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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香洲女子公寓

    第五十三章 香洲女子公寓

    一九五六年的二月十一号正是除夕,这一天上午,余若荻杀了一头牛,剔除了骨头还有几百斤的牛rou,吃过了午饭,由景心背了一个大袋子,先过去戴凤那里送牛rou,新鲜的牛rou要赶快放在冰箱里,其她蔬菜过一会儿再拿过来。

    年夜饭是在戴凤那里吃的,如今大家相聚,时常都是在这边房屋,毕竟戴凤年纪大了,将近七十岁的人,走动多有不便,于是便是谢芳仪这一边赶过来大家一起做饭,反正路也不远,走不久就到了。

    晚上七点多正式开饭,餐桌正中央满满的一盆陈皮牛rou,放了一点点辣椒,汤色鲜亮,十分诱人,尤为引人注意的,便是那漂在上面的一块块金黄色的橘皮,不仅仅是橘香四溢的缘故,在座诸人对这橘子极有感情,乃是因为战争期间积下来的这些家产之中,橘子居功至伟。

    让大家荷包大大鼓起来的不仅仅是米面菜rou,每年秋季的橘子倒是比那些还要赚钱,由于战火之中路途阻塞,从前有名的金山橙,是久已吃不到的了,到了后期,有人当面嘲笑那些新贵:“尽管你有钱,出门能够坐得起烧汽油的车,可是却一生一世没有吃过花旗橘子。”那些被讥笑的人也奈何对方不得,因为确实是实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瑞升昌的南丰蜜橘自然是水涨船高,余若荻和丁香在橘子上面毫不客气,狠狠要价,反正这种时候来买橘子吃的,基本上非富即贵,赚她们的钱没有任何道德负担,因此那个时候可真的是很爽啊,虽不能说是日进斗金,然而金条美钞也积攒得飞快。

    因此大家对橘子都有一种深深的情意,很喜欢用陈皮来炖鸡炖rou,或者是冬天里吃了橘子,将橘皮放在电炉上加热,嗅那新鲜橘皮的香气。

    一边吃着团年饭,几个人一边随意地聊着天:

    “来了香港几年,就没有看到过雪,真是怀念上海冬天的雪呢,倘若是有梅花,就更好了。”

    “虽然不下雪,却也冷得很,尤其是忽然间降起温来,也冻得人发抖呢。”

    “这几日空中的云层都很厚,或许又要冷了呢。”

    “啊,前些天大陆开始使用简化的汉字了啊?我看了她们第一批二百多个简体字,确实省了许多笔画。”

    丁香笑道:“对于我这样的人,真的是要双手赞成,本来么,何必弄得那么麻烦,左一笔右一笔的?看得人头晕,写起来手酸,总是缺一笔两笔,要么就是写串了。一页书看过去,满满地都是横竖撇捺,巴不得把那油墨都糊了满纸,她们也不嫌费墨。”

    余若荻连连点头,知音啊:“要说中共那边别的倒是罢了,这个简化字可是不错,一眼望上去清爽了许多,学习写字也容易些。”

    谢芳仪则有些怅怅然:“啊,虽然是省了力气,不过原本的字之所以那样写,乃是有许多含义的,如今全都给削了下去……”

    余若荻笑着说:“jiejie看开一点,要把那么多含义都塞进去,其实也是很不容易的。”

    丁香哈哈大笑。

    提起汉字的简繁体,余若荻可是心中颇有些苦楚,当初穿越到这里来,习字上颇有一点精分的感觉,此时倘若已经是简体字,自己就省了大力气,然而可惜是繁体,而且简繁体还并非完全不一样,有许多字也是并未改变的,因此自己便要很用心地去区别辨认,这个字的简体是怎样写,繁体又是怎样写,千万不要记错,写出白字来,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自己也觉得很累,干脆便将简体全都抛去,满心只记繁体,这样一来,果然轻松许多。

    因为大陆开始启用简化字,有一些人便嘲讽起来,说道是:“亲不见,爱无心,产不生,厰空空。”从字形上来讲倒也是有这样的说法,不过“乡无郎”自己却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挖苦的,这个郎应该不是指“女郎”的意思,偏重“大郎二郎”吧?后世许多乡村缺的倒是女人,许多都跑掉了。

    许多民国遗民也不过是和清朝的遗老遗少一样,眷恋自己旧时的权力,而这种权力同样排斥女性,当然自己对于中共政权也不感冒就是了。

    “明年景心就毕业了呢,打算怎么做?是继续升学呢,还是找一家医院做事?”

    景心将嘴里的萝卜赶紧嚼了几口咽下去,说道:“我想去英国留学,读硕士博士。”

    戴凤连连点头,满脸是笑:“景心要当博士了啊,这在前清,得是翰林了吧?”

    景心笑道:“大嬢嬢,我还未必读得到呢,申请学校不知人家肯不肯收我。”

    “一定收,一定收的,我们景心这么聪明好学,肯定是可以进去的。”

    余若荻伸出两只手,对阿苹说:“阿苹,把孩子给我抱一会儿,你好好吃一点饭。”

    阿苹笑着将那刚刚几个月的女婴递了过来:“谢谢若荻姨妈。”

    这是阿苹刚刚领养来的孩子,她并不打算结婚,也不想生育,不过家中未来还是要有年轻人,于是和各位亲人商量了一下,便领养来一个小女婴,那女婴的双亲也是大陆逃来香港,母亲意外怀孕,本来想要流产的,然而既没有钱做手术,更何况香港本身反对终止妊娠,就算有钱也无处做手术,因此只得生了下来,生出来之后无力抚养,便想着将孩子送人,丁香刚好打探到这个消息,与戴凤阿苹一起去看了,是个眉目周正的婴儿,便与对方立下字据,孩子今后对生母亲父再没有责任,然后将孩子抱了回来。

    这是余若荻极力吐槽的一点,英国人治下的香港,一方面以“华律治华人”,延续纳妾制,另一方面基督教反对终止妊娠的思想传了过来,其实在中国人本来的风俗,对于终止妊娠没有那样多的忌讳,香港在这方面倒是土洋结合,两种毒素合流了,前世自己看TVB的剧集,里面香港女子想要终止妊娠,就要到对岸的深圳做手术,真的是艺术源于生活。

    此时公寓楼的值班室里,四十几岁的沈太山正在拿着一只小酒盅喝一杯酒,虽然工作的时候禁止饮酒,但是今天是除夕,自己少喝一点点,应该也是没人在意的。

    本来还不到交班的时候,白班的岳夫人是早八点到晚八点,然后整个晚上归自己,不过今天大年三十,自己便和值白班的岳夫人说:“大除夕的,你早一点回去吧,和孩子们一起吃个饭,反正我就住在这里,什么时候交班都是一样。”

    岳夫人虽然向来清正,也仍然有人的感情,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也是希望早一点回到家中,与孩子团聚的,因此这一回便破了例,再三向自己道谢后,拿了提包走了。

    这一声“岳夫人”,沈太山是叫得心甘情愿,虽然也有人叫自己做“沈将军”,然而那只是大家给面子,自己从前不过是个上尉,离将军的级别还差得远,但岳鼎华可真的是一位夫人,那气节风骨可是十分令人敬佩的,真称得上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过得很是清苦,但却仍然不失尊严,为人也极有修养的,言谈举止十分端庄可敬,从前乃是书香门第的主持者,如今时局变动,沧海桑田,流落在这里,做公寓的管理人员,做事认真勤勉,恪尽职守,绝无偷懒滑头的事情发生,每天早来晚走,检查女工友打扫卫生的情况,真是让人从心里尊重。

    一直到了将近九点的时候,有人开了公寓大门的锁走了进来,然后大门又重重地关上。

    门厅里灯光昏暗,但也可以看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那女孩对着值班室的窗栅栏里面说了一句:“沈叔,过年好啊!”

    沈太山点了点头,乐呵呵地说:“是雨飞啊,过年好,从叔叔那里回来了?”

    “是啊,再不回来就太晚了,等公交车都不方便呢。”

    “嗯嗯,早点休息吧。哦对了,先不要走,这里有你的一个炭炉,白天的时候,一位蔡小姐送来的,我和你说哦,用这个炭炉千万要小心,前几天六楼的裴家,用炭炉烤火差一点着火,倘若真是烧了房子,她做多少年的苦力都不够赔,还有人睡着之前一定要灭了炭火,否则假如中了毒,一条小命就没了,那毒可是跟里讲的毒药一样,无色无臭的。”

    “啊呀,谢谢沈叔,您放心吧,我一定经心的。”一氧化碳中毒好恐怖的,烧坏了房子赔钱也很恐怖。

    程雨飞连声答应着,抱着炭炉噔噔噔地跑上了楼梯,然后那脚步声就放缓了,想来是楼梯间昏暗,要摸索着走路。

    沈太山喝了一点水,坐在值班间的窗户后面,凑在灯光下看着报纸,北方人啊,真是不耐冻,裴家是从东北来的,香港很罕见的东三省人,结果一入了冬,就冷得受不了,巴不得把棉被裹在身上,整栋楼的人,她家是最先穿上大衣的,而且还是棉袍,其她邻居看了都诧异得很,明明天气还并不很冷啊,怎么哆嗦成这个样子?东北冰天雪地里出来的啊,居然这样怕冷,简直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当时自己还替她们解释:“都是这样的,当年我在队伍里的时候,北方兵最是怕冷,晚上点了篝火,都巴不得钻到火堆里去,简直要抖成一团了,他们也很有道理的,在老家都是睡的火炕,抱着被子往炕头上一坐,可暖和了,不像我们南方人,从小就练出来了。”

    当时裴家大小子就说:“各位大娘大婶大爷大叔,我们当年在东北都睡热炕头,可舒服了,坐在那里都冒汗,别看外面冷,炕头上暖和,可是这里……夏天倒是热得很,到了三九天的时候,整个屋子就好像一个冰窖,那床上就像冰冻的河面,躺下去冷死人了,睡一个晚上腰都痛。”我们是装备好,不是天赋高。

    裴家也就罢了,毕竟是东北人,可是哪知道雨飞那姑娘是浙江来的,也是这么的怕冷。

    程雨飞小心地一手扶着楼梯扶手,另一只手提着袋子里的炭炉,慢慢地一直走到八楼,自己的房间就在楼梯左手边第二间,程雨飞来到门前,掏出了钥匙,摸索着将钥匙插进锁眼,转了两圈之后打开房门,走了进去,马上打开灯,房间里顿时幽幽地亮了起来。

    程雨飞反锁好门,将炭炉放在地上,换了衣服烧了热水,先灌了热水袋放在被窝里,然后在洗手间里匆匆清洗了一下身体,洗漱之后飞快爬到床上,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的身体,抱着热水袋从床头拿起一本书,点起床头柜上的台灯,很悠闲地便开始看了起来。

    在叔叔家里吃年夜饭虽然是很热闹快活的,可是如今回到这间公寓,才感觉是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房间里此时十分幽静,灯泡在屋顶发出柠檬黄的光,光晕一圈圈投射在地面上,看起来如同水的波纹。

    今天吃饭的时候,婶婶又提到了自己的婚事,说有一个工厂里面的工头,今年三十几岁,家里有房子的,也有一些积蓄,倘若自己愿意,过了年便安排双方见一面。

    当时叔叔说:“你打听清楚撒,三十好几的人了,虽然在这边没有太太,莫不是还有老婆儿女在那边?不要哪一天突然跳出来了,雨飞好歹也是读过书的,清清白白的女孩儿,莫非就要这样给人家做小?将来有一天倘若还能见到兄嫂,我也不好对她们讲。”

    婶婶撇了嘴,道:“晓得了,我再去问问。其实那人倒是很老实本分的,是个好人,手里又有钱,就是做小的也没什么,找个穷的,就算是当正头太太,又有什么意思?皇帝三宫六院,只有皇后一个是正妻,其她连贵妃娘娘都是妾,又怎么样呢?还不是都争着去当?”

    “胡说八道,他不过是个工头,难道是皇帝了?我见了他还要跪下来山呼万岁?我们家雨飞值得更好的,找个经理或者教师,当正室夫人半点不勉强的。”

    自己身处谈话的中心,真的是分外尴尬,只能说:“婶婶叔叔,不必为我担忧,我还年轻,还是先把工作做好,这些事不着急的。”

    如今回到公寓,总算是不用再听到那些谈论自己婚事的声音了,让自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程雨飞并没有责怪婶婶,她也是一番好意,婶婶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曾经悄悄地和自己说:“雨飞啊,我和你讲,恋爱什么的,玩玩儿就罢了,别给人真个占了便宜,也不要太认真,真正要结婚还是要看钱,年轻的小子溜光水滑长得漂亮,可是等你结婚真正过日子,就知道什么最重要了,漂亮也不能当饭吃,我有个姐妹,就是吃了这个亏。”

    经过了逃难和寄人篱下的几年,如今程雨飞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单纯的小姑娘,物质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她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愿仅仅为了钱而结婚,她不想自讨苦吃,但也不想为了钱出卖自己。

    或许自己终究是带了女学生的禀性吧,对于世事仍然有一种理想化的色彩,不愿意就此放弃自己的原则,或许自己这样的坚持是可笑的吧,终究要向现实低头的吧,不过哪怕只是多一天,也让自己再坚强一下吧。

    程雨飞是觉得自己如今的生存危机还没有那样大的,作为一个经济拮据的独居女子,尤其自己还很年轻,她也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风险,住在那种杂乱的地方,夜里有一点声音都会心惊rou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

    然而在这里,那样的危险却小得多了,租客都戏称这里是“女子公寓”,独居或者合住的女性比较多,即使也有男子,也都是跟着母亲姐妹妻子一起住,签订合同的人必须是女性,而且女子也必须常住,这就让这栋公寓楼安全了许多,另外卫生间也是在房间内,不必担心深夜上公厕会遇到危险,也不必委屈地在房间里放一个马桶,如同那种很老式的房屋一样,很是提高生活的品质。

    程雨飞抬起头来,目光悠悠地望向房门,门很厚重,窗户也严密,上面装了钢栅,公寓的大门也很沉重,整座大楼看起来仿佛一座堡垒,沈叔曾经说,“好像军事基地啊”,因此自己非常努力地将保证金攒了出来,付给房东。

    八楼虽然高了一点,然而自己还年轻,每天上几次并无所谓,有这样一个仿佛巢xue一样的地方,自己的理想便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