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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渡劫失败

    漫天的雷电宛若撕裂苍穹的天孙之手,带着一往无前的威势席卷而来,洒下瓢泼雨点。早在半个时辰之前,人们便纷纷收拾了东西躲回屋内,无他,只因这气象不仅是山雨欲来,更有毁天灭地之架势,令人胆寒。

    纵是万千云层之上的仙界,亦有人胆颤心惊。忽地又一声滔天巨响,竟有人腿脚一软,不自觉地跪伏在地。

    这,这是……

    这人回头与旁边人对视一眼,不出所料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震惊。

    那个人,成神了?

    而在众人看不见的云层最浓厚、雷电最密集之处,有一人长身玉立、衣袂飘扬,纵使在如此境地之下,也不显狼狈,浑身气势隐隐能与天地比肩。

    暨玉堂闭着眼感受着周身浓厚的灵气,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直至上层天威浓厚到几乎要成型,他才睁开双眼,淡淡的望向那道即将劈下的雷劫,瞳孔深处是如点漆一般的黑。

    十年修道路,百年修仙路,漫漫长路终于行至终点,如若突破雷劫,他将成为这万年以来的第一人,踏上从无人触及的巅峰。

    纵使平淡如他,也禁不住激动起来。如同平静的水面落下一颗石子,激起阵阵涟漪,天道似乎也抓住了这丝破绽,如人腰身般粗壮的雷电终于劈下,更激得人浑身战栗。

    暨玉堂不慌不忙,嘴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提剑迎了上去。

    ……

    雷劫一道一道的劈下,不知经过了多久才停下。又过了许久,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开,明亮的日光普照大地。

    仙界跪倒在地的众人抹掉额头上的汗,唏嘘不已,将那天神般恐怖的男人、令人胆战的飞升场景纷纷埋在心底,宛若藏起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广阔天地,出一个暨玉堂便够了,哪还容得下再一个他?

    而本该踏破虚空飞升的暨玉堂,此刻却不知在哪个荒山野岭里,意识陷入混沌,如茫茫大海之中的孤舟起起伏伏。他眉头紧锁,极为痛苦的模样,终于在这混沌之中摸到了一丝光亮,那是一个人在不断的呼唤。

    “师……师……”

    暨玉堂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摸自己的脸,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张上半张脸戴着破旧面具的脸庞,咧着嘴在对自己笑,口水快滴到自己脸上了。他皱眉,猛地起身想推开这人,却在动弹的时候脸色一白,眉间拧成了一个结。

    他这是怎么了?

    钻心的疼痛自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连带着记忆也回来了。那九九八十一道天劫并不太强,他在渡劫之前便压制了自身境界十数年,自信有能力渡过。可偏偏第八十道雷劫结束,第八十一道降下的一瞬间,他就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无法动弹、功力尽失,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硕大的雷电劈下,以血rou之躯承受这毁天灭地之力。在失去意识之前,有一道声音如同洪钟闷雷,穿越了万千时空在他耳侧响起——

    暨玉堂,汝修大道之无情,虽境界圆满,却仍缺一味多情之苦。汝命中应有此劫,吾将汝放归凡间,脱仙躯、开五感,汝当好好体会。

    若勘破此劫,则化神计日可待矣。

    ……

    他甚至没法动弹一下,便以身躯遭受了雷电的轰劈,不知多久未尝过的将全身撕裂的痛生生袭来,令他绝尘的容颜变得扭曲。再睁眼,便已经至此等地步。

    多情之苦,多情之苦!

    天地无情,大道无情,却偏偏要他这无情修者受有情之苦,何等可笑!

    纵淡漠如暨玉堂,此刻也恨不得大笑出声,为这捉摸不透的天道,亦为此刻凄惨可怜的自己。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躺在地上,衣衫不整、发丝凌乱、气息微弱,面朝苍天,背靠黄土,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呛出一口鲜血,宛若点点红梅在白色的衣衫上盛开——

    怎么会,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而他的举动却使得戴面具的男人激动了起来。男人见他吐血,大为慌乱,忙扑上来将他半搂在怀中,笨拙的擦拭着他嘴角的血迹,不住道:“师师……不、不哭。”

    暨玉堂未理会他,只闭上了双目。半晌后再睁眼,眼神已归至清明,纵浑身狼狈,通体气质却还是那个淡漠无尘的将离仙尊。他抬眸便与男人对上了眼。这双眼睛实在太好看,内眼角深邃而尖,眼尾细而略弯、向外延伸,颇具神韵。其中盛满的关切之意让他不禁心里一颤,似乎有什么古早的记忆破土而出,但不待想起,便被他重新掩埋于深处。

    “你是何人?”暨玉堂问。

    男人将他嘴边血迹擦净,自己脏乱的袖口染上了艳红却浑然不觉,见他好了,呵呵傻笑起来:“是……是……”

    这是个痴儿!

    暨玉堂见他衣容脏乱,身形消瘦,面上带着半截破旧的黑色假面,一双明目还算是炯炯有神,可惜神志不清,难以得知些多余的消息。

    他又耐着性子问:“附近可有人家?”

    男人似乎正在思考他的意思,歪了歪头,重复道:“家……”他睁大双目,有了答案,指着某一方位,“家,在那,在那。”

    暨玉堂身子像散了架,难以动弹半分。不容思考,男人就将他抱起,朝刚指的方位走去,“师师,回家,回家。”

    男人衣物不知多久未换,其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将暨玉堂熏得几欲背过气去,可惜无力反抗。数息便到了一座屋内,他定睛一看,哪里是人家,分明是一座破庙。

    破庙狭小又难遮风雨,半块屋顶破了个大洞。许是筑庙的老匠人手艺不精,佛像颇有些凶神恶煞,此时沾染了黑渍,倒更像鬼怪临世。一个角落里铺了些茅草,想必就是这痴儿落脚的地方。他将暨玉堂放在草上,又翻出油纸裹住的半张饼,往暨玉堂面前塞,不住道:“吃,吃……”

    暨玉堂颇有些嫌恶的歪过头去,并不张口。身下扎人的茅草,脏乱的环境,身前人隐隐传来的怪味,都叫他无所适从,无法接受。他深呼吸几次,总算是提起一口气,勉强撑着手臂坐了起来。他提着酸软的手臂挡开饼子,道:“你离开些。”

    男人歪头看着他,半晌,将饼子再度包好,藏在破旧佛像下方的供台里,又拿一层茅草遮住,手脚轻快地离开了破庙,不知去了哪里。

    暨玉堂松了口气,便强撑着身子打坐起来。此时他丹田一丝真气未存,经脉也皆被堵住,竟是半分也不通。他试着引一股内息,在筋脉中一点一点地艰难推进。这一坐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嘴唇触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睁开眼,便见洁白柔软的一物被抵在自己嘴边,赫然是一个包子!

    痴儿举着包子,见他醒了,又呵呵傻笑起来:“吃,吃!”

    面粉的清香顺着鼻尖蜿蜒而上,暨玉堂此时是rou体凡胎,又长时间未进食,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男人似乎知道他的顾虑,将包子塞到他的手里,他这才感觉到包子下方竟细心的用油纸包好,手上脏污的痕迹半点也没沾上去。

    暨玉堂垂下眸子,拿着包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即便在如此狼狈的处境里,他的动作也是斯文不已,让人感慨他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男人盯着他饶有兴趣的看了会,自己啃了小半块干饼,又离开了。一会回来,端了个破了角的碗,里面盛了些清水。见暨玉堂接过去喝了,又是一阵高兴,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些什么。

    傍晚歇息,男人仔细将茅草铺好,又将仅有的薄毯铺在上面,扶着暨玉堂躺了下来。自己则蜷在另一个角落里,不过数息便鼾声响起,睡得香甜。

    正值盛夏,破庙处在城外荒郊,周边树林丛生、蝉鸣不止。一旁的暨玉堂听着这声嘶力竭的知了声,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一双沉沉的眸子透过黑夜,自破庙屋顶的漏洞向外看,看见了迢迢银河,看见了琼楼玉宇,亦看见了那个在天道中徘徊挣扎的自己。

    没有任何愤恨不甘,他的心中冷凝一片。

    天道让他受多情之苦,可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他能用一个百年臻至化神境,亦能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重来一遭。于他而言,成神只是收归囊中之事,便是晚个片刻又如何。

    好在此时他虽然身体羸弱,却并非一无所有。百年前,他飞升仙界之时,曾将自己在人间的佩剑遗留在世,那柄剑虽然品级不高,却是由他入道到成仙的心血一路滋养。他当时封印了自身三成功力于剑上,并不多,但也足够现在的他在人界行走了。

    先修养些时日,等这幅rou体凡胎结实一些,便可去拿回佩剑,再走一遭修神之路。

    第二日醒来时,这痴儿正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暨玉堂未在意,又被他小心翼翼的拉了拉衣袖,抬眼看去,地上摆了碗干干净净的白粥。

    目光触及边缘,随之一顿。他将其端起来细看,盛粥的瓷碗有些许磨损,可又完好干净,与先前男人端来盛水的破碗迥然有别。他又想起了昨天的包子,看着男人,慢条斯理道:“这是你偷的?”

    男人的面色忽然变了。暨玉堂见到的他一直都是痴傻却又略通人事的,知道为他寻来食物与水源,甚至还会体贴的铺床,此时却像发了疯,整个人止不住的喘息颤抖,声嘶力竭道:“不是我!”

    男人红了眼眶,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不是我,我没有偷,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他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双手捂住头颅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最后竟自己捶打起自己的脑袋,动作生硬粗鲁,像是要把脑袋刨开以挖寻更多记忆。

    “真的……不是我……师父……”

    他定是想起了痴傻之前的事!暨玉堂心知自己触到了这痴儿的心事,又不愿再看他发疯自残下去,生平第一次,柔和了声音,安慰道:“好,我知道不是你,你没有偷。”

    男人颤抖的身子逐渐平静了,他能在这疯狂的举止中听到跟前人所说的话。像荒漠之中的人痴渴水源,他瞪大双眼看向暨玉堂,凄厉又怀抱希望的问道:“真的?你真的信我?”

    “是,”暨玉堂应和道,“我信你。”

    哪想到逐渐平静下来的男人因这一句话又暴躁了起来,他双眼血红,目光中蕴含着愤恨、委屈、不甘,还有很多看不懂的情感,几近咬牙切齿的吼道:“胡说!你分明不信!”

    他激动地扑过来,手指紧紧扼住暨玉堂的肩膀,几乎要掐出几道青印:“是你,是你故意——”

    话音戛然而止,暨玉堂趁着他扑过来的契机,点了他背上的睡xue,男人随即昏了过去。

    沉重的身躯直接压倒在暨玉堂身上,他颇有些不适,但再细细一嗅,昨日那股味道已经消散了,漆黑的发丝还带着水汽,这傻子似乎是……沐浴了?

    他低头便能看到男人紧闭的眉眼,拨开发丝,饱满的额头上有一弯优美的眉弓,纤长的睫毛打下一小片阴影,高挺的鼻梁自眉心流畅地往下走,便被斑驳的铁质面具遮住,无从探究。

    那股怪异的感觉更浓了。

    仅半张脸,他便能预想到此人堂堂的相貌,绝非庸俗之辈可比。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沦落至此,神志不清、以至乞讨为生呢?

    再想到方才男人所言“不是我做的”——暨玉堂垂下眸,当即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