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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医院

    病人的胸部损伤严重,右肺受到严重挫伤,在入院的第三晚进行了第二次开胸手术。许裕园在手术室门口蹲到半夜,终于撑不住,回到等候区的长椅上睡了。

    醒来一睁眼,白炽灯的强光刺进眼睛里,盖在身上的厚毛呢大衣滚落到地。许裕园弯腰把大衣抱起来,还给喻雪良。他正是枕在这个人的大腿上睡了半夜。

    手术在半个小时前结束了,许裕园小步跑到医生办公室,在走廊拦下了准备下班的主治医生。

    “你们不能内部分享消息,非要一个一个问我?”尽管如此,医生还是高兴地告诉许裕园,手术过程非常顺利。“昨晚手术前他已经有一点意识了,醒了十几分钟,能眨眼,眼珠子会跟着我的手指动。”

    许裕园急切地问:“他现在脱离危险了吗?”

    “我们只是把他的气道接上了,目前还存在感染、呼吸衰竭这些方面的危险,还要持续观察。”医生说总体情况是乐观的,命基本保住了,病还要慢慢治。“等他恢复一点,我们就给他的右腿做手术。”

    生死关头都走过了,胳膊腿儿上动刀都算小事,许裕园用力握住医生的手,热泪盈眶地道谢。

    “这是我们医生的分内事。”许裕园把医生送到电梯口,分别时,医生劝他:“你天天守在医院也没用,病人住在ICU,你也回去好好休息,等他转到普通病房,更需要你的陪护。”

    电梯门缓缓合上,许裕园一转头,看见喻雪良捏着一个纸杯倚在墙边,仿佛站在那里打量自己许久。他眉骨深邃,面部轮廓刚毅,肤色偏深,偏偏眼珠子有一点淡,看人时分外冷漠。从这张英俊的脸庞上,许裕园分辨不出哪些部分是固定恒有的,哪些部分是岁月积淀的,也无从想象他更年轻时的面容和个性。

    纸杯里的热水腾着白雾,许裕园接过来抿了一口,冷不防烫到嘴唇舌头,他扬起眼皮看了喻雪良一眼,责备一般撒娇一般。喻雪良递过一盒药,许裕园把冗长且拗口的药名念了一遍,摇头道,“我对这个药过敏,以前吃过一次,全身都起疹子。”

    抑制剂有很多门门道道,喻雪良也不了解,他只是拿了医生说最普遍适用的一款药。许裕园说没用,他就把药塞进垃圾箱,“你平时吃什么药?”

    “一种日本研发的新药,都是托本科的同学寄过来给我。”许裕园让男朋友帮忙拿外套和水杯,把自己身上的每个口袋都掏过一遍,什么也没找到。“没事,我还能撑一会,到学校再吃吧。”

    发情期是生殖腔接受入侵的时期,也是omega唯一可以受孕和标记的时期。大众对于发情期的想象总是集中在情欲,事实上几乎每个omega的发情体验都不一样。对许裕园来说是一种接近低烧的混沌,食欲不振,情绪坏透,四肢软得像煮烂的面条,眼皮子、呼气、后颈都热烘烘的。

    “你今天还要去上班?”喻雪良皱起眉,不可思议的口气。

    “当然要上班,今天是周一。”许裕园讨厌因为工作成果以外的任何原因受到注视,入职三年来,他从来没为发情期请过半天假。作为全学院唯一的omega教师,在由男性alpha和beta主导的工科领域,许裕园孤立无援,最简便的方法是把自己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尽管许裕园心里从未对他们产生性别认同。

    小小的身板,竟有如此惊人的续航能力,实在令喻雪良震撼。“你这样酒店医院学校连轴转,zuoai上班守病房无缝衔接,不用睡觉吗?”

    “还好,没觉得很困。”熟睡时容易被噩梦侵扰,倒不如清醒着。许裕园仰起脸滴眼药水,眨了眨眼,冰凉的液体在眼皮底下渗开,车窗外的清晨街景也逐渐清晰起来。拉起袖子看手表,七点二十分,许裕园说:“你在医院大门放下我吧,我去一趟x酒店。我自己走路过天桥就行。”

    毫不意外的,喻雪良把车开到道路尽头再掉头,绕了一个大圈,把许裕园送到了酒店门口。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许裕园背对电梯门而站,鼻尖还差几公分就贴到喻雪良的衣襟。

    “很难受吗?”喻雪良戴着皮手套的手捏住许裕园的后颈问。

    许裕园的眉眼太稚气,靠一个挺直秀美的鼻子点石成金,整张脸才韵味起来。嘴唇饱满粉嫩,唇珠稍微往上翘,仿佛在等待一个将落下的吻。

    Alpha的眼神如此直白地落下来,许裕园两腿都发软,条件反射地抿唇,想挪开脸去。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许裕园逃似的踏了出去,心脏砰砰乱跳,好像晚一步就要落入虎口。

    酒店的房门半掩着,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许裕园站定叩门,屋里的声音停了,有人喊了一声请进。

    方涧林也在医院守了一夜,前脚刚离开医院。他丢下早餐盘子,大步走过来跟客人握手,给客人介绍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律师和下属。

    “你们晚来十分钟,我就睡下了。”方涧林叫人端走早餐,上面是吃剩的牛排,鲜血淋漓的。大早上就茹毛饮血,看起来胃口很好。

    许裕园刚坐下就问,“血检结果出来了吗?”

    “没问题,没喝酒没嗑药。”方涧林问许裕园,“警察有叫你去做笔录吗?你们最后一通电话聊了什么?”

    许裕园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血检合格也没好到哪里去,无非从嗑药自杀变成清醒自杀。

    秘书和律师问:“我们要回避吗?”

    “坐着吧。”方涧林给许裕园和喻雪良递烟,比划道,“他走最右道,要往左转大弯,他也往左打了方向盘,最后整辆车是这样侧翻出去的,这对意外的判定很有利。”

    许裕园颇感欣慰,“我还以为他直接把车开出去了。”

    “离谱的是,死到临头他还踩了一脚油门。”方涧林坐下来,手指焦虑地敲着茶几,“只能说他悲痛欲绝,精神错乱,一不小心油门当刹车。”

    许裕园盯着茶几腿下面的地板出神,脑子里循环着四个字:精神错乱,精神错乱……如同醍醐灌顶,许裕园激动地说:“你说得对,出事的时候,他是精神错乱的。”

    这样一来,很多事就能说通了。许裕园打开手机邮箱,从垃圾箱里拉出来几封邮件。“他给我发过一些东西,表达非常混乱,我根本读不下去。他有文字洁癖,聊天打错字都要撤回,不可能出一堆语法错误的。之前我以为他只是恶作剧。”

    几个人凑过来看许裕园手机里的胡言乱语。律师说:“可能他是喝醉酒给你发的邮件。”

    许裕园打开微博,搜出在食堂看过的电影访谈,指着屏幕说:“他讲话的时候,眼神一直乱飘,不知道在看哪里。”

    方涧林说:“有点恍惚,正常人没睡醒就这个状态吧。”

    大家都反应平平,许裕园说还有一个更怪的。他点进一档综艺节目,轻车熟路找到梅荀当嘉宾那一集,把进度条拉到中间。“你们看这里,有人碰他一下,他吓了一大跳。我觉得不是节目效果,他是真的被吓到了,下半场他一直手抖,别人跟他说话,他就像听不见。”

    这一整层楼都被方涧林包下了,梅荀的工作室团队也住在这里。几分钟后,张铃带着梅荀的病历本来敲门了。她把病历摊开在玻璃茶几上,严肃地解答了大家的疑问:“是的,他精神一直不太好的。”

    精神科的病历本很厚,从五年前开始,梅荀就被诊断出患有中度抑郁,伴有轻微的焦虑、强迫。

    “一开始是失眠,后来他越来越懒,不想工作,不想出门,不想起床,我们就意识到他有病,找医生给他开药。”张铃十指交扣,搭在膝盖上,战战兢兢地表示经纪公司有尽职尽责地照顾艺人。“吃完药他就正常多了,有一段时间我们给他找了一个私人的精神医生……”

    方涧林打断她的长篇大论:“出事那天他吃了抗抑郁药?”

    “得病是之前的事,后面他逐渐好了,有一两年没吃药了。”张铃说,“我当时在片场就觉得他不对劲,打电话让医生从B市飞过来。我原本打算跟陈信旭一起去找他,不过接机的助理被借走了,我只好去机场接医生。要是我去找他,说不定就不会出事。”

    方涧林捏了捏鼻梁,疲惫地说:“这些东西,你们说的这些,抑郁症之类的,都没多大意义。”

    许裕园听完却很在意,问张铃:“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幻觉?被害妄想?”

    张铃若思索了一会,神色茫然道:“没有吧,就是更孤僻,更目中无人了。他不爱跟我们谈心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方涧林把许裕园带到阳台,合上了阳台玻璃门。许裕园倚在阳台的雕花铁栅栏上,用手掌拢住火苗,低头把烟点燃了,“地上没有刹车痕的话,就算你能搞定陈家,检察院也会起诉他故意杀人吧?”

    “乐观一点,我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梅荀驾驶的汽车非常老旧,汽车的事件记录系统等于没有。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存满了,最新录像是两年前。事故发生的时候,雪突然下大了,道路摄像头没有拍下清晰的影像。方涧林说,“只要陈信旭赶紧醒过来,配合我们这边的意思,这就是一起油门当刹车的意外。”

    方涧林说话的时候,总是强烈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许裕园挪开眼神去看阳台下面的酒店花园,喷泉里的圣女石像庄严地沐浴在冬阳下。

    “你很难接受他有重型精神病吗,精神分裂之类的?”

    “精神分裂首次发病都很早,他怎么会活到三十岁突然得病?而且精神分裂和抑郁症完全是两个谱系。”方涧林说,“退一万步来说,也只有证明病人在急性发病期,完全丧失理智,在病理动机下作案,才能免除刑事责任。”

    “他给我打的最后一通电话,告诉我陈信旭要害他,找人监控他,给他下药,一大堆胡言乱语,这就是病理性动机。”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陈信旭又不是好东西。”方涧林接着质问:“你在电话里就听出他有危险,为什么不管他?”

    许裕园的态度也激烈起来:“因为我救不了他,你才是他的‘救世主’!”

    方涧林冷静地吐烟圈,许裕园忍不住出言指责:“每一次都是你,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对象,什么样的房子车子,教他如何光鲜亮丽,如何功成名就。你有没有想过,就因为你随心所欲地干扰他,他才永远过不好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棵树,它本来可以自然生长,是你无视它的生长周期,总是一时兴起跑过来摆弄修剪,最后把他害死。”

    “你太自以为是了。”方涧林怒极反笑,“我在剑桥的时候,他给我发过一次邮件。”

    事隔十年有余,有几段话方涧林至今还能记清:我现在过着快乐又结实的生活,连空气里也充满他对我的爱,让这间逼仄的公寓变得可以忍受。同样的租金,在首都找到的房子会比家里差一点。你一定不想听我长篇大论,下水道堵塞怎样引发我的强迫症……mama总是说,从小被正确地培养对音乐的感觉,这个gift会在成年后展示出作用……可我现在最感激她的是,她教会了我如何搭配食材,煮出好吃的饭菜,还有打扫房间的每一条缝隙……

    “你没有意识到吗?跟你在B市读书那几年,就是他的极限了。再往下的生活,等于杀了他。最年轻的时候尚且这样,人只会越活越过去,他逃离不了自己的出身,他始终是需要我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许裕园抿了一下嘴唇,“但我还是希望他自己承担,让法官来判决他是否有罪。”

    方涧林为许裕园的铁石心肠吃惊,几乎咬不住烟,“你真的想让他坐牢?想让他接受比坐牢还不如的强制精神治疗?他会死在里面的。”

    “你让他自己背负,他一定会活下来,他比你想象的坚强多了。”许裕园的语气很笃定:“假如你用权势,提前为他免除所有重量,以后他还会再自杀,或者……再杀人。”

    要赶不上早课了,许裕园推开阳台门,走进屋里把烟按灭,拉着喻雪良大步往外走。

    酒店走廊尽头的巨大玻璃墙边,有几个年轻人端着饮料在聊八卦,许裕园很快意识到自己就是八卦对象,听到了“快看那就是小梅哥追了五年的前任”之类的。

    许裕园加快脚步往电梯口走去,突然间,两个小孩从房间冲出来,撞到许裕园的膝盖,然后跌坐在地上哭着喊妈咪。

    许裕园蹲下身把小孩扶起来,检查他们有没有受伤。一个女人打开房门走出来,许裕园仰脸看到她,怔了一怔,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姐。两人寒暄的过程中,孩子们就在旁边打闹,粤英混合地叫嚷着要见大明星舅舅。

    电梯门合上后,许裕园靠住墙壁,终于把端着的肩膀放松下来,“她是我前任的jiejie……好险啊,我差点没认出来……”

    喻雪良问:“你不是说你前任是无亲无故的孤儿,怎么突然有这么多哥哥jiejie?”

    “他告诉你他是我前任的哥哥?……才不是啊!他们俩很有意思的,除了干上床以外什么都干。”电梯里有一大面镜子,许裕园认真打量着自己的脸,说是面如菜色也不为过,喃喃自语道:“我前任也是很怪,择偶这么跳脱。”

    “你们有一点像,都白得闪闪发亮。”电梯门打开了,喻雪良推着许裕园的肩膀往外走。

    许裕园不爽道:“是吗?皮肤白很常见吧……”

    “这么白不常见。”喻雪良又说,“五官不像,不过气质也有点像,我说不上来。”

    前任怎么会这么气人啊,都躺在ICU了还能气人,许裕园真想冲进ICU把他打一顿,然后抄起喇叭对准他的耳朵喊:别幼稚了,你这种一颗心爱了两个人的混蛋,你死了我会立刻忘掉你,不会为你守一天的寡,所以你赶紧给我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