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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天(八)

    曲阳,陆府。

    南宫北翊长身站起,对陆天豪郑重抱拳道:“所托之事,还望陆兄铭记。能为百姓解一厄难,乃是陆兄高德,在下必向人间处处传扬。”

    陆天豪露出笑容,道:“南宫兄言重了。所托之事,正乃我等行走江湖之人分内之事。我所以为一剑客,正为扬剑除恶,既快心胸,又益人间,何乐而不为?”

    南宫北翊道:“谢陆兄一派豪侠心胸。在下还另有事务,却不能久耽助拳,就此别过。”

    陆天豪挽留几句,见南宫北翊实在行色匆匆,便不阻拦,一面送他离去,一面已吩咐府中人手前去打探南宫北翊所言“盗匪伪装过境”之事,欲行侠义之事。

    南宫北翊出得陆府,心中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他白白空耗了有十来天光景,时间甚是紧迫。所幸他常年游历江湖,结识的各地豪侠极多,倒让他有了相助谷云起的办法。

    但凡侠客,无论是嫉恶如仇,还是沽名钓誉,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做出点行侠之事来维持名声。绿林自成一系,山寨坚固,平日里与侠客是井水不犯河水。但现下那些盗匪离开山寨,赶赴天门,路经那些豪侠所处之地,岂不正是他们行侠仗义的好时机?

    是以他一路赶来,离得近的,便亲自登门拜访,称自己赶路途中似遇某山盗匪流窜,无暇细察,请友人留意截杀;离得远的,他则通过驿站送去拜帖信件。有那正义刚直之人,他只须请对方留意自己周边几股常驻山头的盗匪,如有异动甚或去向别地,便请阻拦,“以免流祸人间”;有那沽名钓誉之徒,他便在信中鼓吹“山贼难灭,流匪易敌”,请对方务必抓住这些盗匪只十几二十人的时机,先斩匪首,再破山寨,到时别说江湖名声大涨,就是官府民间,也“倍赞盛德,岂不快哉!”有那首鼠两端之人,他也要告知信息,陈其利弊。

    这当中有说得动的,自然也有说不动的。他当然不会以为凭自己一己之力便能将所有盗匪都阻在途中。能拦下一伙,天门便少十数敌人,能成功自然是好,未成功的,又得想些其他办法了。

    他翻身上马,继续往前驱驰。

    自醒过神来,他便盘算过谷云起未回天门可能选择的路线,自己却并不急着向之靠拢,而是也选了一条此方盗匪们必经之路,沿途不时前去拜访能够托请的朋友,希冀能减轻谷云起的负担,也好在相遇之时,能有点好消息说与他听。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南宫北翊纵马飞驰,自然不管马蹄溅起的泥水是否会溅了路人一身。他越过了好些马匹骡队,只见前方一群人聚在道旁,似是围着一个倒地之人,不得不减缓速度,拉动缰绳要从旁绕过。

    背后本来不紧不慢的一骑却忽然急催上来,将要越过他了。

    南宫北翊不禁回头一望,却是个身着青衫,面目俊秀斯文的年轻人,不知怎地竟莫名有些眼熟。他正暗自思忖在何处见过此人,那人则已越过他,在围拢的人群旁停下,自马鞍一侧取下药箱便挤进人群。南宫北翊看到药箱,刹那间有了明悟,脱口道:“甘为霖!”

    他“死”前才见到那位神医,且那时神智昏乱,甘为霖的神情气质也不似此刻这般平静和缓,所以只是眼熟,却没有认出。此刻记起,不由也一勒缰绳,想要与他谈谈。

    甘为霖肯救“天门遗孤”,若知天门之事,定也会为之奔驰。况他医术高明,若作说客,江湖中少有人能回绝他的,成功几率将更高了。

    他却没记起若不是“甘为霖”的步步紧逼,他还未必会“死”;但纵使记起,倒也没什么怨恨。“前世”那个自己,失去少彦,又失去谷云起,他现在也不觉得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近来他是一心只在考虑怎么解决天门这件事了,然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既不是为了天门,也不是为了大义,归根到底,只是他想让谷云起有个安心的处境,好再次拾回“旧情”罢了。

    “行侠”、“朋友”、“名声”,在他这类人眼中不过就是能利用的工具,只要对自己和家族有利又有机会,都可以做一做。他就是已经愿意为谷云起死,这种想法却改不过来。但若是谷云起喜欢,那这些事对他就算有利,他便都要去做,至少从行为上也不能算错。

    却不知谷云起承不承他这份情。

    甘为霖不愧神医之名,迅速将倒地之人救醒过来,再开了张单子交由那人家人,分文未取,便即排众离开。正要上马,旁边南宫北翊一拱手道:“可是甘神医?在下南宫北翊……”

    甘为霖不认得他,看出他是江湖中人,微一皱眉,道:“请恕我有事在身,无暇他顾。”

    南宫北翊心中一动,道:“神医可是要去往天门?”

    甘为霖略一迟疑,面上神色更为冷淡,却也未做隐瞒,道:“不错,天门门主谷雁回是我好友,我去探望他。”

    探望好友又不是什么紧急事情,何至于抽身不开?联想到谷靖书的诞生,南宫北翊多半估到了缘由,又一拱手,道:“神医请上马,我正有一个天门的消息要说与你听,不妨路上详谈。”

    甘为霖眉头皱得更深,或许是觉得南宫北翊来者不善。然而对方一口说破他的去向,再提到天门的消息,怕也不是无的放矢,听听倒是无妨,遂勉强点头,上马与之并辔而行。

    “神医此去,必是为谷门主夫人生产一事吧?”

    甘为霖冷淡回道:“你消息倒很灵通。”

    南宫北翊叹息道:“实不相瞒,在下与谷云起乃是旧识,所以对天门的事知道的不算很少,也才会格外留意……”

    谷云起常年在外,甘为霖与谷雁回是好友,与他却不熟,因此只“嗯”了一声,并不作答。

    南宫北翊见他没有疑惑,心中大定,又道:“先前在鸡鸣山得遇云起,他却匆匆离去,似有急事。我本来有些奇怪,但近日辗转江湖,竟听见一桩针对天门的大阴谋。我这也才知道云起在为何奔波忙碌,只是他却不告诉我,否则我也不至空度这些时日,早早助他一臂之力。”

    他话中真假掺半,说的极在情理,甘为霖几乎要问他是什么阴谋,口中却道:“我亦身在江湖,却什么也没听说。”

    南宫北翊笑道:“甘神医虽为大夫,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医治的吧?”

    甘为霖微微皱眉,道:“要请我治病的人,消息来源也不会太窄。”

    南宫北翊眼神一暗,道:“但这消息,却委实隐藏极深,便是着意打听,也决计探听不到什么风声。”

    甘为霖瞥向他,道:“所以我只有从你一人处听说。”

    南宫北翊苦笑道:“我这一路既在忙着做些事,也在追循云起踪迹。你无论信与不信,先听我将消息说完,等见到云起,再向他确认吧。”

    甘为霖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拒绝。

    道旁酒肆,歇脚的人自然很多,南宫北翊与甘为霖坐在最里面,正看着酒饱饭足的十来个“镖师”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甘为霖忍不住道:“你在此地没有朋友了么?”

    与南宫北翊同行了几天,顺路拜访了好几位南宫北翊的朋友,甘为霖就是不怎么相信他,也已经看得出这些“行商”的异样;而邀人阻拦盗匪流窜,就算不为天门,也绝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他倒开始催促南宫北翊了。

    南宫北翊苦笑,道:“该说此地没有能拦下他们的人。”

    甘为霖道:“玉华观就在这附近山中,我去请他们。”

    南宫北翊道:“不成!”

    甘为霖道:“为何?”

    南宫北翊深深看他一眼,道:“甘神医,你也与我拜访了好几个朋友,你瞧我请他们时,可有和盘托出,舍命相求?”

    甘为霖皱眉,冷冷道:“你们这些人,便没一个真交情!”

    “你与谷门主自然是真交情,与玉华观的可是?”

    甘为霖哑然,南宫北翊也不以为意,又道:“交情不到,你能拿什么去请?当然,你若出面,他们肯定会客客气气。可你若为之焦急得太过,无疑便让对方有了拿捏你的把柄。甘神医一身医术,怕是并不想从此之后便成几个门派的‘专用’大夫,不复自由吧?”

    甘为霖道:“我自然不会答应那种要求。”

    南宫北翊笑了笑,道:“你有求,他们便有抬价的底气,总之吃亏的是你。门派、世家、豪强之间,人情往来密切,其实终究不过是为各自利益打算。要说过命的交情,自然也有。然而满江湖是人,能拿来换的命,我们都只有一条。”

    甘为霖知他说的在理,心下却并不很瞧得起他的想法,道:“我现在倒好奇,像你这样一个人,又是怎么和谷云起成为过命交情的了。”

    南宫北翊亦噎了一下,心头一阵阴郁,却又知道甘为霖疑惑得很是道理。谷云起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这样一种想法,也绝不会与他走得那么近,相处那么久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来路上却又是一阵急促马蹄,响声震天,竟似几十匹马一齐狂奔一般。他们以为是又一伙盗匪经过,急忙看去,瞧见的却是滚滚烟尘中,一骑当先飞驰,背后则是数十骑喧嚣叫嚷,疯狂追赶。

    南宫北翊瞧见先头那人身形,蓦地心头一跳,不由自主起身探头紧盯那人。但见那人头戴斗笠,身形伏低,全然看不清面目。但那股一往无前的锐利冲势,却令他感到无比熟悉。

    决定了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回头。

    南宫北翊一颗心已快跳出胸腔,低声道:“那是不是……是不是云起?”

    甘为霖与谷云起当真不熟,诧异道:“谷云起这种时候,又怎么会招惹那些人?”

    “那些人”已追着前面那骑从酒肆旁驰过,是一群年轻气盛的少年侠客,酒气冲天,闹嚷不休:“捉住他!”“别让他跑了!”“让他瞧瞧小爷的厉害!”

    南宫北翊说不出的心慌,急急丢下一把铜钱结账,抢出门外上马,道:“我追上去瞧瞧!”

    甘为霖只好跟出来,与他一起缀上那群少年。

    那群少年也没跑多远,大概实在是酒喝多了,眼见前面那人控马穿过一行人,乱糟糟地也一起往那行人中间闯入。那正是才离开不久的“镖行”车马,双方叫嚷怒骂之际,忽然有人叫出“镖头”乃是某山匪首。少年侠客们霎时间转了注意力,全不记得要追的人了,当即抽剑拔刀要为民除害,更为自己立下一个响亮的名头。

    南宫北翊立时有了十二分的把握,道:“这些少年是远比他们父辈更锋利的一把剑。”

    只是他的交情却是少年们的父辈,或如父辈般的少年,这把剑断不能用。

    甘为霖也明白过来。他不熟悉的谷云起,虽不似南宫北翊的长袖善舞,却也深知借势成事的道理。

    南宫北翊又道:“甘神医,你也知我这一路过来,其实就为找到云起。他既现身,我便想先去找他,恐怕没法继续与你同行。”

    甘为霖并不很喜欢与他同行,只点了点头。若说忧愁,那也是cao心未被拦截下的盗匪尚有许多,天门恐怕仍旧穷于应付。

    “但借势之事,你仍可去做,且比我做来还要简单容易。”

    南宫北翊也没有忘了这件事,他就算找到谷云起,也还要为此事费心,所以不遗余力指点甘为霖:“你只需透露两点:境有流匪,你痛恨盗匪;肯截杀盗匪之人,随时可请你为人医治一次。”

    这倒也符合甘为霖的形象。他虽行走江湖,其实平时给普通人看病更多。江湖中人找他医治,诊金不菲;平民百姓则只收取药方费用,令人自去拣药,贫苦者更是分文不取。

    甘为霖明白他的意思,也猜到他若非为谷云起,多半不会为天门出力至斯。但他若非为谷雁回,又何尝会关心一个无甚交情的门派存亡呢?是以虽不很喜欢他那些想法,此时心中却起了点好感,点头道:“我知道了。”

    南宫北翊提缰纵去。

    他知道自己已与谷云起走到了同一条路上,便算是汇合了。瞧方才的模样,谷云起或许不会露面,只是暗中设计。但他既然知道他在,便绝不会找不到他的踪迹。

    倘再见面,当真是,已相隔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