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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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绍心中一时涌起千般疑惑,然而他越是深思,脑海里便越像是被什么翻天覆地地搅了一通,后脑隐隐作痛。 苏赫抱着剑,抬脚便跟上那教头的步伐,齐绍未及多问,也皱眉跟着他们向营中帅帐走去,一路竟是沉默无言。 待行至帅帐前,教头与传令兵交接片刻,那传令兵进到帐中,不多时,只听里间一阵哗然声响,紧接着便疾冲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来人身长九尺有余,肤色略黑,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十足,身披红衣银铠,正是从前齐绍旧部、如今的大将军陆祁。 陆祁一出帐篷,一眼认出站在苏赫身后的齐绍,九尺男儿眼中竟霎时含满了热泪,一撩裙甲便冲他咚地一声单膝跪下,抱拳哽咽道:“齐将军!” “属下终于等到您了!请将军,救我大夏于危难——” 陆祁这一跪一求,连带着周遭所有将士都跟着黑压压跪了一片,铁甲磕碰的细碎响声与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齐绍眉头皱得更紧,垂眸看向陆祁,又抬眼望向四周,已然察觉到了真相的端倪。 最终,他转头对上了苏赫的视线。 少年缄默不语,英俊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墨蓝的眼眸深沉得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潭水,令齐绍一阵眩晕。 他定了定神,声音艰涩地向陆祁等人开口道:“……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同他说。” 众人果然听命退开,直退到听不清二人谈话的距离,留下苏赫与齐绍立在原处。 他的真实身份早就昭然若揭,但齐绍还是想听苏赫说,听他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的目光似重愈千钧,苏赫望着他,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喉咙里尝到一股血腥气,许久发不出声来。 半晌,少年低下了头颅,脖颈弯出一道献祭受戮般的弧度。 齐绍听见他对自己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你根本不是我的契兄陈玉。你是夏朝的镇北将军齐绍,齐承煜。三年前,你奉皇命远赴北狄和亲,嫁给乌洛兰部单于岱钦为阏氏……” 苏赫只觉得喉咙干涩,像是有刀子在割一般生疼,眼眶亦有些发酸,他顿了顿,还是继续道:“三个月前,你应是随夏军离开了乌洛兰部,却不知为何受伤流落野外,我捡到了你。” “对不起,是我错了……”少年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在齐绍面前,一眨眼,豆大的泪珠便滚落下来:“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卑鄙无耻,我不该骗你!你要打我骂我罚我都可以,但是求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齐绍垂眼,哑声问道:“那你是谁?” “我——”苏赫哽咽一声,终是在他深深的凝视下艰难地开口道:“我是你的徒弟,也是岱钦第二个儿子,乌洛兰苏赫。” 说到最后那个名字时,他换成了狄语,陌生又熟悉的音节在齐绍耳边回响,阵阵嗡鸣与脑海中交错的回忆搅得他头疼欲裂,双目充血发红。 和亲,岱钦,乌洛兰,徒弟,儿子——这些字眼宛如诅咒,混杂着这三个月来二人近乎甜蜜的相伴,全数在脑海里炸开,令齐绍蓦地喉头一甜,随即眼前发黑,身形摇晃,似要昏倒。 “承煜!” 苏赫忙爬起身来搂住他软下的身体,慌乱地高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陆祁闻声赶忙大步跑上前来,见齐绍骤然昏迷,立刻急召所有军医,将齐绍抬至帐中诊治。 营中顿时一片兵荒马乱,城中喂马的小兵还在奇怪今日陈玉为何没来,镇北将军齐绍归来的消息已长了翅膀般飞快传遍了全军上下。 陆祁粗人一个,拿不太准苏赫与自家将军是什么关系,但看他如此紧张齐绍,又同齐绍状似亲密,想来定不是坏人,便让他也随侍在侧。 众军医几番查验诊脉,只道齐绍是气血攻心之症,观他脉象,原本似有淤症阻塞经脉,此番倒误打误撞冲散了淤血,休养几日便可痊愈了。 陆祁与一众副将总算放下心来,苏赫亦松了口气,同时又不禁为此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军心尚需安抚,陆祁不能时刻等着齐绍醒来,只有苏赫寸步不离地守在男人榻前,喂药擦身,事必躬亲。 齐绍这一昏睡,便是整整三日,他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遗落的记忆终于拨开云雾,拼凑完整。 他当日不幸与赫连部众狭路相逢,赫连阿拉坦一见他与一众狄人打扮的夏军,不消说便全都明白了过来,当即一声暴喝,率部下正面迎击。 两方人马一番激战,各有伤亡,但还是齐绍占了上风,他所带的人虽少些,却个个都是精锐,原也是能脱身的。 然而那赫连王子却对他纠缠不休,生生用十数个赫连骑兵的性命将齐绍从阵中逼了出来,与他缠斗至一处高地。 齐绍一剑将他挑落马下,他就地一滚,竟反手伤了齐绍坐骑,白马腿上吃痛跪倒,齐绍亦翻身落下马来,又同那赫连王子交战。 早前叱罗塔娜公主招亲,赫连阿拉坦就输给了贺希格,贺希格又输给齐绍,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胜不了齐绍的,齐绍也果真将他一剑穿胸。 谁知就在那最后一刻,濒死的阿拉坦忽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顶着胸口穿过的长剑一把拉住齐绍的手臂,将他拽着一起跌落断崖,坠入乌兰河中,失去意识。 再后来,他便遇见了苏赫。 齐绍睁开双眼,苏赫就在他床边。 当初那个瘦弱怯懦的奴隶少年,竟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的身形已是不逊于自己的高大,因为高强度的劳动而精悍紧实的肌rou包裹在粗衣短褐下,一张逐渐长开的脸孔轮廓深邃英挺,狭长的眼眸中带着狼一般的野性,盯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盯着窥伺已久的猎物。 但那种侵略性仿佛只存在了一瞬间,齐绍再定睛看向他时,便只见他红着眼圈,嗫嚅唤道:“承煜……师父。” 两个截然不同的称呼,让齐绍想起了许多事情,若要说一点也不怪他自然不可能,苏赫的隐瞒与欺骗都是真的,但两人这些时日的相依为命却也是真的。 齐绍仍然记得,自己是如何的主动、如何放荡地同对方翻云覆雨,有些事需得两个人才能做,原也不能全怪苏赫。 他亦想象不出来,苏赫孤身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在茫茫草原上找到他的?面前的少年又究竟为什么会舍下岱钦赐予的一切荣华,甘愿与他做一对平凡的契兄弟,过这样辛苦的日子。 齐绍沉默了许久,苏赫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跪在齐绍床前,一动也不敢动地等候着发落。 帐中安静得落针可闻,齐绍起身披衣下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终于开口道:“你走吧。” “我会派人送你出城,带上李嫂和宝丫头,去江南……” 他话未说完,苏赫便俯身朝他一拜,额头狠狠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师父!” 少年犹如呜咽的小兽,哀求齐绍道:“别赶我走……你就把我丢到军营里去当个小兵也好,我愿意去打仗,我会杀人的,我不怕死……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他仰起脸来,带着满脸的泪痕望向齐绍,额角已磕出了一片青紫。 齐绍顿住话音,心底里竟莫名有几分不忍。 面前是自己一手养成的少年,他几乎是看着对方长大,亲自教对方读书识字、练武习剑,他不仅将对方当成徒弟,也当成了某种寄托,几乎是当作半个儿子般教养,谁知竟会阴差阳错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苏赫到底只是个少年人,又从小受人冷眼欺凌,根本不懂得情爱为何物,所以错将对他的依赖当作了爱慕,一时糊涂方才铸下大错。 齐绍不自觉地便开始在心里为少年寻理由开脱,越想就越觉得是。 不过是几个月的镜花水月,梦醒了便也就散了,苏赫年纪还不大,也未曾真的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恶事,将来再好生教养,总能教好的。 “罢了。”齐绍又是一声叹息,闭了闭眼道:“你想留下,便留下吧。” 他扬声换来近卫,指了指苏赫,嘱咐道:“带他去换身衣裳……按我亲兵服制便是。” 苏赫还有些怔愣,似是难以置信自己竟这般容易就能留下了,齐绍瞥了他一眼,声音辩不出喜怒道:“还跪着作甚?还不快去。” 少年眼角泪迹未干,又流了新的出来——这回是喜极而泣,他连声应是,抹了把脸爬起来,便跟着那卫兵出了帅帐去更衣,脚下步子极快,仿佛生怕慢了一步齐绍就会反悔。 齐绍在偌大的帅帐中负手而立,深深吐了口气,将一概杂念摈出脑海。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如何,就端看造化了。 随后,他朗声道:“陆祁何在?” 如今最紧急的是边关战事,事不宜迟,多等一刻,便是多延误一刻战机,他们都等不起了。 黄昏时分,战鼓响起。 号角声回荡在军营上空,所有或在休息或在cao练的士兵都在几息之间迅速地聚拢列队,来到平日练兵的空地上集合。 齐绍一身白衣,外披兽面吞头连环铠,头戴凤翅紫金冠,腰悬三尺玄铁长剑,在众人注目中登上指挥的高台。 他在高台上站定,自怀中掏出一封明黄色的圣旨。那圣旨乃是靳奕赐下,命陆祁交给齐绍的,圣旨一出,下方的将士们便如被风拂过的麦浪般整齐地依次下跪,兵甲相触之声丁零作响。 齐绍将那圣旨举起,眸中燃起炽烈的光芒:“陛下圣谕,令我等誓退北狄,绝不言败!” 而后他朝着东南方向撩袍下跪,俯首叩拜,高声道:“臣,接旨谢恩,定不负所望——” 陆祁在一众将士中间,看得眼眶发热,忽然扬声高喊道:“恭迎大将军回营!” 众人沉默了一瞬,而后蓦地自人群中由内而外地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恭迎大将军回营!” 齐绍亦胸中激荡,起身抽出腰间长剑,振臂高呼:“全军听我号令!” “是!” 台下数万将士,无一不高声应和。 齐绍一鼓作气,接着道:“犯我疆土者,杀无赦!” “杀!杀!杀!” 震天的喊杀声中,在场的将士们无不热泪盈眶。 当初齐绍被迫和亲,简直是所有夏人,尤其是他麾下军人的耻辱,后来夏军便士气低迷,直至新皇登基方、主战派上台才有所好转。 然而他们始终缺了一个足以与岱钦抗衡的主帅,加之新兵未及训练纯熟,开战以来便难免落在下风,甚至接连失了数座城池。 如今齐绍犹如神兵天降,宛若拯救苍生的神只,将士们霎时喊声震天,或以兵器触地,或跺脚助威,整片营地都随之震颤。 他再一挥剑,收剑入鞘,全军便敛声屏气,立正站好,鸦雀无声。 齐绍呼出一口浊气,熟悉的热血盈满胸膛。 这才是他的天地。 齐绍归来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军中士气,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同时也无法避免地为敌人所知悉。 岱钦会是怎样的勃然大怒,齐绍已经无暇去想。三年的朝夕相处,足以让他了解岱钦的每一个弱点,他还亲眼见过对方如何cao练兵马、排兵布阵,对如何克制北狄骑兵亦有了新的计策。 不出一个月,战局便有了转机。 虽仍有胜有负,夏军却终于不再毫无还手之力,拒马枪阵与陷马坑、拒马桩相配,再设后翼轻骑弓兵,专克北狄骑兵,无论轻骑重骑,皆可变阵迎敌;若仍不敌,亦不必恋战,只消退守城中耗其粮草,静候援军。 玉门关有齐绍坐镇,陆祁便可率军支援别处。 天门关已破,燕门关便岌岌可危,岱钦的下一个目标正是那处,那里本该有叱罗部攻打,但此时贺希格已断绝了叱罗部参战的机会,只要驰援及时,燕门关定能守住。 届时再一一收复失地,将狄人赶出关外去。岱钦军经此损耗,战力必然大降,再遭遇后方贺希格的兵马,无论是两败俱伤,还是后者得胜,夏朝都可坐收渔利。 齐绍在帅帐中与陆祁商讨战略,将沙盘反复摆弄了半日,模拟了种种可能,直讲得口干舌燥方才停了下来。 陆祁俯身去拔那沙盘上的小旗,怀里不经意掉出个东西来,齐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平安符。 做这平安符的人刺绣功夫似乎不大好,上面那“平安”二字刺得歪歪扭扭,乍一看还认不出来绣的是什么。 齐绍笑了笑,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问陆祁道:“我还不曾问你,嫂子可安好?我何时能当上义父?” 陆祁年长齐绍几岁,早过了而立之年,却和齐绍一样日日泡在军营里,一直不曾娶妻。 后来有一年他回京述职,偶然在长安街上遇见了个小姑娘。小姑娘是个小货商的女儿,长得如花似玉,性情很是泼辣,那日正好碰上个见色起意调戏她的纨绔子弟,差点就被轻薄了去,陆祁戎装未卸,提着长枪便去英雄救美了。 那姑娘对他芳心暗许,辗转打听到他的身份,便开始给他写信、寄东西。她字不好看,绣活儿也做得不好,陆祁却很是欢喜,第一次有了想要成家的念头。 齐绍也不知自己不在的三年里,自己这部下是否已解决了终身大事,是不是连孩子都抱上了。 陆祁手忙脚乱地把那平安符捡起来,塞进怀里,英武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赧意,摇摇头道:“还不是嫂子呢。” “我们这等人,日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哪敢耽误人家姑娘。”他摸着胸口那枚平安符放着的位置,有些懊恼又有些高兴的样子,“但她说要等我。我不想让她等的,她非要等……唉,她就是倔脾气。” “我答应她,等平定了北疆,打胜了北狄,我就回去娶她,要用八抬大轿把她抬进门,这辈子就只有她一个,绝不纳妾。” 陆祁说着,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属下说多了,将军可莫要笑我。” 齐绍眼中有了一丝暖意,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一定会胜。” “一定会让你娶上媳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