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现雏形
19 我和亲身母亲在日式料理餐厅吃饭,两个月前她电话里说请我吃饭,就当陪我过生日,晚上却临时取消说工作有事无法赴约。前几天她又约我吃饭,本来定是昨天,但我说阿维生日来不了,于是就定在次日晚饭。我也没觉得生气,这都挺正常的,我和母亲很像,不光长相和神情很像,对事务的安排表现出理性的包容也很像。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所以只是一餐饭而已,什么时候吃都没关系,不吃也没关系。 母亲穿着米色灯芯绒衬衫,下摆扎进深咖色西装裤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黑色高跟鞋包裹着有点被晒黑的脚背,身上散发着冷冽的香水味。她点了寿喜锅、奶豆腐、海胆饭和鳗鱼寿司,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她问我寻常的问题,我表现得很乖,能回答的都回答,偶尔一笑当作回应。 “小提琴还在练吗?” “偶尔练,高三就不怎么练了。” “你跟阿维的成绩怎么样?他还是比你高吗?” “上次月考比我低两分。”我啜了口大麦茶。我也不清楚阿维是故意的还是正常发挥考出比我低两分的成绩,不过我的名次还是进步了两名,排在班级第二。 母亲微微一笑,保养得当的皮肤不可抗地出现皱纹。 “你想考什么大学呢?” “Q大。” “可以再定的高一点的。” “Q大的语言系是全国最好的,我想读最好的专业而不是最好的大学。” 母亲又轻轻笑了起来:“你一点都没变呢。”她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伸过来抚摸我的手背,眼神落在我修剪整齐的指甲上,“不过更像大人了。”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投入了我的记忆之湖里,泛起了一段回忆。九年前阿维mama刚嫁给我爸爸的时期,她常常带我出来吃饭,和我聊天拉近关系。她也经常形容我“你真像个大人啊”。我当作是夸赞,寡言少语地听她讲各种事情。 那天下午,麦当劳门口冲过一辆红色跑车,巨大的引擎声像地下怪兽震耳欲聋的咆哮,吓得我屁股差点弹起来,以为城市就要被摧毁了。旁边看似情侣的男女谈论着“工作的竞争率”“他的业绩都靠拍马屁提上去的”“现在就业形势啊……”云云。女人厌恶地皱起眉头说:“真没素质。” 男人嗤之以鼻:“不过是在炫耀罢了。” mama还在说自己的事情,手撑着脸,陷入沉浸状态,好像我可以换成随便一个人,反正只要有人听着就行。 阿维的爷爷是医院院长,两个儿子都继承衣钵做了医生,mama反而要求宽松了些,没有什么择业的压力,大学读的是自己最感兴趣的声乐兼修美学专业,然后出国留学,一切看上去都挺幸运的。回来按照父亲的意志结婚生子,这期间延续了两年被略过的空白,发生了什么mama没说,不过最终和一个开医药器械公司的高学历商人完成了婚礼。经历了难产,身体受损,放弃了工作,从那时开始mama就成了家庭主妇。 mama说,原本以为在自己父亲的医院里,占有最好的医生资源帮自己分娩是一种幸运,而肚子里孩子是对与生俱来的所有幸运的一份回馈。但那次惊心动魄的难产让她幡然醒悟,命运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自己没有什么特别,那个孩子不是幸运的回馈,而是幸运的终结。她持续了二十六年生命流动似乎在那一天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她自己活着,而是一个叫金施慧的普通女人代替她活下去。 我想,大人都爱这么说话吗?一脸忧郁,一脸沉浸往事。我舔着冰淇淋,面无表情地默默倾听,mama看着我笑了起来。 “真的跟阿维不一样呢,有种大人的样子。” 母亲在车上打电话,引擎发动后久久没有踩下油门。音响里流淌出巴赫的钢琴曲,似乎这是某种特别的交流。我低头刷到朋友圈里阿维生日的照片,里面有一张我正在看向某处的特写,目之所及处被什么吸引注意似的,但我忘记了。不经意间毫无防备的眼神有一种食草动物的脆弱感和笨拙。 阿维发消息过来问我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回家,我发过去几张日料照片,他回了个可爱的表情包。 ——好好吃的样子! ——其实味道一般吧。 ——好想吃那个海胆饭啊~ ——那个比较腥,学校门口的海鲜扇贝饭比这个好吃,还更便宜。 ——那我们明天中午出去吃这个好不好? “嗯,好的,麻烦了。”母亲挂掉电话,时隔好久终于踩下油门。车缓缓向前驶去。我望向窗外,倏忽间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熟悉的车型停在路边。爸爸和韩悦从书店里走出来,有说有笑的,关系很和睦。他们俩怎么在一块儿?我以为我看错了,但仔细辨认还是他们,顿然一片茫然和诡异。 这种诡异持续到深夜,我听到庭院传来爸爸倒车入库的声音,伴随着夜风拂过树叶响起流言般的沙沙声。我想,爸爸是教授,去书店没什么奇怪的吧,韩悦是学生,去书店也没什么奇怪的,两个人在书店相遇,就更没什么奇怪的了。虽然两个没什么关联、只见过几面的人莫名一同出现,一定发生了看不见的事情,但那些事情也只是见面问候之类无足轻重罢了。 班主任让我做下周誓师大会上的学生代表之一发言,虽说这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荣耀,但是企图让我激情澎湃地演讲,恐怕只能大失所望。我犹豫不语,班主任似乎没打算给我回绝的余地。他认为我学习的特点是冷静锐利,可以给那些容易头脑发热或爱幻想或精神敏感或散漫或迷茫的学生以启发。 “你足够优秀才会选择你啊,你就把你的学习方法,遇到过的困难,还有一些建议跟大家分享就可以了,稿子准备得充分一点,多多激励,大家都是战友。”班主任说,语调平缓却仍中气十足,手压在一张表格上,食指轻轻比划。我注意到那张表格上写着各个老师的联系方式和邮箱。班主任同时也是年级主任。 我觉得写稿子好浪费时间,但又不好意思拒绝,拒绝别人的期待太难了,只能苦笑着应下。走出化学办公室,对面阿维正好走进赵英武所在的数学办公室,我关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等到阿维出来,我靠着化学办门口的墙壁抬头与他对视,他的脸上闪过惊讶。我没告诉他我站了很久,从他进门以来一直站着。 “哥,你站这里做什么?” “在看题目。”我觉得这个理由傻乎乎的,手里恰好捏着一本化学练习册,因为被班主任叫过去的同时想顺便把问题也解决一下。已经解决了。 “哪题?我来教你。”阿维自信满满得刺眼,但就是很自然,甚至有点少年特有的可爱。他凑了过来。 “你怎么就知道你会了,少得瑟。”我起码在化学上和他不相上下,斜了他一眼。犹豫了会儿,我问他,“你去办公室干嘛?”这个问题也有点蠢,那当然不是问问题就是被问问题啊。 “嗯?怎么?”阿维注视着我,语气有几分意思,让我有点心虚,他笑起来,“当然是问问题啦。” “哦。”我感到尴尬,捏紧练习册书脊,犹犹豫豫地转身离开。 “不问了?” “问好了。” 我走了几步,阿维很快和我并肩,手插在口袋里,朝我侧过身子。 “其实赵英武找我还有件事。” 我立刻转头看向他。 “什么事?” “他想让我参加数学竞赛。” 重点高校的自主招生里都有加分政策,各种各样不同规格的竞赛主要集中在相对空闲的高中前两年,至于高三,只剩下屈指可数的机会了。一个年级里总共有五个数学拔尖分子去参加全国竞赛,赵英武意料之中地推了阿维,虽然阿维并不是很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但最后还是不得不答应了。 他跟我说,赵英武找他在办公室里谈话,当时所有老师都觉得他如果拒绝的话就会很奇怪。确实会奇怪,这么好的机会放弃很可惜,况且实力也够。不过后来一想,做一张竞赛卷子只需要一个半小时,预赛决赛三小时,为此只付出青春里的三个小时尚且在可接受范围内,毕竟即使生活再忙碌,也会把时间浪费在其他无用的事情上。 “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别人?别人肯定更需要吧。”我问。 “这是我的机会,即使不需要也不喜欢让别人占便宜。”阿维毫不掩饰地跟我说。他在我面前越来越不打算伪装了。我没有很吃惊,感觉这家伙做出什么事都是正常的。 我把赵英武给阿维的独家资料整理出来印了四十三份,在一个天空阴暗却充满紫外线的下午,放在了一脸吃惊的数学课代表面前。 “赵老师让你发下去,自己做自己对答案。” 我说完便离开了。阿维不喜欢让别人占便宜,我也不喜欢让别人占便宜,但我更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在此之前,我也没料到自己还会做出近乎向别人挑衅的事情,这不合我一贯的作风。阿维对我的所作所为没有说什么。 我上课会观察赵英武的面孔,像研究一张古老树皮,观察他的视线和表情,冷酷而轻蔑但不至于露骨,心底里希望他能察觉到人群中异样的目光,从而警醒叵测之心,变得提心吊胆,注意界限。 但另一方面,韩悦看向我的目光好像也有所改变,她比以前都更加关注我了,有时候也会没话找话,主动来找我。 “诶,阿维他们打算二十一号翘课看球赛诶,你会一起看吗?”韩悦会在走廊迎面和我碰上的时候,突然发起招呼性质的话题。 “不会。”我淡淡地说。他们看球赛根本不关我事,放在以前,别人也不会来问我,所有人都知道我跟阿维不一样。 “你弟翘课你怎么不去管管呀?”她笑道。 “他又不关我的事,我懒得去管。”我说无情话的时候竟然下意识地去留神周围,怕被神出鬼没的阿维听去。 “你们还挺自由的。” 她又聊了几句就呵呵地笑着离开了,我继续往前走。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搭话变频繁了,像有意和我搞好关系似的。她究竟喜欢陈磊还是阿维还是我爸还是我,我都搞不清了。 资料发放的当天夜自修,阿维就被赵英武叫到办公室里,或许有人找赵英武问题目时暴露了,这是迟早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是站在光明磊落这半边,但内心总有一丝不安。窗外无一丝风,窗帘和树木静止不动。夜自修的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些微窃窃私语。同桌一边焦虑地啃巧克力,一边指甲抓头皮,头屑簌簌掉到试卷上,我嫌弃地微微皱眉。数学课代表把卷子合在练习册里,夹上一支笔,甩着修长的马尾巴起身离开座位。她虽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但正在为考警校而进行严酷的体能训练。我心头一紧,摇摆的发尾撩动着我的心情开始七上八下。 果不其然,她回来的时候找到了我,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赵老师找你。” “哦。” 凳子向后一挪发出锐利的摩擦声,同桌不悦地一啧,神经质地疯狂挠头皮。 走廊长得永远走不完似的,蒙上一层冰冷的滤镜。化学办公室的一群老师手持文件匆匆走了出来,我向班主任问了好,转身推开数学办的铜蓝防盗门。阿维正咬着一颗草莓,看向了我,赵英武桌子上敞开着一盒新鲜草莓。赵英武慈眉善目得令我恶心,我冷着脸走到他面前。 “来,先吃点草莓。”他微笑着注视我,“阿西,是你把资料发给大家的吗?” 我飞快扫了一眼阿维,他轻轻摇头,意思是我没说过。 “对,”我干脆先声夺人,“只给阿维未免有失公平。” 赵英武手肘放在桌面,两手十指交错握在一起,沉吟了会儿,道:“这个呢……我是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而定的,阿维学有余力,为了竞赛需要强化训练,其他人的平时我每天都会布置补充题目呀,同学不是抱怨作业太多了吗?我知道其他科目压力也大,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再多占用时间,题目不是做得越多越好的,需要自己发现规律。可能我没顾及到所有同学,这我也会反思。” 竞赛这件事也只是最近发生的吧,什么叫为了竞赛需要强化训练,借口也真够可以的。虽然没有公开,但真以为我一点也不知道吗?还是说当我傻子? “不只是这个,老师你平时都在偏爱阿维吧。”我说完,阿维和赵英武都愣了一下。 “……有吗?”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哈哈哈,阿维那么好学,老师肯定喜欢啊,所有好学的学生老师都偏爱。” “我不好学吗?”我目光一沉。 赵英武虚伪的笑容顿了顿,道:“怎么会,老师也很喜欢你。” 无关紧要的闲话持续了一会儿,我离开办公室时,阿维还是被赵英武留下,不知道在说点什么。那短短十分钟的时间,我的拳头紧握了不下五次,每一次都想挥在赵英武欲盖弥彰的猥琐脸上,看他像老豆腐一样被打碎。我习惯性地把门关上,旋即一阵后悔,应该让门开着的啊。 对面化学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灯还通亮,人都空了,估计最后一位老师走掉的时候忘记关门了。我内心烦闷不已,望着对面的化学办公室,忽然想起了班主任桌面上的表格。某个胆大妄为的念头爬上心头。 我小心翼翼镇定寻常地走进去,装作不知道没人的样子。表格很好找,我还在担心万一被收起来了怎么办。它像废纸一样瘫在原位,上面还涂写着公式,应该是复印了一沓才会被如此随意对待。我找到了赵英武的一排,偷偷记录下他的联系方式和邮箱,不时抬头观察门口,核对了几遍,才匆匆离开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