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重熄冥,珍惜眼前人。”

    ……

    “重、重熄冥……”

    一道小猫似的声音传来,一下子就把重熄冥从回忆里拉回现实,他下意识循声看去:“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神很吓人,清秀青年的脑袋猛地往回缩了下,小声问:“真的很抱歉,无缘无故就把你拖下水,还得你路上被他们追杀。”

    青年的脸在篝火下显得格外温柔,小鹿似的眼睛浮出歉意,懊悔地道:“不过你放心,等我明天把东西送到它该去的地方,我肯定不会在纠缠你了,你马上就能走了。”

    重熄冥一直没吱声,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第一次遇到灯晓语的景象,被他抱在怀里,怯怯地缩着脑袋,像只兔子。

    但灯晓语可能误会了什么。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这次怎么这么久都没帮你把伤治好,以至于都没法把欠你的账给还清,还害得你也得一起跟来这万鬼渊……”

    灯晓语吞了吞口水,指着眼前人的胸口,畏畏缩缩地问:“嗯……所以,你的胸口现在还疼吗?要不要我再帮帮你,应该只要在用一次灯油,你这伤就能完全好了……”

    重熄冥突然出声,轻轻“嗯”了声。

    只见灯晓语一怔,可能也是没料到他回答如此之快,毕竟重熄冥以前让他治伤,可是一百个不情愿。

    灯晓语没想太多,只是抿了下唇,紧接着,上半身朝重熄冥靠近。

    重熄冥只看到灯晓语的脸慢慢放大,随后,自己的唇上便覆上一片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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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晓语本体是燃魄灯,灯芯可以辨言真假,而灯油则是一味治疗外伤的绝佳伤药。

    重熄冥第一次遇见灯晓语,就被他引来的一大批魔界追兵伤了手臂,两人逃脱后,左右寻不到大夫和伤药,灯晓语就用了自己的灯油为他治的伤。

    灯晓语当初为了带乾天谕离开魔界,对自己都本体用了秘法,所以,他暂时没法变回本体。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的灯油现在是以体液形式存在的。

    而灯晓语第一次救他时,用的就是他手腕上的血。

    后来,重熄冥再次受伤,是怎么都不愿意喝灯晓语的血了。

    可重熄冥是救灯晓语才受的伤,灯晓语怎么可能放着伤痕累累的重熄冥不管。

    不过,最快最好的办法,还不是这两种,更快更好之法,其实是两人交合,但重熄冥怎么会接受?

    奈何灯晓语在帮他疗伤上固执得不行,最后,两个人勉强达成了意见统一,那便是只能用效果最差最慢的那种方法治病,靠唇齿相贴,将口中津液渡过去,以此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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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事情上,重熄冥向来是不为所动的,主动的一直都是灯晓语。

    灯晓语以前从来没给别人用过这种治伤的方法,所以第一次亲重熄冥的嘴时,还不小心把对方舌头给咬了,被重熄冥捂着嘴大骂了一顿。

    后面,灯晓语便暗自总结了经验,怎么亲嘴才不会弄疼重熄冥。

    重熄冥从一开始的骂骂咧咧,喷他人笨嘴也笨,到现在偶尔会被亲得舒服到脸颊飘红,灯晓语心中庆幸,自己还没有笨得无可救药的地步。

    两人虽然做着只有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事情,可完全没有旖旎的氛围可言。

    尤其是重熄冥,每一次治伤都仿佛是给他上刑似的,一旦时间到了,就臭着一张脸,马上把人推开。

    灯晓语一开始只是单纯想给因为他而受伤的重熄冥治伤,所以被重熄冥这么对待后,心头只有不解,并没有多想其他。

    可后面治伤次数多了,心里就有些委屈了,想着这些天过去,他们也算半个朋友了,但重熄冥怎么还对自己这么凶。

    可转念一想,是自己不由分说,把对方拖下这滩浑水,还害对方屡次受伤,重熄冥没直接不管他,任由他被魔界追兵抓走已算仁至义尽,自己怎么最后反倒怪起对方冷漠呢?

    他可真是白眼狼一只。

    再说,重熄冥是修真界大名鼎鼎的熄冥仙君,平日所交之辈皆为俊杰人豪,而自己不过是天魔塔的一盏破灯而已,居然敢奢求让对方把自己当朋友?

    到底是自己逾越了。

    灯晓语一边咬着重熄冥的唇,使尽浑身解数,在与对方唇齿相交,尽量让对方感觉不难受,一边魂飞天外,想着些不着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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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感觉此次治伤时间差不多,灯晓语刚想起身结束。

    可就在两人唇瓣分开的那瞬间,灯晓语腰际猛地袭上一股力,害得没有防备的他嘴角中溢出一声惊诧的“唔”,与此同时,身体则不受控制地径直朝前撞了过去。

    灯晓语那个瞬间的第一想法,不是别的,而是自己不会把重熄冥的嘴磕伤吧?都快和对方分别了,自己又得挨对方一顿骂呢?自己怎么还是这么笨手笨脚的?

    可他预料的事情并未发生。

    灯晓语跌入了一个guntang宽厚的胸膛里,被接得稳稳的。

    本该结束的吻,也随之加深。

    下一瞬,灯晓语身体猛地僵住,动也不敢动,胸前里心跳骤然加快,脸突然就烧得火烫。

    如果他刚刚感受到的不是幻觉,那么刚刚重熄冥他……

    灯晓语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无法想象,方才重熄冥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因为,就在方才,以前在治伤过程中从不会有任何反应的重熄冥,居然突然轻舔了下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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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觉到灯晓语的异样,重熄冥如大梦初醒般,猛地松开掐在灯晓语腰际的掌。

    歪坐在他怀里的灯晓语,此时像极了两只兔耳被提起,而不能动弹的兔子。

    “你、你刚刚……”灯晓语紧张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重熄冥怔在原地,愣愣看着自己悬着空中的手臂。

    他一时间,也不明白自己刚刚反常的举动是怎么一回事。

    重熄冥从小到大,最厌恶的就是别人亲密接触,连隔着衣物,贴下他人手臂,都会反胃得不行。

    他这习惯也导致了他经常会莫名其妙与人起冲突,不过碍于他的身份和实力,倒也没有多少人敢当着他的面和他对着干。

    但灯晓语却是一个例外。

    因为两人第一次相见,灯晓语就以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闯进他的视线。

    重熄冥是在客栈大堂里,接下了突然从二楼掉下来的灯晓语。

    当时,抱着灯晓语的重熄冥第一感受,不是急着把人扔下的厌恶,而是前所未有的心悸。

    可能从那个时候起,就暗示了后面,怀中的这个瘦弱青年,即将打乱他重熄冥一贯的行事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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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眼前紧张得口齿不清的灯晓语,重熄冥脑子里再次响起了临行前,沈青阑对他说的那番意味不明的话。

    “是个意外。”

    重熄冥脱口而出这四个字,可下一瞬,好像生怕灯晓语误会似的,他又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可他的语气,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越说到后面,越是犹豫。

    “是个意外……”重熄冥又重复了一遍,低垂的眼中,却浮出些许困惑来。

    “我、我知道,是个意外,是我不小心,没坐稳嘛……”灯晓语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莫名有些失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佯装无所谓的嘴角竟是泛出一丝苦和勉强来。

    灯晓语坐回一旁,低着头,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

    一时间,只听得到身前火堆时不时的细微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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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坐了多久,灯晓语曲着腿,抱紧膝盖,道:“明天,你把我送到我之前说好的地方就可以了,你直接离开万鬼渊就行了,剩下的,我一个人可以……”

    “灯晓语,你还真是这个蠢东西,你想想,如果没有我,你一个人现在能深入到万鬼渊这种深度吗?万鬼渊里妖孽恶鬼众多,我更是听说万鬼渊里还有早已绝迹的上古魔种,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他们分食吃了!”

    重熄冥不由分说底打断他的话,语气里似乎有些烦躁。“再说,送佛送到西,送人送到底。我不会让一个人去冒险的!”

    灯晓语本来想拒绝,可重熄冥语气太过坚决,他根本没法拒绝,只能低低地说了声“那好吧”。

    然后,又是一片寂静。

    越深到万鬼渊深处,恐怖惊悚的鬼嚎声反倒少了许多,到他们现在的深度,四周寂静得恐怖。

    “那你把那东西送到那里之后呢?你打算去哪里?”

    重熄冥突然开口问:“天魔塔你也回不去了,而你身上还有他们下的禁咒,你去哪儿,他们都能找到你,到时候你怎么办?”

    灯晓语一怔,刚欲开口,却又听到重熄冥罕见地局促地道:“要不你跟我回万剑宗,你到了那里,魔界的人即便知道你人在那儿,他们也不敢上山来抓你,你不用担心其他人的意见,我会和我师兄商量好,让你就留在白柳院,我就住那儿,刚好我的院子里有间空房,空着也是空着,你可以直接住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灯晓语隐约在重熄冥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瞅见一抹淡红。

    重熄冥本以为灯晓语会一口答应,可没想到对方迟迟回应。

    重熄冥突然就急了,“你不会嫌弃我……”

    “不、不是……”灯晓语咬了咬唇,眼中浮现挣扎:“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住,而是我必须……”

    刹那间,轰声四起,狭窄山谷里地动山摇,谷壁两侧堆嵌的巨石被震得脱落砸下。

    重熄冥眼疾手快,一个侧身,与灯晓语滚作一团,下一瞬,他们原先落脚之地已被巨石无情砸下,火堆爆裂炸开,火星四溅。

    本就缺少光源的谷底,再次失去唯一的光亮,陷入粘稠漆黑之中。

    万鬼渊禁飞,重熄冥已经给两人施了明目咒,然后一边抱着灯晓语,一边用他的仙剑络延劈碎躲闪路上的天降巨石。

    万鬼渊情况多变,之前他们刚入没多久,也有过类似的巨震,只是强度远不如这次。

    重熄冥山谷震感虽稍有下降,但不知为何,重熄冥这次却对目不可及的谷道深处,有不好的预感。

    重熄冥见怀中人不吭声,还以为他哪里伤着了,心急地问其情况。

    “我、我没事,你没事吧……”灯晓语颤着声音回,很明显是有被吓到。

    重熄冥刚想回话,心头危念骤生,下意识持剑欲挡,却没料到背后突生冷意,手腕剧痛,仙剑络延已脱手而出。

    可还不等他痛呼,就眼见怀中人背后浮出一双嗜血红眸,扭曲面目下,是足有中指那么长的獠牙,阴气四绕,朝灯晓语肩头,张嘴欲咬。

    只一眼,重熄冥就认出此乃绝迹千年的上古大妖,心头大震。

    眼见大妖獠牙已近,只要一口就能咬破青年纤细的颈脖,重熄冥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侧身,抬起右手去护。

    视线里已是猩红一片,重熄冥的手臂根部鲜血淋漓,已然被好几根凶厉獠牙咬了个对穿,手臂里的血液开始倒吸,很明显正在被那上古魔种吞食。

    重熄冥强忍手臂剧痛,在心中狂念法咒,大妖顿察不妙,刚欲拔牙,嗜血红瞳血芒四射,暗绿色血水于眶中四溢,妖身阴气凝成固态,正“嗬嗬嗬”地拼命挣扎,很明显是受了法咒桎梏。

    面对这上古魔种,重熄冥心知,若他处于全盛状态,尚且有与其一战的实力,但他被其偷袭,身受重伤,实力大降,若是正面而上,根本不敌这上古魔种。

    幸好这上古魔种修为尚浅,且经验不足,贪食其血,为今之计,重熄冥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利用以自己血液为咒,赌一把。

    幸好,他赌赢了。

    这上古魔种落入他的设计之中,暂时被血咒困住。

    重熄冥左手虚握,本飞落不远处的仙剑络延,已飞现于凶恶魔种背后,径直射穿魔种要害,将其一击毙命。

    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怀里的灯晓语还没反应过来,还没看清楚魔物模样,对方就已经灰飞烟灭,出现和死去都显得极其仓促。

    可鼻尖浓郁至极的血腥味,已经重熄冥颤抖摇晃的身体,却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可还不等他说话,就看见重熄冥振臂一挥,仙剑炫光一闪,他的一只手臂被赫然斩断,鲜血四溅。

    那魔种獠牙里暗藏魔气,重熄冥发现时,整条手臂已经被魔气侵透骨血,他不得不烈士断腕,希望还能保得半条命。

    断臂之痛太过惨烈,重熄冥并非是不怕痛的人,疼得脸色煞白,鬓角湿透,捂住右臂,再无力强撑,重重地摔在灯晓语怀中。

    看到重熄冥如此惨烈的模样,灯晓语再笨,猜也猜到方才那段短短的时间是多么惊险。

    眼见重熄冥痛得晕过去,右臂断口鲜血直冒,灯晓语慌得全身发抖,他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怎么可以流这么多血,仿佛身体里的血都要留干净了。

    眼见重熄冥快要失去意识,灯晓语只能颤颤巍巍地从身上撕下布块给他包扎伤口,然后一边吻着重熄冥的唇,试图给他治伤,一边拼命喊他的名字,拼命不让他彻底晕过去。

    灯晓语想从重熄冥腰际的乾坤袋拿伤药,可对方已经气血俱亏,虚弱到连手都抬不起的地步。

    虽然重熄冥已经付出断己一臂的沉重代价,但他脸上萦绕的黑气,表明了他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别无他法,灯晓语只能摸索着地面,好不容易从地上找到一块锋利的石块,不知苦痛把手腕划得稀烂,挤出温热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喂到对方口中,试图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灯晓语多么担心,自己血液的味道会把万鬼渊的其他鬼物引来,但幸好,可能是老天垂怜,也希望他能把重熄冥救回来,一直没有其他鬼物出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灯晓语的一只手,已经放血放到一片灰青,再怎么挤,也挤不出几滴血来,他便只好再拿石头去割另一只手。

    灯晓语不是人,并没有严格意义的死,但失血太多,同样使他气虚无力,头晕眼花,以至于,他在割另一只手时,把手腕都给划花了,都没能割出口子来。

    虽说,灯晓语可以用交合的方法救重熄冥,而且这种方法对自身损害也远低于放血,但他并没有选择这种办法。

    因为,他问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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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熄冥不会知晓,当他邀请自己和他一起去万剑宗时,灯晓语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

    天知道他当时多么想一口答应!

    可前些天,乾天谕在给他的最后一道指令,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重熄冥以为,自己只需要把乾天谕的替身送到万鬼渊就可以了。

    但灯晓语没有告诉对方,这只是乾天谕指令的一半,而另一半,则是让他永远守在那里,因为他身上有魔族禁咒,魔族不会允许乾天谕流落在外,势必会要千方百计寻回。

    只有自己永远守在那里,才能不能让世人知晓,流落在万鬼渊里的乾天谕,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灯晓语自出世以来,就是要无条件服从乾天谕的一切指令的。

    他不能拒绝。

    所以他不能和重熄冥一起去万剑宗。

    一想到重熄冥好心邀请他随他回去,甚至让自己住进他的院子里。

    灯晓语就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可重熄冥越对自己好,他就越恨自己。

    自此与重熄冥结识,虽然始终要忍受重熄冥嘴皮子上的刁难,但对方却始终不曾抛下自己。

    而自己呢?

    自己带给对方的是什么?

    只有一次接一次的身体上的伤害。

    更别说,重熄冥刚刚还为此丢了条手臂!

    重熄冥是剑修,断其右臂,相当于断了他未来修行之路啊!

    他已经害重熄冥至此,还怎么敢再去污了人家清白呢?

    他当时就不该傻傻地听乾天谕的话,为了一己私欲,不管不顾地把重熄冥卷进来。

    他该死!他该死!

    灯晓语心里懊悔,痛苦不已,眼泪扑簌簌地砸下,不知不觉视线愈发模糊,只能依稀感受到自己手腕上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把生的希望,汇入身前昏迷不醒的人口中。

    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重熄冥救回来,如果可以一命换一命,他可以马上替重熄冥死。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能喂到重熄冥身体内。

    意识渐渐模糊,灯晓语知道,他已经到他的极限了,他无力地趴在重熄冥身上。

    灯晓语用最后一丝力气,把头贴近重熄冥的胸膛,在听到对方渐渐平稳的心跳声后,他终于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此时的灯晓语已经精疲力竭,他从未如此累过,但他又从未如此庆幸,他把重熄冥救回来了。

    听着耳畔充满生机的心跳声,灯晓语脑子里冒出个荒唐念头——

    就这么魂消器死,也不无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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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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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晓语闻声一震,困难抬头,却见原本昏迷不醒的人,此时已经睁开眼,朝自己看了过来。

    见他醒来,灯晓语心里欢喜,可一看对方的右肩,心里又悔又痛,悄悄把手缩起来,只能勉强扯起一个笑,“你、你醒……”

    声音猛地一收,灯晓语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枯哑到了难听的地步。

    “你……”重熄冥还是看到了灯晓语血rou模糊的两只手,瞳孔放大,他下意识想去抓,可马上就僵住,然后,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右肩上。

    重熄冥眼中的悲伤与不敢相信,快要把灯晓语溺毙。

    “对不起……呜呜呜对不起,要不是我,你不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灯晓语不敢看重熄冥,他都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能够支持他重复一遍又一遍的道歉。

    “灯晓语!你怎么了?”重熄冥惊愕的声音骤然从头顶传来。

    灯晓语不知他这话何意,抬头却见重熄冥正满目惊恐地看着自己,心有所感,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开始变透明。

    他抬手去摸自己的左胸,只一碰,便瞬间定住,无意识地喃喃道:

    “是灯芯,灯芯灭了……”

    “你胡说什么,你的灯芯怎么会……”重熄冥眼都要瞪裂。

    “因为灯油耗尽了,灯芯就会熄灭……”灯晓语想装作轻松的样子,于是他酸着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来。

    但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此时笑得比哭还难看。

    重熄冥立马想通了一切,怒火中烧,恨不得立马骂眼前这个笨蛋一顿,可一看到对方脸上那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再难听的话,此时都骂不出口了。

    “有什么办法?灯晓语,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灯芯熄灭?或者重新点燃灯芯?”重熄冥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他刚失去一臂,骤然间根本无法适应身体的变化。

    “没有别的办法了!”

    灯晓语猛地扑了过来,把重熄冥压着不让他动,眼泪往外流个不停,“重熄冥,你听我说,灯芯一旦熄了,就再也点不燃了,你不要再……”

    “灯晓语!!”

    重熄冥怒吼着打断,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睛红得可怕,“你、你怎么会这么蠢啊!!”

    灯晓语从没见过重熄冥发这么大的火,已经吓得不敢再说一句话。

    而实际上,连重熄冥自己都没发觉,他有朝一日,会恼怒生气到近乎失控的程度。

    一看到灯晓语愈来愈透明的身体,重熄冥就害怕得浑身颤抖,“我马上带你回万剑宗,师兄和师祖一定会有救你的办法的!”

    他刚想去抓灯晓语,却发现自己右臂空空,咬牙又用左手,将人一把拽住。

    灯晓语却开始挣扎,眼泪止不住地流:“没用的,重熄冥,灯油耗尽,灯芯就再也点不着了,而且我还没把那东西送到……”

    “灯晓语!”重熄冥头上青筋暴起,用力把俊秀的青年拽到身前:“你搞清楚情况!你都要死了!还管那东西做什么?!”

    灯晓语被这怒吼吓得下意识脑袋往回缩,平时重熄冥不觉得怎么,可现在,他觉得极其刺眼。

    不能再吓他了。

    重熄冥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道:“灯晓语,你就听我一回,你先和我回万剑宗好吗?只要你没事了,我会再陪你来趟万鬼渊,前提是你得好好的,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过,也想过天天都能见到太阳的日子吗,你跟我回万剑宗,就可以天天看到太阳……”

    “重熄冥,你先听我说。”灯晓语突然开口,尾音颤抖,“乾天谕给我的指令,并不只是让我送东西到万鬼渊,其实我……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乾天谕是不能让人知道它的真实下落的,而我的任务,其实就是增强替身的可信度,因为身上有定位的禁咒,只要我留在万鬼渊,那些人就都会以为乾天谕一直在万鬼渊,不会怀疑它的真假……”

    灯晓语抬起头,脸上的泪水已透明得快要看不出存在,“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能和你回万剑宗,我就是死了,灯盏也得一直呆在这万鬼渊的。

    “重熄冥,这是我的命,是我存在的意义……”

    重熄冥僵在原地,动也不动,仿佛成了一座石像。

    灯晓语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来,看似轻松地抬手摸了摸重熄冥的脸,像是在哄小孩,“重熄冥,你就一个人走吧,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帮我把那东西以及……我,一起送到那里面去,真的很对不起,已经把你害得这么惨,还要求你再帮我一次,但你放心……”

    灯晓语突然踮起脚,啄了啄重熄冥微凉的唇,“被施禁咒的,只有我的灯盏,我的灯芯你可以带走,可以炼成法器,能帮你……”

    “别说了。”重熄冥开口打断,声音务无比疲惫,“灯晓语,我求你别说了。”

    灯晓语愣住,他的身形已渐化于无。

    重熄冥深吸一口气:“我会留下,永远陪着你。你不是说,你的灯盏必须留下吗?只为为了让那些想要找乾天谕的人误以为乾天谕就在这里,那他们如果来找,你没死的时候尚且拦不住,如果你……就更别论怎么拦他们了,不是吗?”

    重熄冥低头想要在吻灯晓语一次,却可怜地吻了个空。

    他的怀中人消失不见,只有一盏古朴的铜灯静静躺着。

    灯芯无火,灯油已涸,一点生机都无。

    一滴泪悄悄从上落下,湿润了焦黄的芯尾。

    重熄冥的声音里是无边无尽的痛苦,在空寂的漆黑的悠长谷道里回荡:

    “我会留下来的。

    “永远留在你身边。

    “替你完成你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