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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时间/生死/惩罚之吻

    十一

    古建筑皆是时代洪流之旁支,可供洄溯的幽深甬道。林天舸举起单反相机,镜头穿越三百年贪婪攫取历史的血rou与骨骼。

    继续平移时,画面中出现了沈洪福鹤立众人的绮靡形貌,他正仰头出神,四周的香火烟白缠绕着他烈澄璨然的脸,一与阳光触礁,便激出虚虚实实的幻象。

    她按动快门,记录着眼前的浪漫主义诗篇。

    这会儿一队旅行团停在两人身边,导游打开喇叭站在最前边,高高举起手中红旗。

    “尊敬的各位游客,欢迎大家来到国家4A级旅游景点澐港海神庙,由于海神庙供奉的主神天后娘娘是海洋航运渔业守护神,因此咱们海神庙也是依山而建面朝大海。”

    ……

    “大家现在所看到的海神庙最初是由沈家出资于康熙三十九年建成的,后来在妈祖千年诞辰,也就是民国四十八年对木雕以及彩绘进行了整体翻修。”

    ……

    沈洪福指指导游,又朝林天舸挥手,兴奋地招呼她过来蹭解说。

    女孩清清嗓音,握拳作话筒采访到:“沈同学,请问老家变成旅游景点是什么体验呢?”

    “谢邀,人刚下拖拉机,虽然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也得听导游解说。”

    ……

    “接下来我们会先参观到前殿,也就是‘镇海殿’,接着继续往山上走,参观正殿以及后殿。镇海殿中供奉的是天后娘娘座下最骁勇善战的镇海护法武德将军金身,当地人也称为‘月猇海神’,大家顺着神龛往上看就是镇海殿非常着名的八卦藻井,整座藻井宛如蜘蛛结成的网,所以又被古建筑专家称作‘蜘蛛结网’,蜘蛛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喜子’,所以寓意喜从天降。”

    ……

    林天舸撑起眼镜,随着视线的抬升不断发出赞叹,虽然此处的照片在教授那看过许多,但真正身临其中又是另一番游兴。

    ……

    “八卦藻井匾额上方有一对‘蟾蜍座’,古代文人雅士以蟾宫为月亮的别称,而举科高中又称‘登蟾宫’,所以如果家里有小孩要高考可以拜拜这位月猇海神。”

    “左右两边墙上的彩绘木雕也同样巧夺天工,右边展现的是‘月猇海神’诞生的故事,左边展现的则是沈家先祖修建这座海神庙的故事。”

    ……

    等导游带着旅行团离开前殿,林天舸才向神龛敬香谒拜,她许完愿睁开双眼,看见沈洪福正从背包里掏出几袋泡椒鸡爪摆进贡盘,有些惊讶地问:“我一直以为敬神要用水果香花一类的,这种也可以吗?”

    “其实敬香就行了,至于贡品嘛,”他突然凑近,压低嗓音悄悄说:“这位是要放带血生rou的,但是当着游客不太好……至于别的贡品也没那么挑剔了,我吃什么祂就吃什么呗,鸡爪辣条牛rou干果冻巧克力都行~”

    “诶,你们关系这么亲近吗?”林天舸也学着沈洪福的样子,压低声音认真询问。

    结果后者突然笑起来:“噗哈哈,正常人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先怀疑真的假的吗?”

    沈洪福熟练地敬香谒拜,将供桌上的贡品理顺摆好,又从神龛背后摸出个扫把四处做起卫生。

    “明明就是你在火车上跟我说你家是灵媒世家可以通神明的,现在却反过来笑我,”林天舸从背包里拿出一袋还没拆封的牛rou干递过去,“麻烦你了,我还得在这里叨扰一个多月呢,帮我跟海神打个招呼。”

    “没事的,待会我去拿个工作证给你,你随意拍照画画,如果碰到有人乱摸那些彩绘就阻止一下。我姑母听说高教授的学生要来之后可开心了,说文革那会海神庙能保存下来全靠高教授四处斡旋,想来神明也绝不会为难你的。”

    林天舸连忙双手合十不断感谢。

    “其实我也是上了高教授的古建筑修复自选课才知道这里的。”

    ……

    两人边说边往山上正殿走,半路林天舸又忍不住好奇询问:“刚才导游小jiejie说的都是真的吗?”

    “嗯,雕刻彩绘的故事确实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哦,藻井下那个蟾宫……因为月猇海神是月阴之神,观月而动,和蟾宫折桂没关系啦~再说我初中的时候,有次考试忘了复习英语,就喊祂出来帮忙,结果竟然只考了8分!8!分!我的天后娘娘哦,我乱猜都能考上两位数的,竟然就傻傻的信了祂,结果被班主任骂个半死,我甚至都怀疑是祂故意整我,所以说高考拜祂绝对没用的,没用!我自己高考都没拜!”

    瞧见沈洪福跺脚扼腕,倒换林天舸爆笑不止,“我觉得你和你的神灵?或者说祖宗?一点都不像长幼尊卑关系,反而更像特好的朋友,发小?或者说兄弟?就我和小夏那种感觉。”

    本就是随口的玩笑话,结果沈洪福却露出些恍然大悟的神情,其实从九岁生日那天始,他就努力与这位神只共同生活,若是论以神力与压迫感的强大与否、或者说“白黑道”通吃的路子,月猇的确令人恐惧敬畏;但论威严和神格,实在一言难尽,这也是他平时惯用“你”而不是“您”称呼这位的缘由。

    “我懂了。”沈洪福觉得自己突然就理解了,还朝林天舸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大学霸。”

    ……

    两人尚未走到供奉妈祖金身的三川殿前,听见有人老远就在“小福sen na(老师)~”喊得急又切……沈洪福循声往上瞧,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处,笑着说:“陈三叔公,好久不见您,气色越来越好了,您怎么还能返老还童呢~”

    “看看我们的大学生,就是会说话哩。”年近七十的小老头拉着他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寒暄几句,小老头就领他去见一对父子:“沈仙娘去城里参加节日法会,只能找小福老师啦。”

    站在三川殿内右侧的中年男人,派头相当“老板”:油头滑面大腹便便,脖戴金链手戴戒,腋窝夹皮包,腰间挂钥匙。他高中生模样的儿子则躲在后边埋头玩手机。

    沈洪福立刻失了笑容,轻轻叹气:“张老板,去年我姑母就帮您看过了,您妻子得的是胰头癌,是绝症,不是求神拜佛能解决的问题,您应该带她去医院。”

    “哎,我这一年带着我老婆去了首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连国外专家都会诊过了,一点好转都没有,我求求您了,沈老师,还有沈仙娘那边您也帮我讲讲,多少钱都可以,让我出钱把这海神庙全部重修都可以!求求您了!救救我老婆吧!”

    “这不是钱的问题,神灵也救不了她。陈三叔公,还是麻烦您把张老板送下山吧。”

    沈洪福转身想喊林天舸走,中年男人的高中生儿子突然从手机屏幕上扯起头。

    “切,骗钱的神棍一个。”

    十二

    沈洪福仅是睨视一眼,不怒反笑,歪头沉吟:“张云澹?”

    中年男人瞠目愣神,表情中满是rou眼可见的惊讶和恐惧,可他儿子却毫无反应地接过话茬:“什么啊,我叫张云泊。”

    “又不是叫你……张老板,由于您的这位小儿子刚说我是骗子,您的大儿子求我传话这活,得加钱哦。”

    说罢走到高中生面前:“把手给我一下。”

    他的双瞳折射出幽暗的琥珀色——透明、真实、执拗,轻轻地带着些倦怠,似要将人勾走,走入沼泽中。

    张云泊的脸霎时通红,扭扭捏捏地将手递过去握住。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沈洪福无力吐槽,视线越过高中生的肩膀往后,瞥见了那个躲在张老板腿后摆鬼脸的小男孩。

    “张云澹,双胞胎之一,出生的时候脐带缠住了脖子,先天缺陷,大概5岁不到就去世了……”

    “啊?你说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嘘,安静。”沈洪福打断张云泊的多嘴,“而且他刚说,他是你哥。”

    “他说,你学习成绩相当稀烂,很让他这个当哥的很丢脸。”

    “他说,上次你的小圆手办摔坏了,和阿金没关系,别骂它。是他不小心弄的,所以跟你道歉。阿金是你家狗的名字?”

    “他还说,叫你不要对着萝莉本子冲了,一晚上冲三、四次,太刑法了……还影响学习。”

    张云泊几乎都要尖叫晕倒,尤其是围观人群中已经传出阵阵笑声,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不该嘴欠说眼前这位是骗子,现在直接被社会性处死,连夜逃去火星都来不及了。

    “不过他说,你买的漫画他也很喜欢看,陪你一起看漫画的时候很开心,他很庆幸你的身体很好,不像他。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学习。”

    听完这句话,张云泊直接抿嘴沉默,低头看脚尖在地上画圈。

    “然后是爸爸……”

    迎着沈洪福转过来的脸,张老板显得异常激动,连忙凑到跟前喊:“儿子!”

    “别占我便宜好吗。”

    “对不起对不起沈老师,您说,您继续说。”

    “他说,少喝点酒,少抽点烟,您以前经常彻夜不归去应酬,他会很不安,他还是希望您保重身体。”

    “另外他说,他最近常常能和mama说话了,以后也会好好陪着mama,一直看着您和弟弟。”

    ……

    “说完了。”

    “谢谢沈老师。”

    张老板总算平静下来,想必也不会追着他塞银行卡了,沈洪福别过陈三叔公,领着林天舸继续参观海神庙。

    林天舸也是许久才回过神,怔怔地说:“那天在公安局听我爸他们说起你,也只是有些惊讶,今天亲眼见到真是……无与伦比。”

    “会不会吓到你了?对不起。”

    “没有没有!虽然我确实挺害怕阿飘的,但是刚才是他们的家人嘛,帮助他们之间传递感情,这是很伟大的工作,沈同学你应该更加自信。”

    “谢谢你……的鼓励。”

    两人又跟着旅行团转过正殿与后殿,等再次返回妈祖金身前,却发现张老板和张云泊还未离开。

    那个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中年男人就跪在神龛下,双手合十不断磕头默念“天后娘娘保佑”,或是起身偷抹眼泪。

    沈洪福不禁胸口发紧,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护身符,走到男人身边递了过去。

    “这是我姑母做的,月猇海神开过光的,驱邪避煞,你戴着这个回去好好陪老婆,每天带着儿子跟她聊天,带她去看看漂亮的风景,不要到处求神拜佛了……”

    他又拍过男人的肩膀,继续说:“其实我爸就是胰腺癌走的,在我不记事的时候,而且他对人世间似乎没什么留恋,甚至都没有来看过我。所以,先注死,后注生,莫强求。”

    十三

    “恭喜我们家洪福,第一天‘看事’就马到成功!”

    “噢!噢!噢!”

    沈洪福的大伯在海边经营客栈,堂哥则是开了个特色小饭馆,一家子都靠着旅游业吃饭,这里虽不是什么大热景区,但暑期的营收还是相当不错的。

    现在一行五人就在堂哥的饭馆里吃晚饭。

    “今天下午我碰到我三叔,哎呦乐坏了,我看他都吓得直哆嗦。”

    他大伯母模仿着陈三叔公的动作,笑得前仰后合。

    “来,多吃点,今天刚回家就这么忙。林同学也多吃点啊,不要客气!”

    他大伯就使劲往两位大学生的碗里夹菜。

    “洪福呐,你看你都带女同学回家了,怎么也不给我求个姻缘啥的……”

    “哥!停!”沈洪福从堆成小山的饭碗里抬起头,“姻缘是禁忌话题,你怎么忘了?”

    他堂哥急忙放下碗筷,双手合十对天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大家就像往常那样边拉家常边吃饭,好不热闹。

    ……

    晚饭后林天舸要回房间整理行李和资料,沈洪福则是独自走上了海滩。

    夜晚的海滩上游客不多,偶尔会有人放烟火,他仰头望去,眸中映出数束金色华彩,光暗明晦交替,同时也照出他脚下的巨大阴影。

    他展开双臂伸起懒腰,感受海风倾听潮声,又忽然心血来潮,像要飞翔一样向前跑,在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你心情很好,是因为女同学的鼓励?

    “哎呦?我这无所不知的,脚踩百度、拳打谷歌的祖宗居然是在用疑问句吗?是我听错了吗?”

    罕见的沉默,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把海神怼到无话可说吧。

    “哈哈,回家当然开心啦~今天我还去海神庙看你了,给你放了好多吃的呢,你难道不开心吗?”

    很开心。

    “不过你今天都不出来说两句,难道是我表现的不好?”

    正因为表现得当,不必多说。

    “其实今天我也想通了许多事。”

    他的语气忽然认真起来:“比如说,我理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了。”

    会认真去思考这个问题,你真的很可爱了。

    “咦额……好平静地说了rou麻的话噢……”

    沈洪福搓完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又重新演回他的工藤新一。

    “按照木雕彩绘上的故事,你曾经是皇帝身边的大将军,打了最后一场亡国的败仗,就背着皇帝一起跳海了,这是真的吗?”

    嗯。

    “因此,以普遍理性而论,我一定是那个皇帝的转世。”

    你不是。

    “诶?否认得太快了吧,这么笃定吗?”

    嗯。

    沈洪福瘪起嘴又想了想,继续说:“懂了,那我肯定就是大罗天仙投胎,所以你得奉命保护我。”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呜——啊——!我居然被你吐槽了!好吧,排除所有不可能的情况,剩下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

    男孩出生在农历七月十五,俗称“中元节”。

    对于沈家的每个新生成员,月猇都会例行查看,观其脉轮是否可造,是否有作为新一代“观事者”的资质。

    男孩是有些特别的。

    他的胎光尤为明亮,在浑沌污秽的往生世界中,仿佛一座灯塔,吸引着无数亡魂向他靠近。

    好在月猇立于身边,众鬼无敢近一分。

    男孩三岁时,父亲去世了。

    男孩六岁时,揣着一堆邪之又邪的碟仙道具闯进祂的镇海殿,在神龛前公然招鬼亵渎神明。

    月猇显灵,杀气滔天。

    那些被男孩吸引的怨鬼刚想靠近殿门,又默默倒退而去。

    “阿爸,你在吗?姑母说人死后也会留在亲人身边,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呢?”

    冬天的夜晚,男孩蜷缩成小小一团,除了回音无人能答他的问询。

    月猇微动长指,将他面前的小碟推到了“在”字上。

    男孩狂喜地跳起来,继续问:“阿爸,真的是你吗?”

    小碟被推到了“否”字上。

    瞬间的快乐,像风一样消散了,可男孩似乎还未死心,他又试探地问:“你能假装成我爸爸跟我说说话吗?”

    月猇再次纵容了他。

    “我看到我mama跟一个陌生的叔叔商量着要离开这里呢。”

    “如果她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我一定拒绝她。”

    “结果,她都没有问我。”

    “可我还是希望她能平安快乐的,你能帮我保佑她吗?”

    ……

    祂再次望向眼前的男孩,只有一伸手的距离。

    我对你是毫无理由的,但也是命中注定的。

    可惜沈洪福滔滔不绝的小喇叭掩盖过了这句话。

    “你一定是很孤独的,所以需要我来做你的朋友对不对?只要你不嫌弃,以后我就是你最好的伙伴!”

    今晚第二次罕见的沉默。

    直到月猇用他的身体从海岸线的阴影中走过来,带着某种深沉的气息和愈渐发暗的腥红眸子。

    心跳慌忙不定的沈洪福被这种气势迫得连退三步,而后又马上被无数双手牢牢钉在原处,因惊异而瞪圆的瞳孔中,那张与他的一模一样、气质却完全不同的脸,几乎要重合过来。

    你真的需要一点惩罚。

    他刚闭上双眼,就感受到微凉的舌缓缓舔过他的嘴唇,滑入他的口中,而这一切动作都随着他下意识缩回舌头的动作而突然加剧。

    尝到了,海水苦咸的潮湿感。

    脑子有些混沌不清,只能感受到对方将他紧紧搂于怀中,上下轻抚着他的背脊与腰窝,引得他颤栗连连;逐渐变暖的舌在他口中追逐、重舔、碾压,带着极为霸道的占有欲,直到他不会因呼吸紊乱而挣扎,亦逐渐懂得如何回应时,才稍稍温柔起来。

    当两具躯体终于从这种缠绕纠逐中分开时,沈洪福觉得自己快要抖成了大筛子。

    想跑,但是脚软,只能抱着对方轻轻喘息。

    月猇则是轻吻着他红透的耳垂,被他敏感的身体反应取悦到,进而调侃道:

    现在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