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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祭日

    梅荀捧着白色的花束,拉着许裕园走到母亲的墓碑前。方涧林很远就看见他们俩。

    “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方涧林大步走上来,对许裕园伸出手,“园园,好多年没见。”

    许裕园低垂着眼帘跟他握了手,也道一声好久不见。

    “我叫梅梦云。”梅梦云也来握他的手,她眼眶微湿,能看出刚哭过,神态却不显憔悴,“你比照片上要可爱一点。”

    这是梅梦云第一次见到许裕园本人。他比梅梦云想象中的更忧郁、寡言,仿佛一个久病初愈的大孩子。他长得一点都不难看,身材也很漂亮,可是在梅荀的身边很黯淡,像一具任人摆弄的玩偶。

    墓碑前面已经摆了好几束鲜花,白菊花、百合、栀子花,梅荀把自己手中的白玫瑰也放上去,拉着许裕园的手站在墓碑前沉思。

    梅荀来晚了,夕阳悄悄陷落,跌进天边的彩云,工作人员过来催促,四人只好离去。方涧林拉开车门问:“在哪吃?外面还是我家?”

    两人同时出声,梅荀说外面,梅梦云说随你。方涧林略做思考,单独陪着三座冰山吃饭,自己吃不消,还是回家吧。

    车子驶入一片闹中取静的别墅区,停进方家的地下车库。乘电梯上二楼,方涧林接过佣人手里的酒水托盘直奔棋牌室。棋牌室有五六个女人在打牌,方涧林把酒水分给客人,凑到一个穿着淡蓝色套装、面相很雍容的女人跟前:“妈咪,梦云jiejie回来了。”

    “好多年没见了,林林不说,我差点认不出来。”方母起身,拉着梅梦云的手给牌友介绍梅小姐。

    方涧林又介绍许裕园:“这是小荀的男朋友,说过好多次,在美国x大读电子通信。”

    “每年都念叨,终于舍得带回来给我们看。”方母扫过这对AO结合的年轻人,微笑着点点头,“斯斯文文的一对好孩子,真是般配。”

    大家寒暄过了,散了牌局,去阳台喝茶。话题主要围绕着梅梦云,问她背井离乡后的光景,问是否还在亚行上班,怎么没带姑爷回来,等等。

    母亲的牌友美丽娇俏,看不出年纪,对从未听闻的梅小姐不感兴趣,一味地撩拨方少爷开口:“弟弟多稳重,一谈就八年,当哥哥的什么时候领老婆回家?”

    “每天上班十个钟,到家沾床就睡,不需要老婆。”方涧林已经这样说,对方还坚持给他介绍女人,方涧林只好以攻为守:“王姐赶紧甩掉那个老头子,我来给你介绍……”

    方母瞪了方涧林一眼,打断他的话:“叫爸爸上来。”

    方涧林去门口吩咐了佣人,等了十几分钟。一个高大、硬朗的男人拉开玻璃门走出来。方家父母早婚早育,还不到五十岁,样貌只有四十出头,仍旧年富力强。

    方涧林不免又费一番口舌,把许裕园重新介绍一遍,接着想到白天公司里发生的一件急事:“爸爸,借你五分钟时间,有件事需要你教我。”

    “爸爸!”方涧林又喊了一声,方启成才回过神来,将眼神从陌生的客人身上挪开。方涧林促狭一笑:“你看他干什么?随时随地发现新的私生子?”

    方启成眼神冷下来,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接着走到茶桌旁边,拉开椅子坐下。一桌人又热络地聊起来,没人关心夺门而出的方涧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梅荀拍了拍许裕园的肩膀:“你坐一会,我去看他。”

    方涧林坐电梯下车库开车,梅荀跑了两层楼梯,从房子正门跑出去,刚好在院子大门拦下他。梅荀敲了好多下车窗,方涧林才落下车锁。

    方涧林阴着一张精彩纷呈的脸,上面挂了五道指印,耳侧还被戒指刮出了一条血痕,一路猛踩油门,在小区内飙车,“我现在打电话给记者,登报断绝父子关系,你觉得怎么样?”

    梅荀说:“你慢一点!”

    “点烟。”方涧林夹着烟的手伸给他,告诉他打火机在汽车手套箱,“这辈子最讨厌没责任心,在外面散播jingzi的男人。”

    梅荀擦着打火机,点燃了方涧林手上的烟:“这不是你?”

    方涧林哈了一声:“怎么是我?我严格戴套,从不搞出人命。”

    “回去吧。”梅荀劝他:“你妈肯定哄你,你爸说不定也后悔了,郑重跟你道歉。”

    “他的恩威大过天,主宰我们的一切。从小到大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奉承他,做对了他把我捧到天上,错一点就把我摔到地底。只要我不听话,他就高调地宠爱私生子,警告我安分。”方涧林一脚刹停车子,“别管我,你要回去就下车。”

    “你要去哪?”

    方涧林:“谁他妈知道……”

    车子驶过了下午来过的墓园,梅荀按了按太阳xue,阻止他继续在马路上飙车:“下去走走吧。”

    天已经彻底黑了,墓园早就关门。方涧林打了个电话,坐在车里等工作人员过来开门。梅荀把揣了一路的冰袋塞给他:“敷脸。”

    追出来还拿了冰袋?方涧林说:“你动作够快。”

    “出门前陈妈塞给我的,就她心疼你。”

    方涧林把冰袋敷在自己火辣辣的半边脸上,恶狠狠吐了一口烟:“他的私生子私生女,他包的小玩意,哪个不甜甜喊他爹地,我只是他的无数个好儿好女之一。”

    “他打电话喊我回家,好,我放弃剑桥数学系,回家。婚姻大事,也不可能由我做主。我太没骨气,这辈子被人呼来喝去。”方涧林痛苦地摇了摇头,颇有自知之明道:“但是离开他,我什么都不是。”

    “怎么会?”梅荀很惊讶他会说出这种话,“以前大家流传一句话:‘如果你有任何麻烦,那就打给方涧林,他的电话号码是1290 789 8899。’你总是大家的依靠,大家的骄傲,所有人都爱你。”梅荀话锋一转,对他说:“少点管父母的私生活吧,他们已经太纵容你。你明知道私生子不可能动摇你一分一毫。”

    方涧林摊手说:“好比小三睡了你老婆,你明知小三不可能动摇你的位置,但你一想到小三拳头就硬了。”

    “根本两回事。我老婆是我的,别人碰就该死。你爸的钱也好,爱也好,他爱给谁给谁。”

    方涧林脸色更臭了:“没人想听屁话,安慰一下我很难?”

    一个办公室经理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小职员走过来,从腰包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了嵌在墓园的大铁门中的小门,放他们两人进去。

    墓园夜晚不开放,路灯隔得很远,阴森荒凉至极。一起风,树叶沙沙响,四处鬼影幢幢。

    “你已经足够高贵,没必要自证。”梅荀说,“脱离父母掌控的第一步是搬出去住。”

    方涧林下意识要拒绝,他很快就说:“我好多个家,爱住哪个住哪个。”

    梅荀很鄙视:“方涧林,你就当一辈子爸宝妈宝男吧。你就像偶像剧里的大小姐,人生第一次挨巴掌。”

    “人生第一次是我为你从英国跑回家。”方涧林纠正他。十年前的往事还历历在目,方涧林说:“那天,我爸左右开弓甩了我几大巴掌,我耳鸣了很久,还以为我的耳朵从此残废了。”

    梅荀都愣住了。在母亲的十周年祭日这天,他头一回知道这件事。他当初还以为方涧林回来得很轻易。

    “这坟不会蹦出鬼吧?要是鬼看上我,附我身上怎么办……”方涧林开着手机的手电筒走路,路过了一排排的墓碑,“好害怕,快说点你的惨事娱乐一下我。”

    梅荀也脚底发凉、浑身寒意,他比方涧林还害怕。“我看到他们俩光溜溜抱在一起,我整个人都傻掉了,脑子一片空白,就像灵魂出窍。我眼睁睁看着那个顾什么,大摇大摆从门口走出去,连揍他一顿都不知道。”

    方涧林听了都隔空着急:“你太不行了,下次找我给你撑场子。”

    “什么下次?你会不会讲话?”梅荀说,“我的园园很老实听话的,他身心都只要我一个人。他的朋友太下贱,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迷jian他……那个顾什么,大街上随便抓一个都好过他。他要不是omega,估计找不到人睡他。就算要出轨,也找个条件跟我差不多的,园园有过我,怎么可能看上他?”

    “我cao哈哈哈哈哈,”方涧林开始爆笑,“逗你哥开心的时候,你真有一手。”

    梅荀严肃警告他:别幸灾乐祸。

    “没有,我单纯被你的自信折服了。”

    两人摸了半天的黑,总算走到梅荀的母亲的墓前。梅荀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立刻就跪下来,抚着墓碑,哽咽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十年发生了好多事,好的事,坏的事,都太多。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还算争气,从未忘记过‘清白自立,勤劳克制’,从不愧对本心,不愧对母亲的教诲。

    “我想要一个孩子,让生活稳定下来,您觉得怎么样?”梅荀仍跪在墓碑前面,对着一团模糊的黑夜问。

    方涧林站在他背后抽烟,站姿挺拔,橙红色的光点在他唇边忽明忽暗,“分手。他踩到你的底线,不要妥协。”

    我标记了他,给过他戒指和承诺,我们陪伴彼此八年,梅荀想。“他爱我,他需要我。再也不会有人用他那种眼神看我,就像渴望空气一样……”

    方涧林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他在梅荀身边蹲下,搭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他曾经很爱你,但你是笨蛋,你已经搞砸了一切……及时止损吧。”

    梅荀确信:“他没有我活不下去。”

    “人家能在美国念到博士,而你去菲律宾拍两个月的戏就郁闷死了。”方涧林说,“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没你他也能活。你要是愧疚,打钱最实际。”

    “你不知道药物成瘾多难搞,我不照顾他,他就成了废人,他没有我根本不行。”

    方涧林说:“是你没有他不行。”

    梅荀嗓音微哑:“他没有我不行。”

    “是你……”

    黑暗中没人能看清他的哭态,梅荀突然就哭出声音:“我以为他跟别人睡觉是最坏的一件事,结果这只是一个开头……他从来没解释过一个字,没告诉过我他对顾少贻怎样想……他也没说过对不起……只要我提,他就回避……问多了,他说分手吧,不耽误你了……我每天晚上抱着他睡觉,都觉得自己在犯贱……”

    “你看我,我也不会把外套借给你擦鼻涕。”方涧林伸手给他,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起身,我带你去吃饭。初恋总是要搞砸的,多来几次你就有经验了。”

    梅荀膝盖都跪麻了,颇费力才站直身体,用手背抹去眼泪,喃喃道:“我不要多来几次。”

    他的感情如此匮乏,积攒很久才能恋爱一次。下一次,所有的体验都不可能像第一次那样深刻。他们拥有过一切,离开彼此以后,他们能做的事就是在别人身上找回曾经拥有的。他不要多来几次,他只希望爱人回心转意,希望相爱的人永不分离。

    吃过饭,方涧林坐在车里观察自己的脸蛋,给戒指划破的伤口贴上创可贴,“赵四那群人的场子,你去吗?城北立交桥那块,很隐私的。”

    方涧林已经启动了车子,打方向盘退出停车场:“到时候别人肯定问我,被哪只小野猫挠花脸,你别拆我的台。”

    “我不参与你的夜生活,送我回酒店吧。”

    梅荀打开门,许裕园穿着睡衣坐在床头敲电脑。梅荀走进屋里,许裕园眼皮都没抬,只是敲电脑的手速更快了、力度更大了。

    “就算睡过一万个人,他的心地还是如此纯洁,从来没品尝过痛苦的滋味,睡在二十层天鹅绒上都会磨痛皮肤,让你想呵护他,对吗?”许裕园把电脑从大腿上拿下来,看着梅荀说:“他的魅力就是特权。你爱他,还是爱特权?”

    梅荀根本不理他,径自走进浴室洗澡。洗完澡吹干头发,梅荀吞下安眠药,立刻铺好床睡觉,不愿开口讲一个字。

    许裕园偏不让他睡,凑到他耳边叨叨絮絮,讲半天才讲到重点:“他mama给了我一个红包,我还没拆。今晚逛街的时候,梦云jiejie给我送了一对卡地亚袖扣。我怎么回礼?”

    梅荀背过身去,有气无力地说:“你自己看着办。”

    将要入睡的时候,梅荀缓慢想地起来,许裕园的银行卡在自己手里。“我会帮你回礼,写你的名字。”

    过了半个小时,梅荀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许裕园下了床,从冰箱里取出装药水的盒子,走到床边让梅荀给钥匙。

    “医生说你现在应该控制到每周一次以下。”

    许裕园很倔强:“我能怎么办?我睡不着觉。”

    梅荀已经十分困倦,勉强打起精神道:“你睡不着,我也陪你醒着……”

    “我昨晚一秒钟都没睡,再不睡觉我会死的。”许裕园蹲在床头,抓着梅荀的衣领开始哭:“把钥匙给我,从今以后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把护照,身份证,银行卡也还给我,再也不要管我了。”

    梅荀抱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窝里,轻声说:“怎么不管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你爱我,我也很爱你。”

    “你爱谁?”许裕园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话,跟他拉开半步距离,“再说一遍你爱谁?”

    梅荀很笃定:“我爱你。”

    “谎言说无数遍也不会成真的。我问你,你的眼睛总是看向谁?你的心里永远在牵挂谁?你开心难过第一反应去找谁?告诉我,告诉我他的名字!”许裕园咬字极重,整个下颌骨都在颤抖,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在宣告什么惊天绝世的秘密:“你拍下我的照片摆在书桌,画了我的脸挂在墙上,你把他的照片和画像锁在抽屉里。你写小作文说爱我,把他写成电影女主角。我都知道!我全部都知道!”

    梅荀坐起身,两手像铁钳一样抓着许裕园的肩膀:“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沾上那个药水,你整个人就疯疯癫癫,不太正常?”

    “别拿嗑药羞辱我,再怎么也好过你!”许裕园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不管什么时间地点场合,你都不顾一切追着他跑,把我丢在背后!这种事你做过几万次?”

    梅荀捂着被打过的右脸,错愕至极,一副吞吞吐吐的神色。

    许裕园又往他左脸补了一巴掌,这一次他提前蓄力,扇得比头一次更狠。接着,许裕园迅速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盖过头:“现在你可以去找他了!他一定会好好安慰你的!他不给你cao,但他会给你点个小鸭子,你们可以一起玩!”

    梅荀用力拽开了许裕园的被子,撑在许裕园身上,顶着一张穷凶恶极的脸:“你在说什么鬼话?你他妈刚刚打了我两下!?”

    自己真是被药瘾冲昏了头脑,应该冷静些!许裕园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掀起眼皮,从下往上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口气几乎怜悯:“不要再做梦了,方涧林怎么看得上你?一个连爱他都不敢说的没用鬼。你只配跟我这种人在一起!”

    梅荀简直听不下去,恨不得甩回去两巴掌:“你是不是有病?”

    “我就是有病。”身体里好像有一把火在烧,五脏六腑都要烧融了,许裕园又开始流眼泪,毫无尊严地恳求:“给我打一针,我立刻闭嘴睡觉,不会再烦你,不然我就折磨你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