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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成灰

    许裕园对吃喝住行都不挑,租了一个半旧的居民楼,电梯还是后来加装上去的。周一早晨七点半,许裕园拄着拐杖,艰难地顶开大堂玻璃门走出来。一辆漆黑发亮的轿车横在眼前。

    许裕园跟早餐铺老板娘打了个招呼,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找钱的时候默默地斜眼看过去。这车圆灯方头,轮廓线横平竖直,开起来空气阻力肯定特大,像从上世纪六十年代穿越过来的。喻雪良最显眼是一头不羁的卷毛,靠在墙边抽烟,像是等了一段时间。

    事业单位的领导能烫这么招摇过市的头吗?许裕园寻思着喻雪良要是穿条皮裤,都能直接上台玩摇滚了,一边走过去,拘谨地打了个招呼:“喻老师,早上好。”

    喻雪良掐了烟,拉开副驾车门,“小许老师,你行动不方便,我过来送你上班。”

    许裕园一见他,早把前天的不愉快抛到脑后,指了指地铁提示牌说:“一站路而已,我坐地铁过去就行。”

    当然没有拒绝掉。许裕园坐在车里想,起码今天不用进地铁直面某明星的高清大脸了,也算是幸事一件。

    “早上打你电话没打通。”

    许裕园把热包子和豆浆搁在腿上,用手扶着,从兜里掏出手机,把喻雪良从通讯录黑名单放出来,慢腾腾地说:“是吗?可能我家信号不好……”

    喻雪良专心开车,说话声和他开车一样稳当:“昨晚回去问了薛明,知道误会你了。我作为一个父亲,关心则乱,真不好意思,下次请你吃饭。”

    不过十几分钟,喻雪良就把车子从C大正门口开进去,问清许裕园哪栋,轻车熟路把他送到电信学院的办公楼下。

    许裕园不想他送自己上楼,被同事看到,问起来就尴尬了。还好喻雪良只给他打开车门,在下车的时候扶了他一把,又问他下班时间。

    早晨出门看到喻雪良在楼下,脑子懵了,太紧张才会说要去坐地铁。现在许裕园回过神来,想到自己的出行问题,是打个车就能解决的小问题,跟他挥手道别:“我说不定的,我自己打车回去。”

    中小学生都放暑假了,大学也快了。许裕园今天主要是过来给学生答疑,再开一个课题组的小会,完事就能回家线上工作了。

    许裕园不方便去教学楼,在办公楼借了一个圆桌会议室,让学生们过来上课。

    学生见了他热情似火,要搀他走路,要给他提包倒水,一个个嘴里嚷着“感动哭了,老师太坚强了。”

    临考拍马屁最没意义,许裕园严正声明:“卷面不超过五十分,一律不给及格,到时候打电话过来哭,要我改分数的,我会直接挂电话。”

    底下又一片哭天喊地。许裕园知道这帮学生惯会撒娇,学习还是上心的,“去年黄老师给你们师兄师姐上这门课,就是这个要求,不能到我手上就放松了。”

    学生又问他去年的挂科情况,许裕园一不小心跟学生聊多了,最后只能拖堂,两节课从八点钟开始上,啰嗦到十点多才结束。

    打车回到家,手机收到一条快递信息。许裕园艰难地挪到快递箱,输入取件码,柜门“啪”的一声弹开了。

    用钥匙划开灰色的塑料袋,两指捏住猫脖子,把一只猫从快递包里拎出来。猫四肢修长,通体黑油油,只有耳朵、胸襟和尾巴末端那一截洁白胜雪,眼睛是黑曜石,鼻子是蜜桃软糖。多么我见犹怜的一只猫。

    卡片上有字:不是故意打扰你。这只猫很像你,忍不住买下两只,送一只给你。

    布玩偶属于可回收垃圾,应该放进蓝色的垃圾桶。许裕园丢掉东西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就上楼了。

    下一次出门是周五。清早,许裕园已经叫好出租车,拎着双肩包下楼,没想到又看见喻雪良那辆打眼的复古车。

    “小许老师,我给你买了早餐。”喻雪良指了一下车后座。

    “谢谢。”许裕园紧张过头,没买早餐就坐进车里。刚好喻雪良等人的时候,帮他买好了。就像有心灵感应。

    一路上许裕园垂着头不说话,希望自己可以用手攥住心脏,别让它跳那么快。

    上次见面,许裕园只提过一次学生周五考试。喻雪良电话也没给他打一个,周五直接在楼下等人,许裕园心里多少有数了。

    不是许裕园自恋,这两年回国教书后,他的追求者激增,比人生前二十八年加起来都要多。顾少贻这么评价:你以前为爱发狂,活得苦大仇深,这两年心态放开,脸也长开了,男人当然上赶着来爱你。

    在国外只有少贻有桃花。

    少贻身材修长,肤色健美,有婉转动人的单眼皮,阳光碎影一样的小雀斑,端的是个东方美少年。许裕园更秀美无暇,可外国人看见许裕园的第一反应总是“老天……这孩子到底成年没有……”,就算知道他的年龄,也会条件反射远离这种仿佛很娇弱——意味着麻烦、需要额外照顾——的omega。

    喻雪良从此展开了润物细无声的追求。学期结束这几天,课题组开会,学期结束工作会,都是喻雪良车接车送。

    他也不纠缠,只要许裕园拒绝,他就会隔一两个星期再出现。

    暑假开始之前,许裕园就做好计划:暑期第一个月要完成一篇综述、两篇新论文,准备自然科学基金申请书,还要完成一本书的校对工作。

    每周六,喻雪良一定约他出去吃晚饭,其他日子也会约,不忙的时候两人每周能见三四次。两个人都爱吃日料,快把全城有名号的日料馆都吃遍了。

    梅荀绝不能吃生rou,腥膻的东西也不沾。他和许裕园一起去日料馆,只会点一碗拉面,加一两份甜点,很快就放筷子,也不玩手机,一直盯着许裕园吃五花八门的刺身,并且表示你今天不可以亲我。许裕园被他看得压力很大,从此再也不提日料,只挑梅荀喜欢的餐厅。

    你总是张嘴闭嘴喊我宝贝,可你这么多讲究,时刻要人迁就,到底谁才是宝贝……许裕园微微出了一下神,很快重新收回注意力。

    最好聊的话题是教育经历,许裕园才知道喻雪良是C市本地人,本硕都在C大,最后去埃及拿了考古学博士。他还是C大考古学院的客座教授,难怪他对C大如此熟悉。

    喻雪良很沉默,不会贸然提问,大多时候都是许裕园先开口。许裕园也不想单往一个方向问太深,显得自己在打听人家,又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很懂什么周易风水之类的?”

    喻雪良笑了一下,用餐巾擦了一下嘴,放下刀叉说:“我们肯定也研究一点封建迷信,以古人的思维来思考,比如这个墓葬设置在山体的哪个位置,随葬品摆在什么方位。不过考古更多还是依靠自然科学。”

    “我听说你们下地之前要烧香拜神,你们都信这些吗?”不过,干什么不烧香拜神呢?明星演戏,新剧开机仪式都烧香拜神呢,许裕园想。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就是个仪式,尊重古人,也让自己心里舒坦一点。”

    许裕园脑子里呼啦过去一串古墓丽影的镜头,问他干活有没有遇过灵异事件。

    “工地塌方我遇过,给你看我这块疤,十一年前留的,一块大石头擦着我的耳朵砸下来。”喻雪良侧过头,让许裕园看他耳背那块三指宽的疤痕。

    许裕园凑过去,两人的额头在摩天大楼顶层的旋转餐厅的玻璃墙边慢慢靠近。窗外的星河和城市灯光融化在一起,白色餐桌上的玫瑰花盛放如火焰,许裕园轻轻点头哦了一声,“痛不痛?”

    喻雪良没有答,只是举起酒杯跟他碰杯。许裕园很懊恼:为什么要问痛不痛,多傻的一句话!果然我根本不擅长和人交流,只要一不在状态,就会出意外状况!

    当晚回到家,许裕园抱着手机问顾少贻:我总是很尴尬,你是怎样丝滑地进入一段关系的?

    顾少贻回复他:唯一要准备好的就是勇气,毕竟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那些比他年轻很多的追求者,他们眼里的渴望那么强烈,他们嘴里有说不完的话题,许裕园从来没有接受过他们的邀请。许裕园不想用本应该学习、工作、喝着咖啡发呆、给玩偶梳理毛发的时间来听这些年轻男孩自我吹嘘。

    喻雪良是第一个被许裕园回应的追求者。在那些适合约会的餐厅大堂里吃过晚饭后,他们会点一支红酒,一直聊到晚上九点——因为许裕园的腿伤,两人不方便去其他地方闲逛。

    只有一次例外,喻雪良带他去一个私人拍卖行,拍下一个清代桃形鼻烟壶送给他。半指长的玉器,晶莹剔透的桃粉色鼻烟壶在灯光下闪着梦幻的光芒。

    许裕园心惊胆战地收下,像收下了一颗昂贵的水果糖,一颗发光的草莓,一颗迷你的砰砰跳动的心。

    我们也喝酒,但是从来不喝醉。他送我上楼,我说我家里一团乱,你不要进来,他就站在门外等我关上门。到底要过多久,我们才能进入下一阶段?

    顾少贻说:随心所欲吧,钓着他玩久一点也行。

    许裕园叹:可是他很无聊,我钓他无法产生乐趣。

    顾少贻说:产生免费晚餐也不错。

    许裕园大笑,摇摇头:他真的太无聊了,不想跟他来回拉扯,想直接跟他干。

    去医院拆掉石膏后,又拍了一次片子。听到医生说愈合得不错,不会留下后遗症,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喻雪良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半个月后回来,许裕园已经不需要拄拐,两脚可以接触地面。他按照医生的要求,积极进行站立和行走训练,很快就恢复到能去夜场寻欢的程度。

    灯光从天花板泄下,歌声、鞋跟踏在地板上的轻响和絮絮低语在空气里飘荡。许裕园喝多了酒,身体燥热起来,扯开了衬衫领口,在舞池里轻轻晃动身体。

    妆扮得雌雄莫辨的歌手在台上撕心裂肺:“爱里找不到恐惧,只恐怕找不到爱侣。”

    喻雪良不过去一趟洗手间,回来就看见这光景。他走过去抓住许裕园的手,另一只手搂他的背,把他带进怀里,手臂温度隔着衬衫传到omega的背部肌肤上。两人步履相错如行云流水,你进我退配合得天衣无缝。

    歌手继续高唱:“相恋有福,幸运无罪,应该高呼万岁!”

    舞池里的情侣纷纷开始相拥和接吻,许裕园不用主动,只要稍稍偏开头,就会有人低头凑上来吻他的嘴唇。

    配乐一转,两人随音乐转了半个圈,对调位置。台上的歌手又唱:“我很好,就算因快乐呕吐。谁若有十字架,请找缺少爱的去哀悼。”

    这一瞬间,许裕园感到极轻盈,心里极雀跃,如同八音盒里将要永恒转动下去的芭蕾舞女,如同回到了二十岁——不,永远不要回到过去,许裕园想,他唯一要去的地方是未来。

    大地在脚下流转,许裕园在舞池里玩了半个钟,胸口逐渐发闷。他脸颊因为缺氧而泛红,拉着喻雪良到街上去呼吸新鲜空气。

    连老天也送上祝福,在盛夏之夜泼下一场雨,为他们制造浪漫。两人是打车过来的,打算在雨中步行回家。雨声沙沙作响,他们捏着对方的手掌,在雨中大声说话——认识两个月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粗鲁。

    雨水从两人的头顶流下,把衬衫湿成了透明,西装裤湿成了墨色。穿过一片公园草坪以后,许裕园情不自禁依偎到他的怀里,“薛明告诉我,你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爸爸。”

    喻雪良低头看趴在自己身上的omega的发旋,喉结动了动,“她说得对。”

    C大不仅是C市的骄傲,也是国内顶尖高校之一。女生在C市周边的小城市上一所很普通的大学。他们相识于大学的社团联谊活动。她美丽而温柔,喻雪良对她一见难忘;而她对喻雪良,是见了一面就发誓要做他的妻子。

    “很少有高学历的人这么早进入婚姻。”这对许裕园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对omega来说,进入婚姻和自我发展几乎是南辕北辙两条路。

    “法律规定满21就能结婚,我们就去结婚了。”

    “可是一般人都……”

    喻雪良反应平淡:“一般人关我什么事?”

    “知道了!”许裕园说,“结婚以后呢?”

    “我们很快就有了孩子。”——在新婚之夜制造出来的小生命。“我读书,她在家带孩子。她是独生女,结婚后一直住在她爸妈家里,离婚后也是。”

    虽然是一段建立在啃老基础上的婚姻,开头还是有大把美好回忆。可是后来大家变得很冷淡,恨不得用敬语互相称呼,能打电话就不见面。

    最后喻雪良回想起来,整件事就是:她爱上了我,她要和我结婚,她要做我的妻子,她一直等我回家,她不再爱我了,她带着孩子离开了我。

    “我早就告诉她我不需要太多亲密,她一开始完全接受,后来又走了。我始终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直到结束以后,我也没有学会跟别人维持长期感情。”

    “你挽回她了吗?”

    喻雪良的口气带着无奈的笑,眼睛微微弯起来:“她说:走开,你不爱我。”

    许裕园几乎可以在雨中听见彼此的心跳,他咽了一下口水:“所以你现在学会了吗?”

    喻雪良轻轻嗯了一声,“后来跟别人谈的时候,稍微学了一点。”他最深刻的一段感情就是那段无疾而终的婚姻,“我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结束了。”

    回到家后,许裕园穿着湿透的衣服和皮鞋躺在床单上抽烟,一边傻笑。没错,就是这一句。“我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结束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男人。许裕园对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烟雾,自负地想:我一定让你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喝了太多酒,许裕园知道他们的第一次不会在醉酒后发生,于是告别前,许裕园比任何一次都要热情主动地亲吻他。

    许裕园躺了一会,心想喻雪良应该走到楼下了,起身把窗帘拉开,趴在窗台上等。果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屋檐下走出来,在街头拦下了出租车。许裕园看着出租车的后尾灯消失在街角,突然笑出来:“他到现在也没发现我删了他的微信。”

    我们像山顶洞人一样恋爱,从不线上交流。每次接到他的电话,不是为了说晚安,只是更改约会时间,还有“我在楼下等你”。除此以外,我们总是当面交流。

    你会产生一种错觉:这个男人可能不会打字。当我知道他还参加什么古文字研究协会的时候,我差点直接跟他说再见,我对舞文弄墨的男人有心理阴影。

    电话那头的人笑着问:你害怕他也有个发小?

    许裕园把湿透的衣服一件件脱下,丢到地板上,赤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找酒喝,想把自己灌得更醉。

    许裕园握着酒瓶,夹着手机,倚着冰箱说电话。少贻,那根本不是发小。他是他的缪斯,他的双胞胎,他的灵魂伴侣,他的一生挚爱。只有脑子有洞的人,才会插到他们中间。

    跟他在B市同居三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最后我才知道,那三年对他来说,是他和发小冷战了三年。

    我在国外读书,一想到他这么傲气的人要在娱乐圈出卖自己就痛心。没什么比打钱更见真情,他大笔大笔给我打钱,我脑子里全是一生一世不分离。现在想想,他可能就是在我身上体会他发小对他一掷千金的快感吧。

    我在国外等他来,他总是在忙。他跟发小合开公司,他们去日本赛马,去瑞士滑雪,去法国开酒庄。年年他都回发小家里过年。他在B市的房子是他发小送的,他的法拉利当然也是——这些都是分手之后,他飞过来死缠烂打,被我逼问出来的事。

    我以为娱乐圈遍地金砖,才让他如此着迷,原来明星只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是捞发小的钱。

    他总是铁骨铮铮、横眉冷对,我以为他没受人家钱财。我现在才知道,他是捞男界的传奇!软饭硬吃的天才!

    我喝多了,现在就去睡觉,明天还有十几篇论文要看……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住在一片混乱的出租屋里……我太忙了,顾不上找房子……只要我顺利发文,任职满三年,我就会被破格评上副教授……接下来是正教授……跨越阶级,山鸡变凤凰,成为学术界名流,对吗……哈哈哈哈,嗝,我还要想办法嫁给喻老师……我找到了比他好一万倍的男人……我要邀请他来参加婚礼,让他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看我们互相戴上戒指……我的一生苦尽甘来,风光美满,他的一生,围绕着发小打转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哈哈哈哈,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求仁得仁。

    酒瓶滚到地板上,哐当哐当响,许裕园把自己砸进床垫里。手机不知道掉在哪,枕头被单也不知道在哪,连空调也不会开。

    我在和谁说话?许裕园流着眼泪笑出来,没关系,没人和我说话,我就和床头柜说话,和我的皮鞋说话,和天花板说话。

    他没怎么对我好过。在一起好多年,直到我要出国,他才给我戴上戒指。我一直把戒指戴在手上,直到我拉着行李箱离开他前一天。装单身的明星哪能为我戴戒指?

    我打多了药不行了,他一路把我抱回家,推掉所有工作,日夜照顾我。那一次我想,他是真的很爱我,真的心疼我,还以为我们要幸福起来了,他发小在电话里劝他分手,他竟然真的考虑起来……

    不能再回忆。每次回忆,我都希望失忆。当我发现你一点都不爱我的真相以后,所有的甜蜜都腐化成灰,过往的每一件事都是你不爱我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