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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婚姻与进步

    第四十七章 婚姻与进步

    历史的胶片在余若荻面前慢慢展开,随着中国人民志愿军进入朝鲜,在国内很快掀起支援前线的浪潮,街头到处可以看到标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号召大家捐献各种物资和资金。走在街上,到处是募捐箱,上面写着“捐赠飞机大炮”,在物资集中堆放的地方,一袋袋食物的白布口袋上用黑墨刷着:慰问志愿部队。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大家商量了一下,以店面的名义捐赠了一些白米和腊rou,余若荻特意将收条单独收藏起来,十分珍重地保留了,另外还有一份“爱国商人”的奖状。

    到了五一年的时候,朝鲜战场上的战争仍在激烈进行,国内的经济形势也日益严峻了,美国对中国实行贸易禁运,许多工厂开工不足,工人发不出工资,而且因为大量物资调入朝鲜战场,国内的生活确实受到一定影响,这种情况下,自然便开始乱了。

    于是余若荻便看着一串用绳索串起来的人给军人押送着,从街头走过,据说这些人都是一贯道,余若荻对于这种宗教传销向来没有什么好感,一贯道在上海也有许多堂口,这些年来余若荻坚决不沾的除了毒品,另外就是一贯道,遇到有传道的,绝对是客客气气地礼送,敬而远之。

    对于处理一贯道,余若荻确实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十几天后,在报纸上看到了镇反的新成果——徐经济被处决,却不由得微微皱眉,重大敌特头子当然要介绍一下身份的,看这徐经济的履历,乃是黄埔军校毕业,国民党的一个军长,四九年底在大西南向中共投诚,就此潜伏下来,大规模的镇反运动之中终于无所遁形,给揪出了反革命,予以枪决。

    虽然外面怎样紧张,家中却是十分安宁的,自从五一年底“三反”运动开始,余若荻便和丁香戴凤商量,将铺子关闭了,反正她家的瑞升昌也不过是个简单的杂货铺,不涉及到大批人员的就业问题,干活儿的都是自己人,不会去举报裁员。对于这件事,戴凤没有说什么,丁香虽然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经过那一次的事后也有些憷头,她在江湖上久了,察觉这一次风头有些不对,便也想收了帆,干脆暂时就不要做了,反正这么多年来赚的钱足够支撑后半生的生活,很不必在这个时候顶风而上。

    景心每天只是专心读书,明年就要报考大学,实在是松懈不得,虽然姨妈是说纵然第一次考不中,去香港复读也是一样的,然而自己毕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失败,而且复读的滋味也是很难受的,又浪费了一年的光阴,景心全力冲刺,力求一次达成。

    见meimei如此紧张,谢芳仪虽然也有些迟疑,然而终究不能够确定,有一天便悄悄和meimei说道:“秋秋啊,这三反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都是针对政府人员,可以说是表达廉政的决心,乃是大大的好事,历来盼望的就是有一个清明的政府,为什么你却要如此紧张呢?”

    余若荻一笑:“jiejie啊,如今是针对公务机构,焉知下一步不针对我们呢?”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五反”可就是针对工商业者的了。

    “啊,我们向来是奉公守法的啊,从来不肯以次充好,而且也不会漫天要价,大家都说我们是好人。”

    余若荻抿嘴一笑:“但是倘若好像上一次阿香那样,有人诬陷我们,却又怎么样呢?无论如何,先避一避风头吧。”

    谢芳仪一时也无话。

    本来余若荻已经筹划好一切,然而家中却又出现了变故,就在五二年一月过年之前,胡宝珠忽然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想要搬回家里去住。”

    余若荻立刻便明白过来:“你要回何家去?”

    胡宝珠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他如今也后悔当年的无情,向我赔了不是,说一家人还是住在一起的好,蔼怡是个好meimei,如今又有了一个儿子,回去了大家一起有个依靠。”

    丁香闻言登时挑起了眉毛,冷笑一声:“一家人在一起?是看上你的棺材本吧!要说你这么多年来,不攒不攒,也有几条黄金在手里,正是用得着的时候,当然要让你回去,你还发傻,等回去了她们一窝子人吃了你?”

    胡宝珠脸上涨得通红:“阿香,何必把人说得那样怀?他家里又不是一文不名,乃是有房租的。”

    余若荻道:“如果报上的消息是准的,那赎买政策也是有年限的,好像是到六六年就截止了?”

    “啊……是这样的……不过还可以继续赚钱啊,友兰和蔼怡都有事情做。”

    这一下连谢芳仪都皱眉,祝蔼怡倒是罢了,何友兰乃是国民党银行的行员,如今新中国建立,他不能再进入银行,找了个工厂里面的书记员工作,每个月吃不饱饿不死,如今家中一个老人两个孩子要养,还用着佣人,宝珠的一点私房可真的是大雪中的红火炭,很重要呢。

    余若荻干脆挑明了说:“宝珠姐,你晓得我们是在这里待不久的,你若是和我们一起走,虽然不能大富大贵,饭是有的吃的,倘若留在这里,不说那一家人心地如何,这边氛围如此肃杀,你受得住么?”

    戴凤也说:“宝珠啊,你可要好好想一想,景心和阿苹虽不是你生的,也是你照顾了这么多年,哪个能说不给你养老?这十年来,是这边得力多,还是那边给你出力多?”

    胡宝珠低垂着头,两只手紧紧接着衣角,不住地揉搓着,仿佛要把那衣角揉烂一般,很显然是左右为难,最后说了一句:“你们不能不走么?若是你们都留下,我其实很不急着去那边,只是香港……我实在有些怕。”

    丁香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谢芳仪见她这样子也着实可怜,便安慰道:“宝珠姐,你也莫要难过,这些事情也不一定,你慢慢想便了。”

    回到自己家中,余若荻便与jiejie吐槽道:“宝珠姐真是痴迷了,巴巴地要回到那个火坑里面去,那一家子就够坑了,尤其是祝小姐那个堂嫂,前一阵差一点吃了官司,有个小工厂进不到原材料,她不知怎么晓得了,又不知是怎样给杨文茂还有我那个老同事官细群搭上线,那两人号称神通广大,能办来材料的,结果钱拿到了手,人却消失不见,只剩下袁映霞一个人在这里等着给人抓,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出来呢,我都怀疑那两个人是拿了钱买了偷渡跑出去了。”

    谢芳仪也很不以为然:“杨文茂不必说了,我一向对他印象就不好,那官细群,从前在郭先生那里也见过的,不知他从哪里听说郭先生是与重庆有些联系,便替汪精卫政府中一些落了水的人牵线,那些党政人员,除了做官没有其她的技能,因此穷困之中得汪精卫招引,便都纷纷拥拥地去了,然而嗅觉却也灵敏得很,在那伪政府里接触到的东西又多,越到后来越知道日本人快不行了,便如同蝴蝶蜜蜂一般地又要去寻国民政府,来郭总编这里疏通关系,也真的是可笑,哪知这两人如今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呢?”

    余若荻连连点头,当时这件事情出来,胡宝珠回来说祝蔼怡忧愁得下巴都尖了,只怕牵连到自家,那时余若荻的内心OS就是:简直是太过单纯,单纯到自己一直觉得这人的戏演得不错,如果不是如今袁映霞如今也给杨文茂坑了进去,自己都以为她是那边派过来的卧底,当她自己是日本动漫的主角吗?嘴炮拯救世界,只要够真诚,一定能打动人┓(?′?`?)┏

    结果最后袁映霞剥了一层皮给放出来,和自己抱怨杨文茂,居然说丁香那一次差一点给抓进教养所,是杨文茂告的密,她也是后面才知道,本来想说,却又不好说的,哪知杨文茂居然连她也坑了。

    当时余若荻心中便说:坑得好!

    谢芳仪本来对“三反”并不在意的,然而很快便出现了“五反”,那便是“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全体商户大审查。到了四月二十一号的时候,冼冠生跳楼自杀,他是冠生园的创始人,余若荻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吃过他家的蜂蜜,这一世在上海的食品业界,冠生园也是鼎鼎大名的,没想到冼冠生居然死在了这时。

    对于所谓的儒商,还有什么“传统商人的道德自律”之类,谢芳仪是并没有感觉太多传奇色彩的,当年上海开战之时,自己在仁济善堂作义工,便看到一位大绅商叫做董顾馨,赶在善堂收捐款的那一天过来,要结清拖欠的米账,本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那位主事的理事说道:“这几天送来的米,米质恶劣,掺了无数细砂白粉,明明是四号杂米,开的却是二号白米的价格。”那位名流还不肯认,理事当场让人将挑出来的沙石和黑小米拿给他看,那人这才不说话了,这样的丑事给人拿住把柄,倘若传扬出去十分的不好,于是索性全部算作捐赠,也不索要米账了。

    余若荻当年也曾经听jiejie说起这件事,还说不要外传,那时余若荻便笑道:“这位董先生还算是个老实人,没有说是临时伙计干的,他半点不知情。”

    此时听了冼冠生的惨死,谢芳仪想的是,这中间的是非曲直自己不晓得,也无法判断冼冠生是否违法,不过这死得也有点太过不明不白了。

    外面这些事情,谢芳仪和余若荻尽量避免在景心面前议论,景心马上便要考试,只怕影响了她的学业,日常也和她讲,外界无论是怎样的风雨,都吹不到自己家里,只管用功读书,余若荻每次都要加一句:“看书做题半小时,要记得起来走动一下,看一看远处的绿树啊,不要太伤了眼睛。”

    景心笑道:“记得了,姨妈,我也是挺爱在那……里面兜圈子的。”已经是五月时节,天气晴朗的时候,在竹林中读书是最惬意的,有的时候读得实在很累了,自己还去看一看鹅保姆的坟,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后来听母亲和姨妈说起,影影绰绰似乎脑海深处真的有一只白鹅的影子,所以看到池塘里游着的鹅,很不忍心想到鹅rou煲。

    然而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袁映霞竟然登门做客,自从那一次牵线搭桥崴了脚,她可是安静了好一阵,如今可是如同初春的刺猬,又活跃起来了,虽然瘦了许多,可是一脸希冀的样子,与当初刚出事的时候很是不同,那时她可真的是,小小的眼睛里藏着大大的泪。

    袁映霞坐下来喝了两口水,三个人便闲聊起来,说了几句闲话之后,袁映霞转着头左看看右看看,笑着说:“怎么不见景心?”

    余若荻不动声色地说:“马上要考试了,她每天加紧读书,吃了饭就回房间里去了。”

    袁映霞露出大大的笑容:“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一直都努力用功读书,不像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要家里人cao心学业,有这样一个女儿,你们是够有福气的了。”

    谢芳仪笑道:“袁嫂总是夸奖她。”

    袁映霞笑着说:“我这哪里是夸奖,这叫做‘实事求是’。要说景心也不小了,都有二十岁了吧?”

    “十九。”

    “十九岁,也是个大姑娘了,我就想起阿苹,已经三十岁的人了,怎么也不说找一个归宿?她这样拖下去,要找个好男人可就难咯,这不是么,我认得一个军队领导,老革命,三十四岁,甘肃人,南下干部,还是单身,团级的首长呢,两个人结婚,直接就当团长夫人,可是和他提了一下,人家觉得阿苹年纪太大了,怕不好生养,又担心是个脾气古怪的,任我怎样拍着胸脯担保都不肯呢,我看也是她的mama把她给耽搁了。”

    谢芳仪淡淡地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她觉得这样过挺好,便这么过下去好了,自己家里又不是没有亲人的。”

    “虽然说是这样,可是母亲长辈又怎么能陪伴她一生呢?要说阿苹与景心姐妹两个关系好,可是景心终究也是要结婚的啊,更何况现在都讲根红苗正,我说一句话你们可不要不爱听,阿苹和景心的政治成分可都不是很好,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就是城市小资产阶级呢,将来入党啦,读书啦,工作啦,都很需要好好提高自己的思想,倘若能够与饱经考验的革命战士结合,那个政治成分可就不一样了,可就能证明自己一颗红心向着党的决心了,所以……哎呀我就明说了吧,那位团首长是看上景心了,很想见一面呢。”

    余若荻一股怒气从胸中涌起,没想到袁映霞居然开始干这种拉皮条的事情,难怪原本如同一条焙干了的蚯蚓,忽然之间又满血鲜活起来了呢。

    谢芳仪冲着meimei使了个眼色,语气平和地说:“多谢袁嫂费心,我家景心还小,马上要考学的,暂时不考虑结婚的事情,等过三年二年之后再说吧。”

    袁映霞笑道:“首长也知道如今正是紧关节要的时候,本来也没想着现在就结婚,只是说可以先见个面吃个饭,倘若彼此中意,便将这事定下来,等考完了试再说其她。”

    “终究是影响读书的,且等成绩出来再说。”

    “哎呀呀,我说谢小姐,这样的好事情,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一个干部,多么的好,倘若和这样的人结了亲,景心将来入党啦,提干啦,都有好处,她又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一定能够为新中国做更大贡献的,否则虽然是有才华,不给人家信任也是白费。更何况你家原本开着店铺,为什么突然匆匆关门?倘若人家查起账来,可怎么办?我知道你们一向是守法经营,然而谁敢说自己的账上就半点没有问题?而且你们这般推脱,莫非是不信任共产党解放军么?”

    听了最后一句话,余若荻脑子里嗡的一声,这简直是智障到险恶的程度,中共现在刚刚掌握政权,根基未稳,还没有那样大干起来,倘若再过几年,给自家扣上一个反共的帽子,那可是要命的事。

    余若荻冷冷地接过来道:“关门是因为断了货源,那么多工厂都无法开工,无货可卖也不独我们一家,我们行得正走得端,要查账尽管查。”

    谢芳仪转圜道:“古人读书都是头悬梁锥刺股,景心正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哪里谈得到婚姻的事情?我记得每天的广播里,都是让年轻人好好学习,将来建设共产主义嘛。更何况如今朝鲜战争这样激烈,大家一心抗美援朝,前方志愿军正在流血,后方应该是抓紧生产支援前线,起码也要等战局缓和一下才好,我们虽然不曾入党,觉悟也是有的,这个时候应该是抓革命促生产,所以结婚之类真的不是目前紧迫的事情。”

    余若荻笑着说:“袁嫂不去祝小姐那里看看?前几天宝珠姐搬了回去,不知这几天可还忙乱么?”

    袁映霞一想到这位小姑,眉头不由得也皱了起来,要说如今何家着实拥挤,原本连老带小六个人,如今又多了两个,因为张妈也要过去,那边说不需要这么多保姆,要张妈另谋出路,那大太太胡宝珠别的事情绵软,这件事却是不糊涂的,坚持说张妈照顾了自己这么多年,如今没有遣散她的道理,倘若要张妈离开,自己也就不回去了,于是那边便将原来的保姆辞了,如今是七个人住在一起,五十平的房子啊,每个人只得七平米,也着实为难。

    好不容易送走了袁映霞,余若荻锁严了门,回到房中就是一阵疯狂吐槽:“这地方简直待不得了,直把我们当做肥rou一般,一个个眼睛都绿了,巴不得扑上来便咬上一口,这可真的是,‘等到革命成了功,一人一个女学生’,刚刚从湖南大张旗鼓地招女学生去新疆,如今南下干部又盯上我们家的景心,一个个可真的是不傻,专挑好的要,这也算是‘改造小资产阶级落后思想’吗?”

    谢芳仪虽然也是满心不快,不过却并未这样激动,解劝道:“什么‘一人一个女学生’之类,都是国民党宣传的,毕竟也没有实据,招女学生是为了建设新疆,又不是充军发配的,至于这位团长,可能本来也不过是提了一提,袁嫂那人你也晓得的,但凡不是自己的事情,总是十二分的热心,此时更加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倒也未必是那干部便怎样的不好。你也消消气,刚刚吃了饭的,这样对胃不好,这么多年那许多惨事,也没看你动这么大的气,这一次又是何必?”

    余若荻暗道,那是自然啊,因为刀子没割到自己家里人身上啊,景心乃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宝贝,如今给人这样惦记着,我怎么能不生气?要说自己穿到这世界三十多年了,一向很抽离的,很留意不要卷入太深,保持良好心情,可是如今却真的触到自己的底线,自家已经闭门敛迹,那外面的纷扰却仍能钻进自家门里来。

    余若荻心潮起伏,取出自己那只褐色牛皮封面的厚厚的笔记本,坐在灯下便咬牙切齿地写字,谢芳仪见她面色不善,便问道:“秋秋,你在记什么?”

    余若荻:“记仇。”凡是痛恨的人和事,都要记小本本永远留存。

    谢芳仪叹了一口气:“幸好这日记本平时都是放在那里面的,否则倘若给人搜了去……”

    说出这句话,谢芳仪恍然也是一惊,自己竟然也在担心政治运动会落到自家头上吗?

    第二天早晨,景心要出门的时候,只见自己的姨妈也穿戴整齐,看样子也是要出门。

    景心颇有些好奇地问:“姨妈,你要去哪里?”

    余若荻道:“陪你一起去学校。”

    景心本来觉得有些好笑,然而她脑子一转,立刻蹙眉道:“姨妈,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只是从现在开始,你上下学都是我接送,白天在学校里,不要跟人出去,尤其提防袁家伯母,倘若她带了一个解放军的军官过来,更是绝对不要理。”

    余若荻虽然没有明说,不过景心在学校里也听了一些传言,于是面色便也有些沉闷。

    谢芳仪在一旁安慰道:“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中西女中校风一向严谨,不会有外人随意进出的事情。”

    余若荻道:“反正你目前只管好学习,别的都不要理,等你考完了试,我们回去赣州看一看两位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