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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黄金时代

    许裕园在秋季学期结束后拿到了心仪学校的offer,高高兴兴携男朋友回家乡过年了。

    许裕园那股兴奋劲儿好几天都不散,下了飞机,他没有立刻坐车去酒店,拉着梅荀直接走到大街上。

    风一直往脖子里灌,许裕园缩着脖子说:“衣服领口好大。”

    “谁让你买加大?”梅荀蹲下来,把行李箱打开,取出围巾给他戴上。

    许裕园手最怕冷,戴着毛线手套揣在口袋里,仰起头伸长了脖子让梅荀给他戴围巾,吸着鼻子说:“这样就可以在里面多添两件毛衣了,不怕冷的人是不会懂的。”

    “整条街就你穿得最胖。”

    许裕园不服气:“整条街就我们俩。”

    梅荀给他系好了围巾,拍拍他的脑袋问:“还冷吗?给你贴暖宝宝?”

    许裕园老老实实地点头:“有点冷。现在是冷宝宝,走走就暖和起来了。你在笑什么?”许裕园意识到不对,脸一瞬间红到耳根子去了,结巴着问:“暖、暖宝宝是什么东西吗?”

    原来他不知道暖宝宝是什么,多无知啊!梅荀都快笑岔气了,他敞开风衣外套把许裕园裹进怀里:“暖宝宝就是你。宝宝,这样暖不暖?”

    “真rou麻……”许裕园羞得路都不会走了,扒着梅荀的衣领说,“不要骗我,告诉我是什么东西?”

    两人闹了一会,梅荀忽然抬起下巴示意远处:“园园你看,那边有个人在看我们。”

    许裕园抬起眼,看见大路的尽头是有个模糊的黑点,好像是个席地而坐的老婆婆,正盯着他们看。太阳西沉,两人走在一条宽敞笔直的大马路上。马路沿着河道向远处伸展。黄昏来临,城市的灯光在河对岸逐渐亮起。

    “你别笑我,我现在想到了黄金时代。”

    “什么?”

    许裕园说:“王小波。”

    梅荀打开手机搜出这一段,一边走一边念: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许裕园想,这就是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感受。他二十一岁,年轻又聪明,既有爱情又有未来,感觉自己仿佛拥有一切。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坐在街边的是一个头发雪白的盲眼婆婆。梅荀以为是乞丐,掏出零钱放在盒子里,这才看到地上有个算卦算命的简陋纸牌。

    许裕园也把包里的零钱拿出来了。老婆婆说要给他们算一卦,许裕园没什么兴趣,婉拒道:“婆婆,不用了,我们赶时间。”

    “我不是要饭的。你们把钱带走。”

    两人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僵硬了一下。许裕园碰了碰梅荀的胳膊:“可以算你的剧本今年能不能卖出去。”

    梅荀不乐意提这个,许裕园只好自己去竹筒里抽了一签。老婆婆让他想好了算什么再抽,许裕园其实想算姻缘,算眼前人是不是白头之人,又拉不下脸,于是说算以后的运势。

    抽到的是下下签,许裕园整个人都怔了一怔。

    老婆婆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许裕园的掌纹,问了生辰八字,又说要摸头骨,半晌才说:“你命不好,福薄,前半生漂泊不定……”

    梅荀反应很大,他抢过许裕园的手腕,拉着人走开。

    “我们给了钱,她也不说点吉利的。存心讲坏话,指望我们花钱消灾。”

    许裕园生怕老婆婆听见了,赶紧去捂梅荀的嘴。走出去老远,许裕园才附和他:“你说得对,她故意这样说多半想骗钱,不过她也没骗到,你就别生气了。”

    梅荀皱眉说真晦气,早知道绕路走。

    许裕园原本心里也毛毛的,现在光顾着安抚梅荀了,“不信则无,我都不信这些,哪能她说什么是什么?”

    梅荀嗯了一声,心里还是很不爽。

    还好算的不是卖剧本,假如老婆婆说梅荀写的东西十年也卖不出去,梅荀估计会气到七窍生烟吧。许裕园一边想,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许裕园转过身,握着梅荀的手腕,凑上去亲了他一口,商量着说,“晚上你别跟我妈闹矛盾,好不好?”

    “你先叫你妈不要事事针对我。”

    许裕园点头:“我跟她说五遍以上了,让她这个年都不准挑你的毛病。”

    *

    许裕园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时候,始终没有电视机的掌控权。同龄人看的动画片他一部没看过,倒是陪老人看了海量家庭伦理狗血八点档。

    狗血婆媳剧里面,往往是老婆和老妈不对付,气焰一个比一个嚣张,中间夹的男人是软柿子,两头不能讨好。许裕园认为自己此时的处境是类似的。

    大年二十七那天下午,梅荀要去方家看望他的狗,许裕园留在母亲家里包饺子。

    许晓曼说:“他晚上不回来吃饭啊?昨晚也没有回来吃。”

    许裕园忙替他解释:“昨天是同学会,今天见朋友。”

    “怎么不带你去?”

    “我不想去。”许裕园一边包饺子一边说,“人都是有缺点的,你不要对他要求太高嘛。”

    许晓曼拧开了炉火,把水烧开了,准备下饺子,“我要求他什么?他不欺负你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以前是比较自我,刚住在一起有一段磨合期。这两年他长大了,成熟了好多。”许裕园说,“我平时在学校的时间长,家里一切都是他搞定,花的也是他的钱,每到换季他就给我买衣服鞋子,每天去公交站接我回家。他不是很主动,不过我提什么要求,他也不会拒绝我。”

    许晓曼哎呀了一声,露出很惊讶的表情:“你还会提要求呢?”

    “妈,”许裕园笑得眼睛弯起来,有几分撒娇的模样,“从小到大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许晓曼简直想翻一个大白眼,“我就怕你跟他在一起很辛苦。你在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能不担心吗?”

    “真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很好。”许裕园很知足,虽然不是事事顺心,他仍然感到快乐,感到这是他人生前二十年最快乐的时光。

    就连他回想起自己当年苦苦哀求梅荀改大学志愿,到B市陪自己,许裕园心里也不再苦楚,反而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自己向来比别人倒霉些,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优点所在——他执着耐心,懂得在关键时刻主动出击,总会在最后赢得一切。

    *

    梅荀划了一会女生的朋友圈,就把手机还给方涧林:“不错啊,看起来是你喜欢的身高腿长相貌浓艳那一款,这次是认真的?”

    方涧林澄清:“我每一次都是认真的,我爱过每一个人。”

    梅荀笑了一声:“我是在问,你们一对一还是开放的?”

    “当然是开放的。”方涧林说,“我俩异地。她在温哥华。谈个恋爱干嘛给彼此找罪受?”

    两个身形高大的青年并肩走在一条林荫道上,一个牵着黑背白胸的阿拉斯加犬,另一个举着雨伞挡雪。路灯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先后穿过雕花铁门,绕进了一个花园庭院里。

    “你是不是又要对我说教了?”

    梅荀轻描淡写:“没,你高兴就好。”

    “我感觉你就要骂我。”

    “你找骂是不是?”梅荀都想说你怎么这么贱?

    方涧林夹着烟笑:“小时候你动不动骂我是放荡渣男,这会儿不骂了,我有点不习惯。”

    梅荀也说了他最近的忧虑:缺钱。起因是他和长期供养他的父亲断交了。

    方涧林很诧异:“我以为你们几年前就闹翻了。”

    “闹翻了他能一直养我?是上个月的事。”梅荀说,“我爸突然改变主意,不让我出国,叫我大学一毕业就去他身边帮忙。他在C市那边有点人脉,打算东山再起,找不到信任的帮手。我根本不懂基金证券之类的,也没有兴趣,我们就吵起来了。”

    “就这样?”方涧林听完来龙去脉,心想不算大矛盾,劝他去跟父亲低头,“想开点,跟爸爸讨钱的时候,谁还不是二十四孝好儿子了?”

    梅荀一想到他爸指着鼻子骂他没出息,就断了这个念头。他烦躁到抓头:“我也不是非读这个研不可,是许裕园离不开我,他计划好了一切,要带我一起走。”

    “不管怎样,书读到是你自己的。”方涧林把烟掐灭了,拍拍他的肩膀说:“缺钱来找我,哥还供不起你上学吗?”

    “再说吧。”梅荀兴致缺缺道。他总是欠方涧林的,一不小心欠了太多,现在他开始觉得不妥。他觉得自己已经到自力更生的年龄了。

    一整个下午,梅荀都有点心不在焉。或许,奚明那番话确实起了作用,让他情不自禁用另一种目光去看待方涧林;又或许,只是距离消磨了彼此的默契。

    梅荀离开之前,豆豆一直咬着他的裤腿,不让他上车。梅荀又蹲下来,搂住她的脖子给她顺毛,承诺过几天再来看她。梅荀放开狗起身的时候,正好和站在台阶上的方涧林对视。梅荀发觉,那眉眼仍是旧时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未变,一时间呆住了。

    方涧林快步追上来,俯身敲了敲车窗。他的神情很急切,梅荀以为有什么大事。

    “明天和园园到我爷爷家里吃晚饭吧。”

    “好,我明天给你电话。”梅荀看着他,心里知道:女人、跑车、宴会、耀眼的名利,你喜欢的这一切,这些你唾手可得的东西,你最终都会感到厌弃。他希望方涧林能一辈子稀里糊涂地快乐下去,就像做一场不会醒的梦,梦里歌舞升平,所有的人都爱他。可是他也知道,像方涧林这么聪明的人,很快就会开始感到孤独和无意义。

    梅荀年少的时候,走在街上听到一首歌,歌词里有一句“I will never leave your side”,他默默哼唱着,心里洋溢着一股满足。那时候,他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分开,会并肩走过漫长人生中的幽暗之处。

    可是现在,暮色降临的时候,他心里却立刻想到另一个人在盼望他回家。车子驶过分开了树林的林荫大道,细雪从灰蓝的天空飘落下来,梅荀突然很想许裕园,想见到他的脸,想听他的声音,想把他抱进怀里。

    关于许裕园,梅荀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词了,那就是踏实。他待在许裕园身边的时候,总是感觉特别踏实。梅荀在路边停下来,买走了卖花小姑娘手里的最后一束白玫瑰。他想,会让自己感到踏实的人,大概就是爱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