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理解的自己
31 车窗降到最底端,我单手撑着侧脸。风的速度没有将脑海里的东西驱散干净,眼前的风景像另一座城市的内容,由前往后平滑掠过。母亲稳稳地抓着方向盘,身上散发出干净温柔的味道,像牛奶淋在玫瑰花瓣上。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越来越暗了,但我依然觉得太耀眼,行走时觉得脚下的地面太过坚硬,没有丝毫弹性,身体沉重得如撞上玻璃坠落的鸟。绿色的草坪有些偏蓝,马路的声音太刺耳。白色的越野像一张白纸移动到我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的母亲,我的亲生母亲。熟悉的事物都一刹那间被抽离了灵魂,陌生得突如其来。被默认为“寻常”的幸福竟是如此轻易地破灭。 “为什么不带阿维一起来吃饭啊?”母亲问我,她下午发给我约定的时间地点,还让我叫上阿维,但是我说我不想带他去。 “爸爸又离婚了。”我眼皮没抬,嗓音有些沙哑。 母亲诧异地迅速转头,空气中流过短暂的寂静。“为什么?”她问了意料之中的问题。我一边看着窗外一边简短地回答,她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变本加厉了啊。”大声的“哎”像是很潇洒地否定了我爸这个男人的本质,除了鄙夷,自己未受到任何影响。 这种感觉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我微微眯起眼睛,太阳又冷又刺眼。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想吃什么啊?” 一只手忽然抚摸上我的头发,我愣了一下,回头见母亲正温柔地注视着我,她眼里在为我难过,想要伸出胳膊抱住我。猛然间我鼻子泛酸,又转头望向窗外,那只细腻的手掌轻柔地顺着我的头发,眼前的风景渐渐模糊起来。 在餐厅里吃完饭出门,空气黏糊糊的,硬朗的孤星高悬于空。贴着大腿的裤兜里手机突然震动,仿佛苏醒了一只昆虫。震颤传来某种预感,我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来电显示阿维的名字,挂掉后他又打了一次。 “谁的电话?不接吗?”母亲奇怪地问我,视线移了过来。 我把手机转过去。“sao扰电话。”说着,阿维就被我残忍地拉进了黑名单。沉寂的手机不再振动,可有一股远远传来的心痛隔着屏幕钻进了我的胸腔。 我没带任何行李,住进了母亲的家,宽敞的单层公寓,现代化指纹解锁的门,开放式厨房和全自动洗碗柜,角落的扫地机器像只憨厚的宠物吸食着灰尘,在这最二十一世纪的房子里,我却发现没有电视机。也对,从小家里除了爸爸,没有人爱看电视,这说明她一直独自生活吧。母亲把给我买的面包、零食一一放进冰箱和储物柜,将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倒了一杯柠檬水,杯沿贴到深红的唇边。 “阿维想填什么志愿啊?” 如果是别人问我,我会假装没有听见。 “应该……我不了解。” 母亲的脑袋向右歪了个微妙的角度,挑起一侧的眉。 “你们没聊过这件事吗?” 我假装翻阅桌上的一本旅游攻略,指甲磨着纸页的边缘。如果谎称没聊过,那她一定会为我究竟如何在那个家里生活而担忧吧。 “聊过。Z大吧,他。” “那和你一样嘛,肯定会有很多沟通啊。”母亲说,“还是你依然把你弟当成竞争对手防着他?” 我不小心抠破了纸张,心脏咚咚地跳跃,竟有一瞬间的惊慌。我从来没有将心思告诉过他人,可是母亲却什么都知道。 其实我不光知道阿维的志愿,还很害怕,我们对彼此的目标太过清楚,我想去全国最好的语言系,而他想和我进入同一所大学。所以即使我现在躲着他,终归是要相遇的。但我不可能放弃我的目标,虽然我对语言系的执着来源于爸爸,一个法语教授,我曾无所不能的爸爸,优雅开明的爸爸,无不良嗜好的爸爸,现在却像气球一样砰得爆掉了,气流和碎片炸得我浑身疼痛。我想如果爸爸是一名建筑师,我的目标会不会也变成建筑师,或许说不定我的理想恰好和爸爸的职业重合。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变成怎样的人,连自己也没搞明白,但还是勉强自己挪动脚步,因为不前进的话肯定是不行的。赌气不考语言系,赌气考别的大学,什么都不能改变,只会让处境变得糟糕,让我离自己越来越远。所以亦步亦趋也罢,和那个谁碰面也罢,为了割裂它们而放弃掉我的志愿,相当于放弃我的生活,不值得,太蠢了。 “脾气倒是和我很像,但这不好,会活得很辛苦的。”母亲又倒了一杯水,走到沙发边坐下,“你暑假有想做什么事吗?” “我想还是先学车比较好。”我看了一眼母亲,却不敢与她对视,只好盯着攻略里的插图,缠绕着绿峰的盘山公路似乎那是能够提供解答的巨大指纹。 “嗯,会开车是现在必不可少的技能,但最近天太热了。你舅公认识开驾校的,过两天我联系他帮你报个名。” “嗯。”我嘴里含着「谢谢」两个字,犹豫了半晌还是没能表达出来。 晚上我准备去浴室洗澡前,母亲在和爸爸通电话,告诉他我住在这里,至于住几天完全由我的心意,这时我才知道她专门请了一天假来陪我。我不禁放轻脚步走进浴室,将短袖从头部脱出,扯下裤子的松紧带,脚从到足踝的袜子里滑出,最后慢慢地拉下内裤的边沿。最让人难过的事,是我发现当我一点点褪下身上的衣物,逐渐一丝不挂时,脑袋里控制不住地会想到阿维。我觉得好羞耻,自己怎么能那么没有原则那么yin荡,想用力敲醒脑袋,却又无能为力。吵得那么厉害,走得那么决绝,可依然抵不住产生露骨的意识,这比毒素还要沉潜而无声。 这两天我过得很糟糕,工作狂母亲第二天便早出晚归,七点出发,晚上十一点左右到家,她心里很难受,非常过意不去,明明是她想让我住这里,却同旧日没什么两样,生活几乎被工作占得满当当的。她想要请假陪我,我说不用。我说,我会和朋友出去玩的,你不用太在意。母亲听后露出吃惊的表情,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好像对我的社交生活一直以来都默默抱着悲观的态度,直到惊喜地发现儿子竟然还能有几个玩伴。 “你的朋友都叫什么名字?” “说了你也不认识。”我说得是实话,即使我现在瞎编几个她也会信,而且根本也记不住。 “哈哈,也对。我多给你点零花钱,你跟朋友好好玩,带来家里也没事,有需要就打电话给我,我可以开车接你们。”母亲整个人轻松了起来,“要注意安全啊,现在外面危险特别多。” 我看着她,突然间听到另一层含义——我所过的生活一直都是错误的,我不应该落单,不应该不爱说话,即使觉得无趣和辛苦,我也要寻找和周围人沟通的方式,多交几个可以「玩」的伙伴。这种强烈的怀疑使我的内心被一层nongnong的孤独感所包裹。 那几天我连门也没有出,来找我的同学无一不是来问成绩,抑或是问答案核对的结果。每当接到这些消息,烦躁的郁火就会积攒在心里:我无论怎样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乌里偶尔会来联系我,他发现我没有去吃毕业饭。 乌里:「你怎么没来参加毕业聚会啊?」 我:「太累了,我想自己休息一下。」 「你真的没有想见面的人吗?」 「嗯……」 「你还蛮人情冷淡的,我有点伤心。」 「你伤心什么?」 「我挺想见你的,但你却一点也不关心我。」 冷淡的心境被这句话激起了波澜,泛起了愧疚的涟漪。 「你想见面的话,下次约个时间吧。」 我在对话框里纠结地删删减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那种怨妇般的口吻。 「人情冷淡」,他还真一针见血,连喜欢的人都能轻易伤害,连爸爸也能轻易离开,十八年活下来,一直对难以逃避但又棘手的人事保持无所谓的态度,口口声声说是想要平静的生活,但实际是为怯懦与无能找借口。沦落成的这幅孤零零的惨状,成了我无言的坦白书,好像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犹豫了很久。 「阿维去了吗?」 「你不知道吗?他来了,但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不怎么搭理人,好像心情很不好。」 「那他过来干嘛?」 「我还想问你他过来干嘛呢。他没干嘛,就跟老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他自始至终都还挺会做人的。 我说服自己一点错也没有,都是他活该,无论他现在什么状态都罪有应得,我本就不该和他在一起,他是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亲手破坏家庭的举动简直自私到令人发指,无法原谅。分明自己和我是一样的孩子,懂得完整的家庭是多么珍贵,却仍旧肆意妄为。 然而,我其实心里也明白,强行组合在一起的人心消耗得更加快速,同样难以忍受。 我无法掩盖渴望他的心。 当从浴室拖鞋换到室内拖鞋时,门口的拖鞋保持着进来时的原样,像两只已经僵硬的地鼠。看电影时不由自主地走神发呆,更理解了三流电影之所以三流的原因。自慰的感觉隐约在腹部浮动时,脑内出现的阿维身影,使任何暧昧的想法在一瞬间都被生生打断。即使睡眠期间下意识翻动身体,除了空气之外什么都没碰到的空白令我猛然惊醒。 我蒙在被子里哭过一次,疑似源于孤独的怵惧使我好难过。原本在家里,阿维总会帮我将拖鞋摆正,开口朝门,这样我出来换拖鞋的时候方便直接套进去。三流电影的演员哇哇大哭,泪水流满狰狞的面孔,但我知道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那样哭,因为他们没有观众。想要自慰时,罪恶感与寂寞在深夜加倍地袭来,窗外的月光里仿佛漫天飘零着肮脏的、五颜六色的雪花。睡觉时手臂没触碰到熟悉温暖的rou体时,我才猛然惊醒旁边本来就没有人。 一个个小小细节的缺席,内心也逐渐变得空空洞洞,像被老鼠啃出窟窿的奶酪,从洞里倒入了苦涩的咖啡。 我纠结着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可到最后发现,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他人的过错里。活在别人的后悔里,活在别人做出的错误选择中。错误真的必须得到惩罚吗?为什么错误不能仅仅是一个错误?屡屡犯错的我又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我成天抱着书本读,脖子和脊背变得又酸又僵硬,脑袋如灌满了铅般昏昏沉沉。这种消沉的状态思考什么都是消极的,跟烟酒性嗜睡没什么区别,时间一长,身心像电池一样被消耗得疲软无比。 但在这时,我遇见了一个穿小狗围裙的男生。 “这个袋子不能用了,你等一下,我去帮你拿个袋子。” 在书店泡了一下午,我拎着一袋厚重的书本走在街上,塑料袋被坚硬的书角刺破了个大洞,书本像砖头一样全部掉到地上了。男生是新开的狗咖店员,正出来倒垃圾,看到后亲切地跑过来帮我拾起书本。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愣住了,虽然差了很多,但眉眼和脸型跟阿维长得好像,黑瞳仁圆溜溜的,笑起来有半边酒窝,身材比阿维清瘦,穿着天蓝短袖和米白裤子,咖啡色围裙从胸前直直垂到膝盖,正中间印着卡通小狗头像。胸牌上写着“晓哲”。 “嗯,谢谢……”我怔怔地盯着他的面孔,晓哲略微腼腆地往右边看。 走进店铺,我差点要被围栏里边的热情犬吠和毛茸茸的活物吓死。 “它叫阿畅。”他指着火腿肠一样的小狗向我介绍道。无语,还跟我姓。 我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这辈子都没露出过这么勉强的笑容。我可是超怕狗的。 虽然如此,第二天我还是来了。不是冲小狗,也不是冲新店半价美味食物,而是冲能让我看到阿维影子的晓哲。至今我都尚未联系过阿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不过我也没权利知道。有那么一次,我甚至冲动地想干脆把阿维叫过来睡一觉再了结吧。 这导致我坐在店里,总是忍不住打量晓哲的身影。侧脸好像,短发清清爽爽,阿维头发剪得再短一点效果必定更好吧。手臂的曲线很漂亮,有点晒黑的皮肤仿佛能闻到烤面包的香甜。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睛弯成了月牙。狗们都很喜欢他,一见到他就殷切地甩尾吐舌头,其他店员也没那么隆重的待遇。 因为我一直都在注视他,所以根本没注意其他顾客,新店开张的生意其实特别火爆,常常需要限制人数,人绝对不能比狗多。晓哲抱着那只火腿肠狗来到瑟缩在角落里假装举着书本的我面前,笑着说道:“你不要紧张,这里的狗都很乖的,要多跟他们交流感情才会好的。” 感情好了不就天天来了么。我没有推开他,火腿肠趴到了我的大腿上,我毛骨悚然,屁股底下仿佛装了弹簧,随时都能弹起来。rou墩墩的重量感和承载压强的四只小脚动来动去,坚硬的指爪摁压着我的rou,没想象中柔软的毛发粘在衣服的纤维里。火腿肠的圆眼睛水汪汪地注视着我,据说狗通人性,那它现在应该看到了我脸上的恐惧和僵硬。 晓哲耐心地教我如何和狗互动,抱住小狗让我去摸它的脑袋,喂它们零食。通过聊天,我知道他还是个大学生,利用暑期过来打工。他有出奇的亲和力,我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狗,但也没想象中的喜欢,比起动物我对他更感兴趣。那种亲切感让我无时无刻不参照到阿维,熟悉的脸庞与气息使我产生复杂又渴望的情感。这里的客流量这么大,晓哲却愿意在我身上花那么多时间,会不会是…… “我们店是新开张的,现在会员价打八折,包「月下狼嚎」套餐的话每个月能享受十次的免费撸狗和指定美食五折优惠,包「年年有犬」套餐的话,一年有一百三十次免费撸狗机会,剩下每次打六折,超级划算的……” 距离拉近到一定程度时,晓哲像朋友聊天一样自然地推销起了产品。 哦,原来如此。莫名不想看到他失落的表情,也许是出于对阿维的愧疚,我包了一个月的套餐。于是他的笑容更加明媚真诚了。那一刻,自认为我与他之间奇妙的缘分,在这愉快和谐的氛围里,立刻降格为了一种寂寞的金钱关系。 “砰”,从哪里传来茶杯翻倒的声音。晓哲循声走过去,已经有店员拿着拖把赶到了。 “没事,不要紧,不是烫水就好。” “啊,是皮皮打翻的呀,实在不好意思,它性格就是很皮,我再帮您倒一杯水吧。” “啊?食物里有狗毛?嗯……我们的食物安全是没问题的,狗都是打过疫苗,非常干净的,您不用担心,这样吧,我去向店长反映,有问题的话我们会赔偿给您的。” 从这边望过去,晓哲点头哈腰的背影完全遮住了挑刺的顾客。真不容易。我正举着水杯,低头检查了眼里面的水,忍住没喝,默默地放了回去。 就在此时,手机振动了起来,我扫了一眼,爸爸打来了电话。 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我拎着重重的袋子从电梯里走出来。母亲这两天出差,在外企工作加班出差是常事,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感觉刚才好像和爸爸吵起来了,在心里为自己的话加重语气。 “你什么时候回家啊?”爸爸在电话里问我,洋气的他突然有种在远方盼望儿子归来的沧桑老父亲味道。 “过几天。”我给了含糊的答复。阿维肯定已经搬走了,爸爸的话,我暂时还不想见面。 “晚饭吃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 简单的寒暄走过场,然后慢慢进入正题。 “我知道这对你打击很大,都是我的错,但是,”他顿了顿,“你不能要求爸爸十全十美。” 我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茫然。 “我哪有要求你十全十美了?” “是人总会犯错的,虽然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但是爸爸不可能永远不会犯错,所以……” 所以…… 所以的后面我自动补充上了无数的句子——所以请你原谅我,所以请你理解我,所以不要太纠结于这次的过错,所以我是男人难免会犯错的,所以你懂的……拉长的语调如滞重迟缓的传送带,将我送往一片黑暗里。与开门后空洞漆黑的室内相互照应,脸颊边仿佛擦过从那深处呼出的冰冷气息。 母亲跟我说过:“我这里你随时都可以过来。”温柔的声音给了我安慰,起码我还有地方可去。 新书排列在书架上,我挑着衣服上的狗毛,衣服飘散出一股动物的体味。拉开窗帘,想让居室不再那么压抑,银白色的月亮晕开了幽幽蓝光,风粘在玻璃窗上。这里是六楼,从我这里望出去能看到海平面般的建筑群,有着微微波浪的弧度,再远一点就是音轨般的高楼和黑色的山影。汽车画出流星轨迹般的尾巴在马路上制造城市噪音。两声鸣笛吸引我低头看下面。 有一个人,戴着帽子和黑口罩,在楼底下抬头仰望。我的心忽然一动,猛地打开窗户,但那人立刻压低帽檐离开了。 一团昏黑,根本看不清脸,我睁大眼睛使劲地朝他消失的方向望过去。 怎么办,我现在真的好想阿维啊。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察觉到有人跟踪我。应该早在发现之前就开始了,只是经过那个晚上后多了一个心眼,对风吹草动变得敏感了起来。某一天从狗咖出来后,我故意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这样非常有风险,万一对方是个变态或者杀人犯,我的日子也差不多了。 不过当我每次回头的时候却总看不见可疑人物,明明就有被跟踪的感觉。 后来我找晓哲帮忙,请他在我离开店后,出来在我后面悄悄盯一段路。我现在和他挺熟的,跟这种人打交道完全不花力气,不管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反正我钱已经付了,他就得好好笑脸相迎。 “这是刚出生的小狗仔,一般客人是不能摸的,它身子弱,怕感染细菌,但你可以摸摸看。”晓哲手掌里小心翼翼地捧着迷你幼崽,他知道我比起成年狗更喜欢小狗仔子。我如他所愿好奇地用食指摸小狗脑袋,怪可爱的。 “给它取个名字吧。”晓哲笑道。 “我吗?” “嗯,你不是打算学葡萄牙语吗?可以取个葡萄牙名。” “我还没开始学呢……”我说,“公的母的?” “母的。” “那就叫Ruby。” “Ruby。”他咂摸了一遍,“有什么寓意吗?” “没有,就好听。” “哦,哈哈,是蛮好听的。” “是爱情的意思。” 晓哲安静下来注视着我眨了下眼。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它现在身价比命要高了。” “那为什么不叫自由呢?” “我没学过。” 啪,远处一只杯子摔碎了。 从店里出来后,我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晓哲脱掉了围裙远远地跟在我后面。半路上我发消息让他不用跟了,快回店里去。他说「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呀,不过这蛮恐怖的,我还是陪你到家好了。」 「没有必要了,你回去做生意吧。」我回道。 确实没有必要了,因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让这个「危险分子」尽情地跟踪我,还不打算把他揪出来。知道有他陪伴我就够了。这并不说明我原谅了他,只是有时候因为别的感情削弱了责备的存在感,原谅不就是停止归咎的意思吗,只是一念之间。我差点就这样了,也终于理解了书中主人公的感受。喜欢又讨厌,讨厌又喜欢,偏偏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怎么都放不下吧。 星期三,母亲出差到隔壁城市,她说当天晚上就能回家。我劝她不用那么着急回来,因为那实在太晚了,十一点左右,上了一天的班还要在睡觉的点驾驶,很容易发生事故。但母亲说还是想要为我做第二天的早餐。 晚上我靠在窗边等待着,窗帘全天候拉开,夜深得看一眼就能睡过去,搞得我担惊受怕。这样疲惫地开车真的没事吗?手机翻来覆去地摁着屏幕,没有获取信息的欲望,只是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往楼下望过去也看不清有没有人。最好是别有了,这种程度还是算了吧。 忽然手机响了,我吓了一跳,看见是母亲来电赶紧接起,不料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 “是阿西吗?”那声音很温和。 “是的,你是?” “我……是你mama的同事,她今天晚上回不来了,因为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没办法开车,现在躺在酒店里……” “酒店?”我语气加重。和这个男人?搞笑的吧? “对,你别担心,她没什么事。你妈嚷嚷着要给你打电话,怕你一直等她回家,但手机没电了,后来充电的时候她睡着了。” “地址给我。”我言简意赅。 “你要过来吗?太晚了还是不要过来了,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不会做什么的。” “地址。” “呃……好。”男人犹豫了片刻,“xx路xx街xx酒店。我马上就离开了。” “我怎么知道你离没离开?” 我赶紧换上衣服,抓过钥匙,急匆匆地跑出门,用软件打了个车。一路行驶了半小时,街上还能看到稀少的车辆,建筑的窗口闪着明亮的人工灯光,那是加班人燃烧的小小白昼。恍惚间我有种脱离了城市的节奏,又没有脱离的感觉。直到下了车,我一边心疼着打车费用,一边到酒店里顺着门牌号找房间。如果那个男人真走了的话,我来也是白来,不会有人给我开门的。真是无语死了。 不过,我按了门铃后,那个男人打开了房门。他很瘦,旧西装的肩膀很宽,脸偏长,戴着一副方形眼镜,看起来温和又安静,但有一股让人不敢冒犯的成熟气质。 “你好,阿西。”男人打招呼的方式非常规矩。我点了点头,大步略过他朝房间里面走去。母亲躺在床上,被子整整齐齐地盖着,脸上的妆容都卸干净了。 “你是我妈的同事?”我狐疑道,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止于此。 男人略微羞涩地抿嘴一笑,走了几步,手盖在桌面上,目光轻落在母亲的脸庞。他不紧不慢道:“其实……我跟你妈是恋爱关系,已经交往一年了。” “那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 男人只是挠了挠头,窘窘地笑了一下。 “因为你妈还没告诉你,所以我也不好意思直接说。” “哦。”我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母亲现在是一个人,和别的男人交往无可厚非,那是她的自由。可是我却并不开心。 男人为我倒了杯茶,坐到我旁边,说话声特意放轻。 “你今晚睡哪里?要不就在这里睡吧,这么晚了。如果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没有别的异味。 “你呢?”我瞥了一眼正坐着的空床位。 “我在隔壁开一间房。” 你没必要在我面前做样子。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空气安静了下来。 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努力想和我找话题聊。 “我有个女儿比你小五岁,她如果像你那么优秀就好了。” “你有女儿?”我诧异地微微张嘴,然后闭上,指甲划着指腹。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你们会结婚吗?” “嗯,还在考虑,想着明年要是合适的话就结婚吧。”男人双手撑在后面,身体向后小幅度一仰,像伸了个腼腆的懒腰。 就结婚吧。说得很轻巧的样子。我的心无端蔓延开带着酸味的钝痛。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谈恋爱不好吗?”我说,“你有一个孩子,我妈有一个孩子,已经有后代了,你们只需要谈恋爱就够了啊 。” 男人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摆出专属大人的混杂着深奥与宽容的笑容:“结婚是为了想有一个家,婚姻和恋爱是不一样的,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你不是离过婚吗?为什么还想再结一次,不觉得婚姻很麻烦吗?” “一次失败并不能概括婚姻,谁知道下一次就会很幸福呢?和爱的人能够平静地过日子,要比一个人来得好,”男人说,“你以后也会结婚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不,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 “婚姻什么都无法保证。”我冷冷地说。 男人语塞了片刻,从鼻子里笑了一下:“我理解你身上发生的事,很多小孩都因为父母的关系而不再相信婚姻,也不相信爱情,他们都太无辜了。没关系,你不用勉强自己。”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婚姻本来就是激素的作用。很多故事都说,人天生是不完整的,只有与相爱的人结合才能变成完整的人。但那是出于人类繁衍的本能,被包装神话了。激素是会衰退的,衰退后的婚姻就是把两个已经分离的人绑在一起,用冷漠、厌倦、敌意、猜忌相互折磨。” “事情不全是这样的。爱情到最后会变成亲情,变得更长久。” “但媒介不一定是结婚吧。友情也能变成亲情,邻居情也能变成亲情,工人阶级都是亲人,其实感情最后都会升华成一样的,没有谁比谁更特别,某种角度上来说,这难道不是一种后退吗?” 男人貌似清楚不可能说服我,不管怎么解释都会被我反击,叹了口气道:“你的想法挺特别的。” 我盯着母亲被子上的一处褶皱,没说话,呼吸加深。 “我发现,你还没学会怎么爱人。” 我的舌头一僵,变得像一块rou那样厚重笨拙。 “没事的,你以后就会慢慢懂的。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他温和地说。 了了几个字化成一柄长矛直直插穿我的胸口。我如芒在背,坐立不安,但不开口的话,就好像什么东西被击败了。 “你又不了解我。”我站起来道,“我要回家。” 男人把银色的轿车开到酒店门口,我坐到副驾驶上。“你打算学车吗?高中毕业的暑假可是学车的最佳时期。”他似乎全然不在意之前和我的辩论,但我却还是有满肚子的狡辩和浮躁的情绪。 我反复咀嚼着那句话。没学会爱人。忽然好多无法归置的东西一下子找到了完美的收纳盒,眼前都云散雾开。 男人突然靠过来,手臂环过我的腰。 “你干嘛?”我惊恐地看着他,浑身僵硬。 男人吓了一跳,拿着安全带的手顿在空中。“帮你系安全带,怎么了?” 这时我才听见车内有提示音滴滴地响。 “没怎么,有点被吓到了。” 我脸颊默默地烧起来。因为在刹那间,我脑海里飞速闪过阿维、赵英武、爸爸。即使都是男性,可一系列畸形的、漏洞百出的关系与感情,让我潜意识里对同性,尤其是中年男子产生一定的警惕与悚然。这大概就是后遗症。 这一路我都不想说话,合上眼假装睡着了。 车子停在楼下,男人拍醒了我,我道了声谢便下车。除了路灯,没有一点光亮,四周黑黢黢的,响着蝉蛙之声和发情的猫叫。现在已是凌晨一点了。汽车的红色尾灯隐没在转角处,黑暗如茧般紧密束缚着我。一股难以想象的孤独感如怒潮般汹涌而来,差点将我逼出泪水。 母亲说我随时都可以到这里来,但过了明年可能就无法兑现了。我感觉自己这人好奇怪,为什么总会感到不满呢?明知道有人在爱我,父母总会竭力满足我,没有少什么待遇,也没遭受什么苦难,却依然感觉到孤零零的,容易刻薄、易怒,时常难过。我究竟为何会这样呢?不懂得如何爱别人,却又如此渴望别人的爱。 我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仿佛是在透过一根麦秆呼吸。 手机从裤袋里掉到地上,我愣愣地看着,捡起来,手指移到通讯录,犹豫了一会儿,点开那个名字,移除了黑名单,然后拨通了号码。 从某处忽然传来了一串手机铃声。 我抬起头,立刻觉得自己又能喘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