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记忆
年二十八下午,许裕园在露天咖啡馆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男人径直从收银台向他走来。许裕园呆愣片刻,放下咬在嘴里的笔:“是你……”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学长!”年轻男人大步走上来,许裕园忙站起身迎接;握过手,注意到对方手上戴了婚戒,许裕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祁盛,什么时候结婚了?恭喜你。” “上个月刚订婚,婚礼还没定下日子。”祁盛放下咖啡外卖,在许裕园对面的扶手椅坐下——他的姿势不太自然,像是紧张,又像是外面有人在等。“我未婚夫是C市人,我俩平时工作都在B市,过年陪他回家看父母。”祁盛又说,“我想过约学长出来叙旧,又怕你心烦意乱,抽不出时间。” 许裕园用指节擦了擦鼻梁,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我这阵子还好,不算很忙。” “我看网上说他暂时好不了……”一个惊人的猜想从祁盛脑子里冒出来:“你们该不会分手了吧?”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祁盛露出大受打击的神情,顾不上礼貌就追问:“是什么时候分手?在五年前?……唉,我要是早知道!” 许裕园没有被他的激动神情吓到,倒是比刚才更加困惑。五年前,他中断学业回国疗养,内心深深自耻,除了挂了梅荀身上当配件,谁都不肯见;害怕丑事暴露,他连母亲也不愿多接触,当然没联系过国内的同学朋友。祁盛怎么知道他在五年前分手? “学长真不记得了吗?”祁盛说起五年前,他毕业入职x公司以后发生的事。“有一次加班赶项目直接过了零点,开车回家路过宁北路。那一带很偏僻,路灯隔老远才有一个,我先是开车路过了你,过了一会觉得不对,又掉头回去看。你那天晚上穿得很单薄,走在路上好像随时都会晕倒,衣服还很脏,我开始都不敢认。我当时想你不是在美国吗,没听说你回来了……” 许裕园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脸色相当难看:“你大概是认错人了。”他把桌上的电脑和笔记本收拾好:“对不起,我还有点事,晚点再联系你。” 许裕园夹着包下了几级阶梯,几乎是小跑,穿过一扇雕花铁门来到人行道上。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降临,密密匝匝的人潮随着夕阳西下一齐涌上街头,许裕园一头扎进去,随着人群往前走,就像扎进了大海里,身体完全顺服了波浪。 “他成心羞辱我,不然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许裕园知道:男人爱而不得就羞辱对方,这是很常见的。可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说:“真发生过也不稀奇!” 一直以来许裕园都怀疑,艾斯明让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不仅是药瘾急性发作期的记忆,还有更早的记忆也丢失了。甚至他离开戒疗所以后,再回头捋自己的童年往事,都发觉失落了很多——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遗忘吗,还是药物损伤了大脑?许裕园查过很多文献资料都得不到答案。 感觉就像一个人对镜刮胡、猛然发觉丢失了双耳——还是一早就丢了的,不过是自己发现得晚。许裕园立刻想打电话去问个究竟:祁盛说的是真话吗?后来怎么收场? “为这件小事去联系他,过后他肯定又要死缠烂打,谁有心情应付那个疯子?”许裕园翻了个身,将额头抵在沙发内侧,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沙发靠背的棉垫想,多么可怕,我在没防备的时候丢了一些记忆,就像在不察觉的时候变成另一个人。 已经输好了号码,始终没按下绿色的拨号键。几分钟后,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没人会再按亮它,从卧室沙发里传出的呼吸声已经变得绵长。 身体在混沌意识中不断下坠,坠入一片明媚春光里,许裕园捧着一束野花卖力往前跑,风把他的校服下摆掀起来就像洁白的鸽翅。梅荀上学一向不积极,是迟到早退的惯犯,依许裕园对他的了解,这家伙多半翘了春游在家睡大觉。许裕园做好了扑空的准备,捧着花跑上几级台阶,一眼就看见梅荀盘腿坐在野餐垫上给大家分牌,周围一群同学围着他。 是梅荀班里的男同学最先看见许裕园,都朝他挤眉弄眼地笑,又给他腾出一个空位。 梅荀总是那副态度,礼貌但不亲热,对旁人如此,对许裕园也没差,指着他手里的花问:“这花送给我?” 野花说不上来是什么花,色彩浓艳,盛开的姿态狂野粗放。拿到人前,许裕园才觉得寒酸、送不出手。 “三色堇。”梅荀捧到手心里闻了一下,似乎很喜欢,问许裕园哪来的。许裕园老实交代了,是同班的女同学送给他,又补充说:普通朋友。梅荀顿时失去兴趣,把花丢到一旁继续打牌。 许裕园插不进梅荀和朋友们的话题,就安静旁听,他本人是无所谓被冷落,倒是梅荀替他尴尬:“你回你班里吧,晚点我过去找你。” 许裕园没走多远,有人从背后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带到一条秘密的鹅卵石小径上,口气很僵硬地说:“普通朋友送什么花,送花就是对你有意思。” “她给好多人送,又不是单送给我。” 梅荀轻哼一声,拉着许裕园往树林深处去,慢慢地说起一些往事。许裕园这才知道,梅荀曾经家住这片森林公园旁边,在这里度过了很多幼年时光。 “好了,我真的要回去班里了。”眼看梅荀把他带到越来越偏僻的地方,许裕园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梅荀充耳不闻,又拉着许裕园往前走了几百米才松开手,捧着许裕园的脸往上仰:“我让你先跑十秒钟,被我抓到我就要干你。” “不要!”许裕园叫道:“在这里怎么干!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事!” 梅荀开始倒数:“十,九,八……” 许裕园迈开步子向前跑,跑得像汽车一样快,两边的树林像模糊的深绿色幻灯片往后退。转眼间,他身上已经一丝不挂,春风和柔软的草枝抚摸着他的身体,他舒服得想要呻吟几声、躺进草丛中打滚。 可是还得跑。林子更深的地方,树木参天、遮天蔽日,一丝光亮也没有,犹如午夜。许裕园停下来,四周围张望了一会,见不到梅荀,倒是他自己不知怎么的跑到街上来了。 这条街十分清冷,两边是破旧的居民楼,路灯隔老远才有一盏,亮着阴森森的惨黄的光,跟鬼火似的。街道尽头开了一家大排档,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门口,传来一些渺茫的人声。许裕园怎么也找不到梅荀,却记起了离家前的争吵: “如果是他染上药瘾,你也会对他这么冷漠吗?” 梅荀脸色铁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副忍耐的表情。 “我听见你跟他讲电话了!”许裕园倾身向前,抓住梅荀的衣领质问:“如果他是Omega,你也要等在一起五年才标记他?如果他是Omega,你也会在他发情的时候不闻不问吗?你敢离开他半步?你舍得离开他半步吗?” 梅荀抓住许裕园的手,沉着地说了几句话。许裕园耳鸣得厉害,只隐约听见是什么“副作用……”、“医生说……”、“熬过这一次……”。许裕园捂住耳朵不听:“我不需要你大发善心!我有今天都是自找的,怨不得谁,更不用你对我负责!” 梅荀仍然不动感情,像一座沉默百年的石雕,忍耐太多已成麻木,只从眼底透出几分倦意。许裕园从今以后都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了。 离家出走好了。 许裕园翻箱倒柜才从家里找到几百元现金,药贩子说这点钱可不够。全靠他长得好看、穿得也好——还是早上梅荀出门工作前,亲手给他穿上的——药贩子秉着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法,把药水半卖半送给他,还亲手帮他注射。 许裕园跌跌撞撞地跑出酒吧,街道和树木、大楼和天空,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是扭曲的。他的脸色苍白、双膝直哆嗦,走在平路上就跌倒了几次,最后跪在一个喷泉池子边呕吐。 有人不断拍他的脸、摇晃他的身体,许裕园睁眼醒来,认得这个男人是自己的本科学弟。许裕园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脱离了身体,飘到半空中注望着自己,他看到自己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失去理智地求对方带自己回家。 祁盛刚要扶自己上车,有一辆巡逻警车驶来,跳下几个民警扣住两人;很快又来了几辆小汽车,是梅荀带着一大群助理保镖朋友。梅荀太冲动,和警察吵起来了,两方争论半天,最后不知道达成了什么和解,警方才终于作罢。 “我要是不来,你今晚要么在别人床上过,要么在看守所过。”旁人散去以后,梅荀抓住许裕园的肩膀,露出憎恨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说:“以前你是个懂得克制的人,现在的你一味地放纵、堕落,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找我?”许裕园同样恨他,而且比他更恨!“我叫你不要管我!你听到了吗?” 许裕园挣脱他的怀抱,为了甩掉他而奋力地跑。他跑到一个挂满了鲜艳灯牌的热闹喧嚣地,街上人流翻涌,说着他听得懂和听不懂的语言——都不是他的母语。 远处传来雷声,空气闷热至极,许裕园靠在墙边休息的时候,禁不住把额头贴到冰凉的玻璃橱窗上去。橱窗里有一件精美至极的商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标价,猝不及防和玻璃倒映出来的一双漂亮眼睛对上了。 许裕园差点失声叫出来,回过头看,身后空无一人!——和以往每一次一样!这双眼睛日夜不舍、如影随形地跟踪自己,无论他身处何地都无法逃脱,连在睡梦里也不能。只有当他回头看的时候,这幻象才暂时消失。 明明已经分开两年,为什么你还不放过我?许裕园这辈子从没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到想杀了他,两个人一起死。假如能逃离那双魅惑的眼睛,逃离那个不散的阴魂,许裕园不惜做任何事! 许裕园躲进一家热闹的迪厅,音乐声震天响,把天花板上的灰尘都抖落,他惊怕地环顾四周,暗自思忖:他跟上来了吗?他在人群里吗?眼前有一扇窄门,许裕园想也不想就拉开,沿着一道又抖又暗的楼梯往上爬。爬到顶层,前面有一个亮着灯的卫生间,就像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吸引住,许裕园走上去把门打开了。 卫生间里亮如白昼,叫人只看得见一片白茫茫,还有抱胸倚在镜子旁边的梅荀——这人仿佛已经等待许久,看到许裕园进来只是扬了扬眉毛。许裕园已经失尽力气,直接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梅荀把他抱到洗手台上,不容分说就扣住他的后脑勺吻上去。许裕园咬紧牙关,死死抵抗着他的唇舌,扭过头去低骂:“你这个强jian犯,我把你,把你挂上网……咳……” “就算你打开手机直播,我今天也要cao你。” “强jian犯是会遗传吗,你跟你爸一样恶心!”许裕园一边踢他揍他,一边哭喊:“你敢,你cao完我立刻送你进监狱!” 梅荀眼神变冷了几分,用蛮力掰开他的下颌骨,将手指全部塞进去,把他的嘴巴撑开到要撕裂的程度,还用手指在他的唇舌间翻搅,为惩罚他出言不逊。许裕园疼得脸都白了,梅荀才收手,从容不迫地把唾液擦在他的脸颊上:“你要告我,我可以射进去给你留证据。” 许裕园往他脸上砸了一拳头,用的是全力,差点把梅荀鼻子都打歪。一股鼻血狂飙下来,梅荀用袖口擦了一把就不再管,只顾用膝盖顶开许裕园的双腿,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开始解他身上的衣服。 两人体力差距悬殊,许裕园知道逃不掉,就做出顺从姿态。在梅荀为他扩张的时候,许裕园悄悄挣脱了一只手,在洗手台上四处摸索。摸到一个沉甸、冰凉、坚硬的物体,许裕园的心逐渐沉了下去,他闭着眼承受了一会梅荀的动作,心想这一生就这样结束吧。死在一起算是不错的结局,只要下辈子千万别再遇见你,许裕园终于下定了决心,把烟灰缸高高举起……奇异的是,这个崭新透亮的烟缸,在白炽灯的照耀之下竟然闪现出像太阳一样的刺眼光芒,迷了许裕园的眼…… “许裕园,你醒醒!”喻雪良把他晃醒过来,捧着他的脸说:“你做噩梦了。”他用陈述的口气说。 “现在是几点钟?”许裕园揉着眼睛醒来,花了十几秒钟才适应了柔暖的床头灯。他的身体累极了,就像刚结束了一场长途跋涉,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在沙发上入睡、床上醒来。 “一点半。”喻雪良问他吃过晚饭没有。“我回来后一直叫你都不醒。” 许裕园说自己回家前在咖啡馆吃过便餐,但其实他没有吃。打开手机,手机屏幕上还保留了那串没拨出去的号码。许裕园趴在枕头上回了几条信息,带着未消的睡意说:“下午在咖啡馆遇到的学弟喊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不去了,他追过我一段时间,怎么想都尴尬。” 喻雪良说他桃花旺,许裕园支着下巴扭过头来,露出一个含含糊糊的笑,说那也比不过你,约会恋爱同居,事事得心应手,指不定练习过多少次。 喻雪良也不急着反驳,许裕园是趴在床上,他便压到他背上去吻他的脸,双手箍住他的肩膀,让他无处可躲。人生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喻雪良常觉遗憾:要是一开始遇到的人是他就好了。 许裕园的眼神空空地望着床脚下的陶瓷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感叹道:“人是越老越经不起折腾的,十几岁人跌一跤,马上爬起来,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走,到三十岁,随便就伤筋动骨了。” 喻雪良并不认同:“你怎么时时刻刻在年龄焦虑?” “遇到学弟,觉得考上大学还是昨天的事,结果一眨眼,十多年都过了。”非要说自己虚度光阴,简直谦虚得讨人嫌。但不知道为什么,许裕园就是觉得遗憾,甚至是悲凉。 头顶的Alpha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许裕园抓住那只探进自己睡袍里的手,态度谨慎地拒绝道:“我今天有点累……” “你不是年龄焦虑。你是害怕他来晚了,等他把你要回去,你已经老了。”喻雪良说完这话,就下床推开卧室门走出去。 天哪,我竟然说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话,许裕园一想到自己这么蠢,不由的面红耳赤起来。他听见门嘭地一声关上,闻见非常浓郁的信息素,知道这个Alpha处在暴怒中,许裕园从生理层面地感到恐怖,两腿发软,连追出去也不敢。于是许裕园只好一动不动,绷紧神经躺在黑暗中等待。他今晚算是彻底睡不着了。况且他还有另一些问题要思考:梦里的发生的事有几分真实?野战后来发生了吗?他真的离家出走过吗?烟灰缸最终敲下去了吗? 每一件事他都想知道,他想知道得要疯了。他简直控制不住躺在这张床上打电话给梅荀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