斑驳的吻痕,看得人面红耳赤。

    “有劳刘大人费心了。”

    裴谨从袖中摸出一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枚碧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片刻后,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恢复了红润。

    刘清说:“‘玉骨花’少吃点,这玩意儿一共十粒,是黎东倾一国之力提炼出来的,吃一粒少一粒…….虽然能续你的命,但也会要了你的命,透支未来的寿命换取现在的安宁,不是短视是什么?”

    这个道理,裴谨不是不懂。

    这瓶药他已吃了五粒,玉骨花是世间奇药,能解百毒,续人生气。

    倒转生死本来就是违逆天地法则的。

    玉骨花药性如此霸道,要支付的代价同样不菲,完全是用以后的命来填补现在的窟窿。

    “如果我现在不吃,恐怕撑不到回元州的那天。”

    裴谨也知道这是饮鸩止渴的做法,但他别无选择:“一旦我死了……母后姑且不论,江阙月会如何,你能猜到吗?”

    刘清沉默了。

    江阙月号称当世第一名将,虽然被封为安平侯,却不是忠心为国的那种人。

    无论他们勾搭成jian的契机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

    裴谨之于江阙月,正如拴住烈马的缰绳,束缚凶兽的铁笼,和收敛长锋的剑鞘。

    只要他活在世上一天,江阙月就不会失控。

    万一他死了,江阙月这样暴虐癫狂的性格,会做出什么事来,还真不好说。

    黎东用他征战四方,战无不胜,是镇国的利器。

    然而,这柄利器随时有倒戈的可能,回头背刺自己祖国一刀,在朝中无其他良将的情况下,谁能挡得住他?

    这画面太美了,刘清只是想象了一下,就觉得胃疼。

    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帐外传来一声马鸣,乌云踏雪等得不耐烦了,在刨蹄子。

    江阙月这匹良驹与它的主人一样,性情暴烈,极难伺候。

    乌云踏雪产自西域,是一匹通体漆黑,只有四个蹄子带了点白的纯血宝马。

    随着江阙月驰骋沙场多年,死在它马蹄下的人,比裴谨和刘清吃过的米还多,就连副将都被它踹翻过好几次,简直军中一霸。

    江阙月近年来很少骑它了。

    刘清算是它的第二任主人,原因无他,乌云踏雪日行千里,是所有马中速度最快的。

    倘若裴谨有个三长两短,只能仰赖刘清回去搬救兵。

    刘清是宫廷的首席御医,当年奉惠文皇后之命,远赴元州为太子诊治,和他一起在这旮旯呆了十年。

    如今眼看就能回宫了,他感动得老泪纵横。

    “唉,你也不容易。”

    刘清叹了口气,倒了杯茶给他:“喝完就出发吧,等到了元州,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说不定会好起来的。”

    裴谨安静地笑了笑:“承您吉言。”

    他喝完茶,觉得身上暖了点,便站起来,对守在帐外的杨俊道:“杨大人,启程吧。”

    杨俊传令下去,大军开始行进。

    他自己却仍留在大帐外面,等裴谨出来:“将军此前吩咐过了,由下官护送您回去,有劳殿下准备一下。”

    “好。”

    裴谨其实没什么要准备的。

    他来的时候,也是一身素衣,一件狐裘,被江阙月裹在怀里,冰冷的铠甲被他的体温熨烫得温暖,罩在外头的大氅也十分厚实,任凭风大雪急,丝毫没冻着他半分——唯一的问题是,江阙月允许杨俊抱他吗?

    裴谨想了想,决定忽略这个问题。

    行军苦寒,营中都是三大五粗的男人,连马都是公的。

    因此,当一身薄衫,外面裹着火一样狐裘的少年从帐子里出来时,瞬间吸引了不少视线。

    这些都是江阙月的精锐部队。

    也知道他养在帐中的,是当朝太子,惠文皇后膝下唯一的嫡子,而不是传闻中的男宠娈童之类。

    裴谨性子绵软,待人一向温文有礼,平时在帐中伺候笔墨,很少出来。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这么个出身,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奈何裴谨样貌实在出挑,仿佛一朵盛大而纯白的霜花,于漫天血海间缓缓绽放。

    他赤着脚,一袭单薄白衣,踩在松软的雪地上。

    一头漆黑的长发未束玉冠,顺着肩膀滑落,一直垂至脚踝处,像一卷淡色的水墨画。

    北天高远,天地苍茫。

    这个国家未来的统治者就以这样一种广袖翩飞的清绝之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远处青松成片,有马蹄踏破残雪,从京都的方向朝这边疾驰而来。

    雪停了。

    当太阳缓缓升起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灵都元清宫内,奏起了丹陛大乐,萧二,笛四逐一响起,群臣拜伏,山河归寂,昭示着这座兴盛了百年之久的帝国,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

    “——奉太后懿旨。”

    一声高昂的叫喊穿透雪原,惊动了整个军营。

    杨俊反应极快,‘噗通’一下跪倒在裴谨脚边。

    其他人纷纷效仿,二十万大军恭敬而无声地没入雪地中,身上的玄色重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宛如一只收起獠牙的巨兽。

    刘清问:“我跪不跪?”

    一开口就觉得不对,遂改口道:“陛下?”

    裴谨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都踉跄了几步,大片深红色的花开在他的衣襟和蓬松的雪地上,撕心裂肺,触目惊心,听得杨俊心里一阵阵发寒,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他怕随着圣旨一起到的,还有新帝驾崩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