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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血色丁香花

    第五十九章    血色丁香花

    得知了泓绘死亡的消息,宝钗黛玉相约便赶快来安慰顾太清。

    顾太清一身缟素,双目红肿,说道:“多谢姐妹们厚意。他这病也不知是怎么,上个月才起的,一个月便病到如此沉重,就在昨日,竟然就这么去了。想到今年元宵的时候,我们还作诗填词,彼此唱和,哪知竟忽然间变成这个样子,我那时还写的,‘春王宝箓注延年’,如今想来,分外痛心,早知如此,我便不写那一句,如今看来,竟然是‘一语成谶’了,让人情何以堪?”

    沐雪元:这在文艺作品之中,就是fg一般的存在,说什么来什么,不是正着来,就是反着来,反正如同预言一般的效果,没想到现实中也真的有这样的巧合。

    顾太清的那首词,沐雪元也看了,里面还有“喜君与我生同岁”,顾太清与泓绘是同年生人,今年两个人都是刚满四十岁,按周岁计算才三十九岁,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尤其昨天还是七夕,人间女子正在欢乐的时节,顾太清却遭遇此种不幸,也是悲凉得很了。

    泓绘过世,荣府之中按规则办理丧事,顾太清辛苦cao持,自不待言,只是宝钗与黛玉有时悄悄谈论:

    “我看太清姐倒像是有所隐忧。”

    宝钗点头:“要说太清姊姊,本是个最为聪明不过的人物,只是大凡人太过聪明,因其明察毫末,便容易引人怪,她日常管家,得罪人处不少,那府中上下,人多口杂,有一起子小人,平素不满,趁此时候便不知要编造些设么谣言出来污秽人。”

    要说顾太清,可不仅仅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她本就是个最为聪慧不过的,早年多历大江南北,眼看到许多世事,所以社会经验相当丰富,因为她曾经长期身处中下层,可以贴近观察社会,所以对于平民市井民生,倒是比从小天潢贵胄的泓绘要更为了解,自然也知道许多弊病,所以当她主理荣府的时候,规则便严格了许多,无论是谁,在其中上下其手都再好像从前那么方便,自然招人记恨。

    黛玉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些人倒也罢了,我最担忧的便是堂上。”

    宝钗登时会意,点了点头:“太清姐的处境,其实很有些忧患了。”

    顾太清当年乃是非常艰难地进入荣府,成为侧福晋,她与泓绘确实是两情相悦,然而泓绘原本是有嫡福晋的,就是妙华夫人,妙华夫人倒是正室夫人的楷模,对顾太清十分友善,然而堂上太夫人并不喜欢太清,妙华夫人的长子载钧虽然慑于父亲泓绘的威严,对顾太清表面恭敬,然而就连沐雪元也看得出,载钧其实是非常敌视父亲的这位二夫人的,毕竟顾太清与泓绘的情感实在太好了,从载钧的角度,自己的母亲活着的时候便只是因其地位和品行而受到尊重,论与泓绘的感情,比不过顾太清,如今母亲已经死了九年,载钧作为失去母亲的人,当然有一种危机感。

    更何况顾太清子嗣颇多,一共生育了四个女儿,三个儿子,虽然幼子很快便夭亡了,然而这队伍也是浩浩荡荡,而妙华夫人则只生了载钧与载钦两个,然而载钦在第二年便夭折,等于载钧没有同母的姐妹兄弟,孤掌难鸣,幸好祖母重视嫡长,爱怜载钧,所以载钧与祖母是极为亲近的,这祖孙二人联合在一起,再加上妙华夫人的娘家人,失去了泓绘的庇护,顾太清会是怎样一个处境,那是不用多想也可以知道的。

    其实从婚姻内的处境来讲,妙华夫人也是很值得同情的,她虽然居于正室的位置,然而用一句颇富文艺情怀的话来讲,便是“丈夫的心却不在她身上”。

    这种事对于沐雪元倒是罢了,她也曾有过迷恋的男子,不过对方的感情倾向于谁,她却不很在意,不爱就不爱吧,自己也不是一定要得到,前世经过慎重的考虑,她决定不结婚,即使结婚,如果对方不爱自己,爱的是另一个人,沐雪元设想过那种情况,自己大概率会用离婚来解决,之所以不说绝对会离婚,是因为现实总是复杂的,不过自己应该不会为此太过难受,毕竟生活的领域是广阔的,自己还有工作学习要付出精力,甚至自己强起来之后,大家各玩儿各的,也无所谓。

    然而对于妙华夫人来讲,就并非这样的情况,虽然妇女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局限于家中,穷苦人家的女子要出门耕种贸易之类,至于赫舍里氏这样的贵妇,则是要负责家族的对外交际,当然是在女性之间的交际,然而她的生活圈子毕竟仍然是相当狭窄的,与广阔的社会是隔离的,无法在社会领域获得进展,更加说不到“开放式关系,大家各自找情人”之类的话,泓绘在她的人生中占有极大的重要性,虽然泓绘对她仍然尊奉,顾太清对妙华夫人也十分尊敬,可是这种情感的失落是她难以弥补的伤害。

    而顾太清,看起来似乎是得到了幸福,其实也很是辛苦,她一共生育了七个孩子,如果站在男性话语的角度,或许是对她格外的眷顾,虽然身为侧福晋,却生了这么多孩子,可以组成一支排球队,这都不是孩子,全是母亲的炮火子弹,拱卫着母亲,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比如沐雪元心里就在想,“生了七个啊,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说明立身的基础非常狭窄,拼zigong是个大项目,这好在还是不用自己育儿,否则更加痛苦,所以顾太清的“苦尽甘来荣华富贵”,却也并不像表面那样美好。

    果然,仅仅三个月之后,十月二十八的时候,太夫人便勒令顾太清带着她自己四个年幼的儿女,两个女儿叔文、以文,两个儿子载钊、载初,搬出荣府。

    宝黛得知消息,连忙去她的新住处探望,顾太清如今搬到了养马营那一片,仓促之间也来不及仔细看房,便赁了养马营那里的几间房屋,沐雪元一看这处地方,距离闵二娘居然并不遥远,只隔了四五房,今后倒是可以将两边一起拜访,很是节约道路时间。

    宝钗看着这简陋的室内——和蒜市口比起来,其实并不是很悲伤凄凉,只是比起原本的荣府,就是天差地隔——叹道:“贝勒尸骨未寒,她们便这样对你。”

    顾太清容色惨然,面上隐约还可见泪痕,淡淡地说:“如今那府里已经是载钧的天下,父亲刚刚过世,他便把什么都忘了。”

    沐雪元:也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忘,全都刻骨铭记。

    黛玉立在一旁,手扶着木窗棂,道:“jiejie可有什么要我们做的?”

    顾太清微微一笑:“倒是真有一桩事情,倘若得便,还请帮我移几株海棠来,让这庭院生色。”

    顾太清平生极爱海棠,即使在这样的境遇之中,她也不忘海棠。

    黛玉忙道:“这个尽管放心,这个就让雪元去办,几日便有回音。”

    凤炎洲种了一大片呢,挖几棵过来就好。

    沐雪元也马上表示:“这件事就交给我,定然挑茁壮的送来。”

    顾太清略感安慰地笑了一下,道了谢,转而忽然忆起前事,叹道:“前些时芸台相国拿了来,要我题咏,易安居士改嫁一事,扑朔迷离,然而我所忧虑的却并非如此,我并不曾有别的意思,却生生不能居住在府邸之中。”

    宝钗安慰道:“jiejie善保玉体,清者自清,将来自有jiejie出头之日,世人并非尽信谣传,总有些心思清明之人,会为jiejie仗义执言。”

    泓绘过世之后,顾太清的遭遇简直是平地起波澜,之前有一个文友叫做龚自珍的,写了一首诗: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这本来也还罢了,他偏偏还写了一个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

    于是就有一班好事之人,开动起巨大的联想能力,太平湖附近就是荣王府,朱邸乃是贵族府邸,正与荣王府相合,而那“缟衣人”则分明是顾太清,因为她刚刚死了丈夫,正在服丧,一身都是白,这分明就是顾太清与龚自珍有暧昧的证据!

    得说这件罗织线索的事情,发起者乃是文化人,贫民阶层大字不识一个,还真的不能这样挑字眼,只能作为桃色新闻传播网络的一部分。

    这种流言很快纷纷扬扬传遍了京都,首先传到载钧的耳朵里,他怎肯放过,于是便告禀了太夫人,太夫人王佳氏一怒之下,便将顾太清叫到面前,让她带着孩子离开荣府。

    在那之前,其实顾太清的危机就已经相当明显,因此一位至交前辈阮元阮芸台,忽然间将珍藏的送来给顾太清题词,于是顾太清便填了一首,咏叹李清照,也表明自己的志向。

    其实沐雪元觉得,阮元在这种时候送来这本书,让人心里有点不太舒服,虽然他未必是有意,然而难免让人想到,这或许是在提醒顾太清,不要步了李清照的后尘,假如真的有这个意思,那就有些太过居高临下,难道阮元不考虑一下李清照当时的处境吗?后人有许多为李清照辩诬的,用心倒是好的,是出自对李清照的一片拳拳爱心,然而方法多是考证“李清照并没有改嫁”,比如阮元与他的侧室刘文如,就从年龄入手,考证出李清照南渡的时候已经五十二岁,还怎么改嫁?

    沐雪元倒是以为,五十二岁未必就不再婚,不过李清照是否再婚,其实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她当时的生存状态,这是一个“怎样活下去”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顾太清就比较清醒,而且也相当勇敢,虽然她的那首词中也打了一些马虎眼,比如“赖有先生为昭雪,算生年、特记伊人老”,然而她也直言不讳地说出,“南渡君臣荒唐甚,谁写乱离怀抱”,这才是她真正的意思。

    顾太清虽然与李清照年代不同,而且让李清照如此凄惨的兵祸,说起来还是满洲的先辈金人造成,然而顾太清联系到自身的处境,不由得便要与李清照心曲相通,这便是“异代相怜,端在同病”。

    两天之后,沐雪元便雇了一辆车,将几盆海棠送到顾太清新邸之中,又帮忙料理了一些家务,跟从顾太清出府的,颇有几名婢仆,此时石榴已亡,首席的便是荷花,顾太清对石榴感情很深,石榴二十岁而殁,她还写了一首,荷花也是个颇为慧秀的女子,只是毕竟年纪还轻,而且虽然身为婢女,自幼却是生长在荣府的,遇着这样的变故,简直便仿佛兵荒马乱一般,虽然强自镇定,终究有些惊惶神色。

    沐雪元便安慰她:“不要担忧,你看福晋虽然伤心,却并不怎样惊慌的,你也该稳住才是,如今虽然比不得在那府中,然而日常却也有供给,生活还是保得住的,只是多做些事情罢了,有一些事或许是没做惯,所以想一想便有些吓人,其实如果亲身去做,也就是那个样子。”比如喂鸡啦养猪啦,紫鹃起初觉得很是惊异,如今也非常熟练了。

    荷花点了点头:“昨儿福晋也和我们说,不必担忧。”

    就在昨天晚上,眼看大略安定下来,顾太清便将儿女婢仆召集到一处,和她们讲:“你们不要打量着我是那等只能享受富贵,不能应对清贫的人,我原也是从流离漂泊之中过来,虽然是在那绮罗丛中过了十几年,倒还没忘了出身的本业,如今不过是把当初的日子重过一回,也没有什么好怕。此时既然是此种处境,便说不得往日,从今往后倒要重新立起根基,把那从前的娇贵都忘记了,学一学周围的人是怎样过生活,家中的事务要另做分派……”

    于是顾太清便给每个人分配了职事,两女两儿都要求她们自己学会梳头洗脸,就这么几个人,实在难以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照料她们。

    从此,顾太清一家人便在这里暂时住了下来,经过半个月时间,慌乱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到了十一月十五日的晚上,顾太清捏着一只酒杯,对着青光荧荧的油灯,回忆着自己半生的经历,自己其实也是名门之后,原姓西林觉罗家族,满洲镶蓝旗,祖父是鄂昌,叔祖便是大名鼎鼎的鄂尔泰,然而几十年前,祖父因为朋党文字狱案件,被赐自尽,三尺白绫自经而亡,家产抄没,从祖父被迫自裁这一点来看,其实比宁荣二府还惨,从此之后,顾太清的家庭就从满洲世家,变成了负罪深重,简直是一落千丈,上流阶层的荣光从此与她们无缘。

    然而即使如此,家庭底蕴毕竟还在,顾太清三四岁的时候,便由祖母教导识字,后来也有专门的老师指导读书,再加上自己也不是个笨的,因此竟然读了一肚子书在这里,又自幼随父四方游幕,少女时代尝尽飘零滋味。

    十六岁的时候,自己认得了泓绘,彼此都是对方梦中人,然而就因为自己祖上的重罪,足足十年的时间,自己都不能与泓绘鸾凤相伴,就这样苦苦地熬着,一直到了二十六岁,自己才冒用王府二等护卫顾文星女儿的名义,呈报宗人府,终于进入荣府,成为侧福晋。

    有的时候顾太清甚至在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世,或许泓绘的嫡福晋就是自己,她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对不起待自己恩慈宽厚的妙华夫人,然而她偶尔仍然克制不住地在想这件事,顾太清不愿作侧福晋,成为一个“妨嫡”的罪人,给人百般提防,仿佛自己就是一只紧盯着鲜鱼的猫,不安好心。

    这么多年来,虽然在那富贵锦绣之中,然而顾太清总是难以断绝那一种惘惘的威胁感,有时梦中都会看到从前的凄凉,又或者原本好好地在荣府花园之中,忽然间便掉进一片荒寒之中,那种场景让自己即使在梦中,都会感到彻骨的惊恐凄惶。

    泓绘虽然知心,然而这种事顾太清是绝不肯对他说的,他也一向都不知道,顾太清也时常安慰自己,那都只是梦境而已,自己早已脱离了苦海,再不会回去了,不必作这样的杞人之忧,然而就在如今,自己真的跌出梦幻,又落到这样的寒灯冷壁。

    于是顾太清提笔便写道:“云净月如洗,风露湛青天。不知今夕何夕,陈事忆当年。多少销魂滋味,多少飘零踪迹,顿觉此心寒。何日谢尘累,肥遁云水间。   沃愁肠,凭浊酒,枕琴眠。任她素魄,广寒清影自团圆。谁管秋虫春燕,毕竟人生如寄,各自得天全。且尽杯中物,翘首对婵娟。”

    写完之后,顾太清将笔掷在一旁,暗叹道,难怪佛法云,人世不过是虚沫浮泡,果然是如此,人生起伏如此跌宕不定,究竟有什么是可以把握得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