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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玻璃珠

    把小季从幻觉里拖出来的是程允。

    他应该是刚从外勤部下班回来,手上还提着两人的饭。

    他刚回来的时候,只见到小季呆滞地坐在桌子前,眼神空洞。那神色简直不像一个人,浑身都弥漫着一股死气,就像一缕苟活的残魂。

    看得程允内心一寒。

    他很久没有见到小季这种状态了。于是他忍不住叫了小季的名字。

    小季似乎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浑身颤抖了一下,重新凝聚起涣散的瞳孔。见到他还很紧张地站了起来,对他展露出苍白的笑颜,就像往常一样,叫他程哥。

    似乎刚刚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程允把饭放在桌子上,扯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来,“你今天怎么了?我去医疗室接你才听说,你身体不舒服,已经回来了。”

    小季咬着下唇摇头,小声的嚅嗫着,“没什么。”

    “不舒服要告诉我,”程允叹口气,“别叫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很担心的,你知道吗?”

    小季垂下头,不言不语地摆弄着自己的衣摆。

    突然,他问,“沈医生抽了我的血,程哥,是要查什么吗?”

    程允愣了愣,含糊其辞道,“啊,没什么,只是查一些事情。”

    “之前不是已经检查过了么,”小季咬着下唇,有些忐忑地问。他其实想起了那张在临行前开给他的检查单。

    然而程允却并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也不愿意说,抽血是为了查他和江晚颜的亲缘关系。最终,他含糊地说,“是一些别的检查,不用担心。出了结果,会告诉你的。”

    这话只是安慰而已,他自己心里知道,不管结果是什么,也许小季都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程允揉揉眼睛,转移了话题,“我刚回来还很忙,这几天你还好吗?”

    他今天在办公室坐了一天,还被拉着去听了大大小小的会议。

    营救行动刚结束,正是他写报告开会最忙的时候,再加上平权军之前还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更是忙上加忙,没办法第一时间来关注小季。

    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憋了好久,又被各种会议消磨了心力,现在居然有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感觉。

    但他却觉得,自从从边境回来之后,小季就变得有点怪。

    说不出来哪里,总是不太对劲。

    他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容易陷入沉思。

    有时候程允会撞见他直愣愣地盯着某样东西,那眼神很是瘆人,一点也不像他捡到的那个小傻子。

    而且他总觉得小季在躲着他。

    “你最近总是发呆,你知道吗?”程允最终这样问他。

    小季愣了愣,吞吞吐吐道,“啊,嗯。也许是吧?”

    程允其实很想质问他,他知不知道,这不太正常,也很吓人。但看着小季浑浑噩噩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句,“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不管小季有没有什么想和程允说的,程允想和小季聊的可太多了。

    小季刚刚才从意外的战事里回来,他想问他有没有害怕,想和他道歉吓着他了。

    他想告诉他自己在知道酒吧被突袭的时候的胆战心惊。生死一瞬,他切切实实感到了害怕。

    他也想和小季聊一聊江临的事。

    不论他是还不是他。他都忍不住想和他聊一聊。

    他憋了满腔的言语,但小季却下意识地露出了瑟缩和犹豫。

    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把他酝酿的一切都打回了肚子里,他只得无奈道,“你不要害怕我,我不是想指责你。我不会再凶你了。”

    “今天先吃饭吧,你累了就早点休息。”

    小季如蒙大赦,抱起饭碗拼命点头。他现在实在不适合任何形式的谈话。他真害怕自己的废物脑子,会谈到一半就晕过去。

    在程哥面前晕过去,可就不好了。

    但即使如此,说是吃饭,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

    他刚刚才经历了幻觉,现在还有些头脑发昏。眼前的世界还残留着幻觉里的诡异的光,他还能听见血液在脑袋里翻滚的声音。

    饭盒里依旧是两个菜,配汤,和米饭。

    程允奇怪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今天没饿么?”

    “啊,没有的事,”小季赶忙抬头,笑了一下。

    可盘子里的米饭,那些白白胖胖的颗粒们,今天一点也不安分。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聚在一起扭动,就像一条条胖乎乎的白虫子,或者是某种生物的卵。

    小季使劲晃了晃,再定睛一看,盘子里的米饭依旧是平平无奇的米饭,所谓的虫卵和鳞片都不见踪影。

    可未知的恶心感却涌上来,攫住了他。就连他刚刚咽下的那些饭菜也变得奇怪起来。仿佛刚吞下了昆虫坚硬的鳞片,不规则的边缘刮擦着食道,而那些米粒则是无数的小虫子,在他的喉咙里爬上爬下,试图钻进他的胃里去。

    他按耐住胃里的恶心感,忍着直到吃完这顿饭。

    他强忍着尽量吃下了一整盘的鳞片和虫卵,他们在他的肚子里蠕动,膨胀,直到他实在受不住,放下了筷子。

    程允收拾餐桌的时候,看到他盘子里剩下的残骸,有些惊讶,“今天你怎么了?吃的好少。”

    有些虫卵开始孵化了,小季满耳都是他们翅膀的震动声,他努力集中精力,微笑着回话,“没有啊,可能不太饿。”

    “……”程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是真的,程哥,我没什么事。”小季撑起一个甜甜地笑。

    他一直都做的很好,把恶心和难受都小心翼翼地藏得紧紧的。直到帮程允收拾完桌子,才借口去了厕所。

    他抱着马桶吐了一个昏天黑地。

    真好笑,他那个废物胃根本装不下东西。

    小季第二天也请假了。

    他没有去医务室,而是自己呆在房间里。

    昨天吐的时候,濒死感太过可怕。小季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那一整天小季都呆在房间里。也没有什么事让他做,他就只好坐在椅子上发呆。

    午后,又是一个午后。

    阳光刺眼得很,沙漠里又开始新的一轮高温的循环。紧闭的房门把他的高温一起关在屋子里,屋内又开始蒸笼一样的闷热。

    他看着外面万里无云的蓝天,和惨白的日轮。太阳亮丽刺眼的光刮得他哪里都十分不舒服,他忍不住把窗帘全部拉上,把自己关进一片狭小昏暗的世界里。

    他开始有些讨厌午后了。

    可惜的是,窗帘也挡不住太阳的热度,过了一会儿,他们也被晒得guntang。小季甚至怀疑,他们也会被太阳毁灭一切的热度给点燃。

    房间里实在太闷了,他受不了,又不想开窗,只好推开房门,放进一点新鲜空气。

    门是朝着过道的。房间在平权军的宿舍区里,中午大部分大人都不在,只有吃过午饭的小孩子在楼道和每层正中的空旷空间里玩。

    从门口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几个在胡闹的小朋友。

    这一层住的带小孩的人并不多,不知道是哪家跑上来的。平时他也总不在,这些孩子都眼生的紧。

    他们好像在玩玩具,准确来说,是几个孩子一起在玩一只黄眼睛的玩偶。

    那是一只粉色的绒毛小兔,有点脏兮兮的,身上的皮毛像是没洗干净,一块儿黑一块儿黄的,两只兔耳朵长长的垂下来。它体内的棉花似乎跑掉了不少,四肢都软趴趴的,那双黄色玻璃珠做的眼睛倒是很漂亮,人造的宝石,倒映着琐碎的光。

    他们开始还玩的好好的,它被孩子们摆在地上,面前放着缺了口的,勉强可以算作碗的东西。

    小季猜应该是在玩过家家。他们分工明确,有摆餐具的爸爸,有倒茶的mama,还有给小兔子梳头的jiejie。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突然打了起来,扮演‘mama’的孩子哭着揪扮演‘爸爸’的孩子的小辫子,而‘jiejie’——因为年纪还小,看到他们打了起来,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在一旁哇哇的哭。

    小季本以为是普通的打架,没想到越打越厉害,两个孩子一起在地上扑来扑去,眼看就要往楼梯间那里滚。

    小季赶忙过去,把两只黏在一起的小猴子分别提着领子拽起来,硬生生扯开。

    两只小崽子被他一手逮一只,还不知死活的要冲对方拳打脚踢。而最小的那只只知道跟在后面哭,哭的叫一个昏天黑地,小季脑仁都疼了起来。他叹口气,一边提着一个把他们都带了回去。

    大的两个还是不安分,小季一人赏了屁股一巴掌,才好歹老实下来。一个两个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抱着手撅着嘴,头死命往一边拧,都快拧巴成麻花了。

    小季提着家里的医药箱给他们处理伤口,小崽子打架没轻没重,好在力气小,都是擦伤。他把两个大的搞好了,那个小的还在哭。

    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揪了一下那个小的的手臂,凶他,“别哭了!小哭包!”

    那孩子被掐得疼,哭得反而更大声了。

    小季无语地弹了下那孩子的额头,“别欺负meimei。”说着,把那最小的孩子抱在腿上,很轻声地哄。那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肩膀,终于不再哭了,只是死死黏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哭声终于停止了,小季松了一口气,他把被遗落在路边的兔子捡了起来,问两个大的,“这只兔子是谁的?”

    俩孩子低着头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指着趴在小季怀里的哭包,“是meimei的。”

    “你们是一家的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是,但我们都住一起。”

    住一起就好办多了。有两个大孩子领路,小季抱着那个小的,小的抱着兔子,一起往楼下走。

    大的两个到了地方自己就跑没影了,他独独把小的送到门前。

    那孩子搂着他的脖子腻了好一会儿,让小季哄了好久才放开手,带着哭哑了的声音说谢谢哥哥。

    小季把她放在门口,替她打开了对她来说有些过高的房门,弯着眼睛笑眯眯地催她,“进去吧?”

    小姑娘擦擦眼睛,抱着兔子从小季身上下来,还扯着他的裤腿,不让他走。

    她的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看得小季没办法,只好无奈地又蹲下来。小姑娘拉扯着他的衣角,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就像在说悄悄话一样。“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哦。就像小小一样。”

    “嗯?小小是谁啊?”

    “是我的兔子呀!”

    那只引起今天闹剧的玩具兔子被她抱在怀里,金灿灿的眼睛大大的,晶莹剔透,十分可人,就像闪烁的宝石。只可惜一点活气也没有,美丽但空洞。那也确实不是活物的眼睛。只是一颗漂亮的玻璃珠。

    诶?

    小季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右眼——那只湖蓝色的眼睛。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了,只知道自己就像在梦游一样。他傻傻的坐在桌子前,迷茫地想。

    我的眼睛,很漂亮的吗?

    这几天,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夸赞了。

    名叫小小的兔子那两只玻璃珠眼球在脑海里反复出现。

    漂亮的,蓝色的,晶莹剔透的,冰魄似的蓝眼睛。

    就像假的一样。

    小季歪头想了想。然后缓缓抬起了手,摸向自己的眼睛。

    刚要接触到的时候还害怕地瑟缩了一下,可当真正摸到的时候,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他触碰到自己的眼球。yingying的,凉凉的,和那玩偶的玻璃珠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被摸到的时侯,一点也不疼。

    啊,他想,这确实不是真的呢。

    他的脑袋又开始不安分的叫喧,耳畔再次被汹涌的浪潮声淹没,眼前的景象再度模糊起来。

    四周黑漆漆的,就像有看不见的围墙,正向着他坍塌下来。

    好像看到有人的手指划过他的眼睑,冰凉的手指,就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他浑身因为恐惧而颤抖着,却一动一动不了。

    就好像失去眼睛时的痛苦后知后觉的缠上了他,他捂着眼眶,眼前满是猩红,模模糊糊听见有声音夸赞他,夸他瞳孔的颜色很好看。

    鼻尖刺鼻的皮革味叫人根本无法逃避,尖叫声越来越刺耳。他们咆哮着,嚎哭着,似乎要榨干他脑子里仅存的一点点正常的理智。

    小季几乎无法正常思考了,他迷失在了来自神经不堪负重地痛苦之中。

    双眼昏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眼前的迷雾逐渐退去,他才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

    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房间。而他鼻子里暖烘烘,湿漉漉的。

    他茫然地抬手去触碰了一下,似乎是某种粘稠温热的液体,正以一个吓人的量,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把他身前的衣服染红了大半,刺眼得很。

    唇齿后知后觉的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小季捧着满手的血,不知所措地往衣服上蹭了蹭。

    真糟糕,他在晕过去之前想。

    好像傅叶闵的药,也没能撑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