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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中

    半坐在病床上的男人才开口:

    “所以,你是我的……男朋友?”

    季岳想要揉那贴着胶布的太阳xue,手伸到半道就被截下。赵宵握着他的手腕,朝他摇摇头,又朝他点点头。摇头是对他动作的不允许,点头是对他疑问的肯定回答。

    “是。”赵宵含着一点羞涩说,“我们一直是。从高中保持到了现在……”

    对于他的回答,季岳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相信。季岳只是“唔”了一声,分辨不出他是不是还在怀疑。看来他习惯保持着的暧昧态度,在他失忆后也没有改变。

    “你会慢慢想起来的,季岳。”赵宵用很柔和的语气说,“医生说你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我们回家后我可以把各种事情都告诉你。”

    一只手抚上季岳的面颊,那手的手指又纤细又苍白,给人的感觉就像这个坐在病床边的瘦小青年。从他的话里能听出他早已过了上高中的年纪,而他的大眼睛和尖下巴又让他显得很年轻。那并不是令人感觉到赏心悦目的那种年轻。加上他眼下淡淡的黑青,反而让人觉得这人有点危险。

    赵宵自己似乎并没察觉到这一点。他只是用手摩挲着季岳已经冒出一点胡茬的面庞,问:“你在想什么?”

    出乎意料地,季岳也伸出带着针孔的一只手,抓住、或是说握住放在自己颊边的手指。季岳很自然地用亲昵的态度蹭一蹭对方冰凉的手掌,他又热又干燥的嘴唇拂过对方的手腕。

    然后他才说:“你长得有点像小动物。我以前这样说过吗?你看上去像……”

    他定定地看着赵宵:“狐狸。”

    “你以前没有说过。一次也没有。”

    “是吗。”

    待季岳一松开手,赵宵唰地将手收了回去。季岳并不为对方过于迫切的一抽手感到尴尬或是恼怒。他继续说:“现在我知道我以前没干过的一件事情了。”

    “你还有一直在做着的一件事。”赵宵说。

    “嗯?”

    “把我耍得团团转。”

    季岳嘿嘿地笑:“对不起。”

    直到赵宵蹑手蹑脚地从病房返回到医院走廊时,季岳笑着说对不起的声音依旧在他脑中回响。那声音催逼着赵宵咬紧牙关,他扯着兜帽,遮盖住大半张脸。

    赵宵知道该怎样走才会尽量少地将身影暴露在监控下。他对监控探头的了解绝不比此时坐在监控室里值班的人少。

    他想起刚刚季岳问他:“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嗯,我想想……摄影师?”赵宵低下头玩着卫衣领口垂着的两根带子。最后他还是谦虚地补上了一句:“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很喜欢拍照片就是了。”

    “那就是爱好者吧。”

    爱好者,嗯。爱好者。

    拜你所赐,我现在对摄影艺术爱得不得了。

    赵宵走在大街上。夜已深了,街上连往来车辆都很少。赵宵路过一片玻璃幕墙。墙中的灯早已熄了,只有路灯的光线照过去,暗蓝色的玻璃上勾勒出赵宵的身影。

    兜帽还被他严严实实地扯着盖在他脑袋上。但是不用看赵宵也知道,灯光在玻璃上映照出的是他毛茸茸的兽耳与兽尾。橘色的一双耳朵穿透了布料冒出来,顶在他的脑袋上。那蓬松的大尾巴随他走路的动作摆来摆去。

    我看见我的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季岳进行过这样正常的谈话。上一次季岳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还是在他们高三的时候。

    那一天傍晚他们结束一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性事。

    “考试真麻烦。”季岳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储物室。储物室正对着cao场,抬头望去,可以看见夕阳正烧得灿烂。那天气温正高,赵宵犹豫着不太想到太阳下面去。于是他就停留在储物室门口的阴影里。

    季岳仍然慢慢地往前走,左肩上挂着校服外套。斜阳透过天边的云,把cao场和他都染成了橘红色。

    “季岳!”

    直到现在赵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的唐突。但是——

    “我……我……”赵宵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个——我好像……我喜欢你。”

    太烂了。

    又仓促,又唐突,又敷衍。

    当时季岳并没有表达出厌恶的意思。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侧过身,甚至没有整个地转过身。赵宵只能看见他的眉毛扬起来,看上去很有些惊讶。

    “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说这话?”

    赵宵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坚持下去。上吧赵宵,把对方营造出来的暧昧的屏障一口气撕碎掉。他在心里对自己不断鼓劲,可越这样激励自己,他就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源自心里某一角落的声音大声地提醒他,从一开始他就做错了。

    “别……别打岔,季岳。”赵宵深呼吸,“你呢?”

    “我不是说我的朋友只有……”

    “你到底怎么看我啊!”

    破天荒地赵宵打断了季岳的话:

    “你喜欢我吗?”

    “呃……”

    季岳犹豫了。

    这一犹豫让赵宵失掉了全部的勇气。好吧不要他正面回答了。赵宵飞快地扭转过自己的想法和态度。他本来就不应该逼季岳的他知道。只是他好像已经等得有点太久了……可是这一切和季岳有关系吗?

    有关系的。两人都知道上到高中是因为季岳的主动接近他们才会走得更近。如果只有胆小的赵宵一个人一头热,他根本不可能做到主动接近季岳。可是现在赵宵更想挽留住他与季岳之间现存的联系。

    “对不起。”道歉这件事上赵宵向来做得很利落。他低下头:“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季岳没有回答。

    一整个晚自习,赵宵都好像被放在火上熬煎。他的心一直在砰砰砰地跳,到后边他觉得自己有点缺氧。

    季岳没有再出现在学校。

    第二天在早自习后,班主任让两个同学清理干净他的课桌。桌膛里面掏出来的一沓课本干净得像是刚发下来。班主任无奈地摇了摇头。

    最后关于季岳的下落只有轻飘飘的一句:

    “他退学了。”

    回过神来,赵宵发现自己正蜷缩在自己的床上。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房间的窗帘还拉着,屋里透不进一点光。

    mama在外面敲门。是敲门的动静叫醒了他。

    mama说:“你不能一直不去上课。”

    她强调:“已经一个星期了。”

    她最后说:“你是高三的学生了。”

    在赵宵十七岁这一年,爸妈开始给予赵宵额外的关注。

    每天早上赵宵想,好的,好像到了我该试着去忘掉他的时候。

    但是很快赵宵又想,是我做错了所以他才走的吗?

    他没法按灭这想法。接下来他会控制不住地去回想他和季岳的相处片段。他想起自己是为了能和季岳上同一所高中才放弃了爸妈给他挑好的学校。爸妈听到他要去那所相对而言普通许多的高中只是皱一皱眉。显然他们对赵宵的选择感到困惑,但也只是困惑而已。好吧好吧,在哪里学不是学?我相信你自己会处理好的。爸妈最后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分班时赵宵又放弃了自己擅长的理科,选择了文科。因为季岳待在文科的平行班。班里的同学谈到赵宵都觉得他是很神奇的一个人,成绩一直很好却偏要留在这个班里。大家都知道他是想要和季岳一个班。哎呦,兄弟情深?他们说不上是怀着恶意还是怀着善意,只是想起来了就这样侃上一句。

    剩下的又只是季岳和他的小小的世界。终于只剩下这小小的世界。季岳和他的距离终于缩得很小很小。小到赵宵一度以为他俩已经亲密无间。好像他们自出生就该这样聚在一起。说不清是季岳带着他,还是他跟着季岳,反正他俩保持形影不离保持了两年。几乎每一天他们从去上学时就在一起,直到晚上回家睡觉时才分开。

    有时季岳干脆不回家,赵宵领他到家里留宿。爸爸在家时睡得很早,季岳甚至没碰见过他。而mama有时候不在家,有时候在家。可能是意识到当初季岳来拜访时自己的一皱眉很不得体,此后她见了季岳时都很亲热,笑容热情到不自然的地步。赵宵打过招呼就牵着他去自己的房间。家里其实有客房,但是,当赵宵提出他们一起睡的时候,季岳并没有拒绝。

    留宿的夜晚赵宵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屏住呼吸,悄悄地观察季岳熟睡时的样子。赵宵偷偷给他挑好了留宿时穿的睡衣,挑好了睡前洗澡用的沐浴露和洗发膏。嗅到季岳身上浅浅的柠檬味的气味,赵宵觉得莫名地满足。这是他对他的改造他对他的掌控。

    高二上学期的某个晚上,季岳突然在赵宵注视他的时候睁开了眼睛。他转过脑袋对上赵宵的眼睛。哇!赵宵被吓了一大跳。然后赵宵听见季岳压低声音笑他,你盯着我干什么?等赵宵思索了半天要怎么样回答他,并回答自己的内心后,一抬眼,季岳又沉沉睡去了。刚才的事情仿佛从没有发生过。

    他是不是在欺负你?班长曾经很关心地问赵宵。因为她好几次看到了季岳从赵宵那里讨钱,或是将赵宵一把拉到看不见的角落里说话。赵宵摇着头说不是。他爱让季岳“盘剥”他。不管是钱还是赵宵本身。

    可为什么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季岳明明是需要他的。如果没有他,季岳该过得多么艰难。赵宵想起季岳的家,那所总是停靠着不同轿车的小别墅。季岳从没有敲门进去,每一次都是从门口的花盆底下翻出钥匙开门。

    有一回赵宵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季岳的mama。她有着一头又黑又卷的长发。当赵宵意识到她的身份并远远地驻足观看时,她正弯下身去把一袋垃圾随意地扔下台阶。瀑布般的发遮住她的脸。赵宵只能看见她没有衣物披着的肩膀和手臂是发暗的白。看得出她曾经有着蜜色的皮肤,由于长时间地待在不见阳光的在室内,从而转化成了这样不彻底的白。现在只能从季岳的浅褐肤色上追寻到一些她往日的影子。

    赵宵猜想着她的脸上会不会也是漫不经心的神情——他经常在季岳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那是一种让注视着他的人心里发颤的空白,好像面前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你到底想要什么赵宵?”季岳曾经带着这样的空白问他。没头没脑的,但因为季岳本就无所谓听到答案,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就这样成立下来。

    赵宵说:“我不知道。”然后他继续凝视着季岳的脸庞。那张脸明明是英俊的,却偏偏让赵宵感觉到一种夹杂着憎恶的恐惧。越是恐惧赵宵越要注视下去。

    后来他又问季岳:“你又想要什么?”

    季岳思索了几秒,露出苦恼的表情:“好像……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说嘛。”赵宵鼓动他,“有什么需要的我会帮忙。”

    “现在我觉得我过得够舒服的。”季岳将双臂枕在脑后,随意地躺倒在赵宵的床上。他继续说:“天天能吃饱饭,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已经不错了。就这样就行。”

    他好像想起来什么,感叹道:“如果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

    这一句话是对赵宵的最大肯定了,赵宵自己这么认为。

    可是曾经发出过这一句的季岳主动抛弃了他,抛弃了他与他一同创造的这一种生活这一种关系。他走的那样的彻底,什么都没有带去,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地留给了赵宵一个人。

    一个人。

    赵宵在他离开后鼓起勇气去敲过他的家门。一个高挑的黑发女人打开门,唇上衔着半支烟。看见她的那一瞬间赵宵几乎要哭出来,她的神态让他一下就想到了季岳。她瞧着面前神色仓皇的年轻学生,眨眨眼,很和气地向他一笑:“你有什么事吗,小孩儿?”

    “您好!我找季岳……”赵宵抖着声音。

    “他?”她将垂在胸前的发撩到身后去,“小岳前几天就走了。”

    “他、他为什么退学走了?是您家里有事情吗?”

    “我有事情?不会的。”不知这话的意思是不会有事,还是有事也与他无关。她说:“他说自己考不考也无所谓。索性就直接去找工作了。”

    您觉得无所谓吗?赵宵心想。出于对年长者的尊敬,他不能再想更深。

    “你是他的同学吧?”她说,“看着就知道你是学得很好的孩子,快要高考了?好好学啊。考个大学再怎么样都是好事的。”她倚在门边,将烧尽的香烟丢在脚下碾灭:“可比没毕业就找工作要强得多。”

    最后过于平静的语气,让人听不出她是否为自己儿子的选择生气。还是有的吧。赵宵想。她应该有。

    可赵宵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的是铺天盖地的能把人淹没的怒火。

    他下一次见到季岳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回。那是一次并不愉快的会面。赵宵死死地记住了他们曾经交谈过的全部的话,季岳在说话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还有季岳是花了多长时间把他手里的软包装饮料喝掉一半。但是每次他回想起那一次会面,他记得的只剩下季岳最后做的那个动作。

    季岳将手里的饮料盒猛地攥紧了,半透明的加满糖精的桃子味果汁从吸管口喷射出来。季岳顾不得这些,他将被攥成一团的、还在向外喷溅果汁的饮料盒向赵宵砸了过来。嘭!精准地命中了赵宵的胸口。

    “胆小鬼!”

    季岳说。

    “你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