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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偏差7【飞】

    审讯室的门被手杖推开,S迈着从容的步伐走了进去。后头跟着李洛西,小法医的手里捧着“头颅花盆”证据。

    追随S的心理侧写指引,嫌疑犯总算找到了。按惯例,李洛西在第一时间内,完成了对犯罪嫌疑人指纹的采集。

    可是空有比对的样本,但在关键证据上,却找不到目标留下的指纹。

    为谨慎起见,李洛西再次对证据进行了全方位无死角的扫描,细致到花瓣的内层、散落在花泥中的组织,却仍是一无所获。

    而现在,明明不被警方完全信任的“潜在犯罪者”S,成了在规定时间内,撬开嫌犯之口的唯一王牌。

    “笃,笃,笃……”S的雕花木手杖,在地上沉稳地敲着,他似乎并不急于开口。

    站在审讯室单向玻璃后、密切关注着室内动静的坎佩尔夫人,悄悄捏起了手心。

    “滴、答,滴、答,滴,答……”墙上的挂钟,在一分一秒默数着时间的流逝。

    而犯罪嫌疑人亚基斯,则泰然自若地坐在审讯椅上,闭着眼皮,表情放松。

    他像一座冷静的座钟,表面不动声色,内部却在运行着精密咬合的齿轮,计算着自己即将重获自由的时间点……

    根据本州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任何传唤、拘传所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即使是割头颅、当街恐吓孩童、造成严重社会影响力的本案,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审讯时长至多也不能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能否在放虎归山前撬开嫌疑人的嘴,一切就看S挥出的“心理刀片”,是否一如既往的锋利……

    “笃……”突然,S停止了手杖敲击,抬起头直视亚基斯的眼睛,说了一句李洛西听不懂的外语:“懦夫!(保加利亚语)”

    嫌犯一震。

    李洛西能感觉到对方头脑中的精密仪器,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愕而震荡失灵,节奏纷乱。

    亚基斯的嘴唇,像不受控的弹簧片一样抖了两下,还是开启了他无法主导的对话:“你说什么!你会说保加利亚语?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S眯起眼睛,朝李洛西横睨一眼,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浅笑——瞧,鱼咬钩了。

    “你凭什么说我是懦夫?!”愤怒的拳头,一下子砸到了桌台之上,审讯桌上方的吊灯,似乎微微倾斜着摆动了两下,像是湖水里摇曳的钓饵……

    这话明明问的是S。可是不知为何,嫌疑犯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到了桌面的人头上——把老太太的头颅放置在那里,甚至与嫌犯的座位间相隔的距离,都是事先经过了S的设计,进门前由S交代给李洛西的。

    “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S说回了英语,李洛西能听懂了,他听到S肯定的语气,“……被母亲称作‘懦夫’的感觉。”

    *

    亚基斯这个名字,一看就不是西方文化中常见的、来源于故事的名字之一。坎佩尔夫人确实花了一番功夫,才在校方存放的旧档案中,挖掘出了这个移民孩子的名字。

    她先是根据S推断的凶手年龄,在符合条件的年龄段中,筛找出当年负责带班的、幼儿园老师的联系方式。一个个打电话询问后,才终于在早已退休的赫曼夫人口中,定位到与S的心理侧写,十分相符的人选。

    “……是的,哦上帝啊!”赫曼夫人苍老却激动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她像是在胸前反复比划着十字,“我早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孩子迟早会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果然……噢!他可怜的母亲,像那只鸟一样被摧折了生命!”

    老妇人的言语间,并非都是感叹词一类无用的信息。

    坎佩尔夫人马上抓住了关键:“那只鸟?您能详细说一下,二十六前的那个学校‘自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您印象深刻至今?”

    “好的,哦好的……”赫曼夫人像在用帕子擦拭着老泪,“警官您稍等,让我平复一下心情……”

    “不着急,您慢慢回忆。”眼见大鱼即将浮出水面,其实最着急的是坎佩尔夫人自己。

    “好了,该从何说起呢……不如就从亚基斯走进教室时,满脸的泥污说起吧。”

    *

    二十六年前的某个清晨,“快乐天使”幼儿园K4班的教室里,坐满了欢声笑语的孩子。

    他们端着小椅子,四五人一组围在一起,坐在画有卡通图案的彩色方桌边,彼此炫耀着自己面前的那盆植物。

    “我的这一盆最漂亮!它可是稀有的粉红色花朵,比我mama裙摆上的装饰还美丽!”小女孩儿骄傲地说。

    “你胡说,我的这一盆才最漂亮!这是我和爸爸mama一起去黄石公园旅行时,从岩壁上摘回来的花!我mama每天都小心地照料着它,她就像给我做早餐一样,细心地给花喂水!”小男孩儿不服输地噘着嘴。

    “都不对,都不对!最漂亮的是我这一盆!这是我mama亲手带着我种下的,每天我们都拿小尺子记录它的身高,把数字写在小本子上。我mama写的数字最好看了,哼!”另一个小女孩儿亮出本子。

    其余孩子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荧光笔痕迹,和形形色色的小动物贴纸,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溢满了羡慕。

    这些孩子都是幸运的,他们的父母很爱他们。尤其是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覆盖了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

    与其说这是“自然日”,不如说,这是一个“父爱母爱炫耀日”。因为“在自然日那天带一盆花来”这个作业,是上个学期就布置下的。与其说这是一道留给孩子的作业题,不如说,是在考验家长的付出。

    老师们的本意,是想让父母充分参与孩子的成长,扮演起“栽花人”的角色。却没想到有些父母,在某些孩子的成长中缺了席……

    “哈哈,哈哈哈!”孩子们望着刚进门的“花脸猫”亚基斯哈哈大笑,一双双稚嫩的小手对他指指点点,口中发出了响亮的嘲笑。

    “你们快看呀!他拿的那是什么?是我们学校门口的草地上,那些白色的野花吧?”

    “是的,没错,就是那些丑陋的野生小白菊!可怜的亚基斯,他mama一定是忙着喝醉酒、狠揍他的屁股,根本就没有时间陪他种花吧?”

    “喂亚基斯!你以为你随便拔几根野花,胡乱地插到泥土里,我们就看不出来了吗?哈哈哈,还有那个摔碎的酒瓶子是怎么回事?你不会真的以为,那种随意的东西,可以拿来做花盆吧?真正的花盆应该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你看清楚哦!”

    小朋友们一步步围拢过来,他们手里捧着的精美花盆——显然是爸爸mama为他们精心挑选的礼物。有些画着威风的超级英雄,有些则绑着好看的粉红色丝带……

    那些花盆和里头种植的花,刺痛了亚基斯的眼睛。

    “啊啊啊——不要说了!”亚基斯“砰”地一声,双手摔碎了“酒瓶花盆”。

    应该说,瓶子本就是碎的。他从母亲制造出的垃圾堆中找到了它,现在只是让它变得更加破碎而已。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胆小害羞的移民孩子,居然也会大吼大叫。

    那是亚基斯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控的吼叫——如果后来没遇见S的话。

    老师赫曼夫人听到吼声,赶紧放下马克笔,从黑板前跑了过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安慰小亚基斯的话,便安排孩子们坐下上课了。

    后来他在与坎佩尔夫人的通话里,哭着忏悔道:“哦,上帝啊!当时我以为,那只是孩童间天真的拌嘴,是小亚基斯反应过度了。我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我职业生涯,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如果我能教育孩子们,向亚基斯道一句歉,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呜呜……”

    赫曼夫人迟来的后悔,对于坠落高空而丧生的鹦鹉波利来说,根本就无济于事。

    在那个自然日,孩子们除了学习植物的知识,还在赫曼夫人的教导下,懂得了鸟类飞行的原理。他们很快就活学活用起来。

    “不,你胡说!人没有翅膀,根本就不可能像鸟一样飞!”小女孩儿理直气壮地教训亚基斯道。

    亚基斯没有反驳,而是缓缓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着教室门外走去。

    赫曼夫人以为他去上厕所,嘱咐了一声“快些回来”,便把专注力留在了教室。

    直到有更高年级的孩子,冲着窗户外头惊声尖叫:“啊啊啊啊啊——!是波利!是咱们的小鹦鹉波利!它从楼上摔下来了!天啊,是那个男孩干的,他是个疯子!”

    赫曼夫人冲到阳台上,只见小亚基斯满手是血,手中还握着碎瓶子锋利的玻璃片,以及鹦鹉被硬生生折断、切下来的一只翅膀。

    “你、你到底做了些什么……”赫曼夫人唇齿发抖。

    从教四十多年,她从未有一刻,如此害怕过一个孩子。

    小亚基斯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想证明,鸟没有翅膀,也是可以飞的。瞧,刚才它不就从天上飞下来了么?就像我的父亲。我母亲跟我说过,我父亲是会飞的,他只是刚好飞累了,想歇一歇而已……”

    二十八年前,亚基斯的父亲死于高利贷逼债破产,没留下一句遗言,便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当时他的母亲不在,只有小亚基斯眼睁睁目击了这一幕。

    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是那个关爱着孩子的母亲,她把所有的怨恨、委屈、痛苦,全都归因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因为那是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所能找寻到的唯一情绪出口。

    随着亚基斯一天天长大,母亲的酗酒情况愈来愈严重,酒精麻痹了她的头脑,更阻隔了她与他人共情的能力。

    “懦夫!(保加利亚语)”在宿醉之时,她常常对着成年后的亚基斯高声控诉,“你知道你为什么你没能阻止你父亲离开吗?因为你和他一样,都只是愚蠢的懦夫!愚蠢的头脑,永远不可能开出花来(保加利亚谚语)!”

    *

    二十六年后,亚基斯母亲被切开的头脑,沉默地摆在桌台上,上头栽着野生的小白菊。

    “懦夫!懦夫!懦夫!”S模仿着死者的口气,不断用保加利亚语,攻击着亚基斯脆弱的神经。

    他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警方带走亚基斯时,虽然没在他家中找到任何足以提出指控的证据,但却在床头,找到了许多用指甲抠出来的划痕——正是这个词语。

    “啊啊啊啊——!!!”这位嫌疑犯,痛苦万分地捧着自己的脑袋,被迫回忆起自小到大与母亲相处的所有细节,再一次发出了失控的吼叫。

    “你这是承认了?”S收起胜利者的微笑。

    “别说了!你别再说了!”S就像一只、深入到他头脑中,抽丝织网的毒蜘蛛,它的网络遍布了亚基斯记忆的暗角,叫他无处遁逃。

    亚基斯歇斯底里地吼道:“她活该!是她活该!我只想让她被酒精灌满的头脑,清醒清醒而已!我根本就不羡慕那个叫杰米的孩子!你胡说!你胡说!”

    他摁在桌面上的指尖,像母亲耷拉的面色一样惨白。

    小杰米的花盆,一看就是盛满母爱的炫耀品。这对于心魔难除、时不时会徘徊在这所幼儿园门外的亚基斯来说,是最好的出手目标。

    他并没有伤害那个孩子,他只是享受那孩子破碎的孤独尖叫声中,没有母爱守护在旁的无助。

    (待续)

    解释一下:

    1. 小白菊不是在学校门口摘的,但却是同一品种,否则直接调查校门口监控录像就好。许多年前还没有装监控录像,所以只能找老师回忆。

    2. K4就是幼儿园四年级,差不多是七岁。亚基斯父亲自杀时他五岁。

    3. 文中的保加利亚谚语是我编的,我不懂保加利亚语,亚基斯是保加利亚妖王“Azis”的谐音。

    我希望天下所有孩子都幸福,虽然希望仅仅是希望而已。我们下个案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