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中幻梦
六月初,我终于回到新国。提早离开馥罗兰岛就是提前出狱,我如获新生,轻松不已,但看见陈宅时,心情复又沉寂下来。 这座宅子确实像是死了一样。 我到的时候恰是阴天,印象里高大洁白的别墅如今陈旧、落魄,似乎永远处在黑夜里。黑色铁门上锈迹斑斑,蔷薇花藤缠绕在栅栏上,花刺张牙舞爪,放肆地霸占整座门。 竟然还有人在,只有一个人,是在陈家服务了六十年的门卫老刘,他坐在阴凉地里的小板凳上,看到我后,颤巍巍走过来,开了很久的门,才把我放进去。 曾经我觉得陈宅是最大的房子,那时候我很小,看世界时总用仰望的角度。现在我明白陈宅也不过如此,远没有陈钟岳的住宅大,连骊涅山庄的四分之一都没有。这是我从小住到成年的地方啊。 陈宅没有装新式密码锁,老刘腰上挂着钥匙盘,随蹒跚的脚步声哗啦晃动。我低头问他:“重吗?我帮您拿吧。”他倔强地摇头,如数家珍地从盘上找到客厅的钥匙,打开大门。 浮尘味扑面而来,客厅的装饰还是上世纪的品味,厚重的墨绿天鹅绒如同闭幕的大帘遮住窗户,浮雕穹拱的边角结着蜘蛛网。大厅原本用来开华尔兹舞会,地板上许久没有打蜡,如今斑驳丑陋。 老刘在灰尘里咳嗽,声音老迈,含了化不去的浓痰,他是老华人,这么多年只会讲带闽南味的汉语,无力地跟我絮叨:“老爷走了,大爷接过咱家,昌盛二十年,倒啦,这世上的好东西,都毁在窝里斗,大爷跟大小姐……二爷又管不动,唉,倒喽!” 老刘口中的老爷是我祖父,大爷是陈钟岳,大小姐是陈露夕,二爷是我二舅陈京霆,叫起来还真有中国山西大宅门的味儿。 他带我逛了一楼的客厅,餐厅,棋牌室,还有外面的花园,曾经以为它宏大、整洁,是一首花的叙事诗,现在看到的却是杂草丛生的荒原,我恍然深刻懂得了那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碧草萋萋里,灰色塑胶跑道掉了皮,两侧仍长着大丛细瘦的紫花,清丽而孤倨。我曾远望她们,看那轮廓以为是梵高画上的鸢尾,今日才发现这是大花萱草。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闪而过,我不甚在意,转头去问老刘:“您能带我去mama的房间吗?” 二小姐,也就是我mama陈知意,住在顶楼西面房间。老刘给我开了锁,又帮我将窗帘拉开,屋内的一切再次重见天日,尘封十年,这里比楼下更萧条,可阳光透过玻璃映下来,宛如淡淡流金,樟木书柜,黄铜留声机,像一部老电影的序曲,沉醉在百年前的优雅中。 我慢慢抚摸唱片机,拂去它的灰尘,很想听一听它的声音。可唱片都锁在柜子里,这钥匙,老刘是没有的。 “算了吧。”我依依不舍地放弃,老刘却掏出铁丝,双手合十对那精美小锁道歉,然后插入锁孔撬了片刻,咔哒一声,锁开了。 柜子的淡绿色玻璃门后,整齐码着一排排唱片、磁带、影集、影碟,每一排都标注年份。我发现中间一排都与一个人有关,张国荣,我mama曾是标准的“荣迷”。 我不由自主笑起来,抬手在齐齐整整的影碟脊背上轻轻滑过,mama一直都是认真到可爱的女生啊。我小心翼翼地取下旧影碟,不敢用力,又怕手滑摔碎,只能贴在怀里,碟套外的卡纸已经泛黄,,又取下一张,是。 我正想笑自己的手气,老刘咳嗽了一声,两手捏紧沉重的大钥匙盘,板着脸问我:“小少爷,你,真的跟人搞那个啥?不跟女娃好,找男的过日子?” 过了一会儿,我应他:“对,我是同性恋。” 钥匙盘哗啦啦颤抖着,老刘背过身去,又转回来,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又憋,他重重叹气,说:“你……苦哇,怎么就……唉!”他压低声音,好像在舍命透露机密:“大爷也是那个,他……好乱来,你小心他,别被欺负了。” 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凿了个洞,穿堂风呼呼漏进来,眼睛无法控制的湿润。太久了,太久了,我终于又见到一个正常人,知伦理道德,知真情温暖,只可惜我再也不配了,我早已脏得不成样子。 “我……很好,刘爷爷您别cao心,舅父是好人,对我很好,真的。” 老刘走了,体贴地给我带上门,偌大的房间内只剩我一人。平复情绪后,我慢慢整理mama的书柜,底层有一个樟木箱,里面摞着四十多张黑胶唱片,箱底标注“上海1920-1937”。 我将留声机捣鼓了半小时,修理得差不多能用,放上唱片,按下开关。 涡轮唱臂启动,圆盘缓缓旋转,时光在红宝石唱针下溯游,四季轮转,昔年重来,袅袅歌声升腾飘散。周璇的、白光的…… 直到一段西皮慢板晃悠悠流出来,我下意识地坐直身体。 “不……”刚听一个字出头,我就彻底支楞起来,睁大眼,张开所有感官去体会,像有一条浅粉色丝绸抹过脖颈,凉凉滑滑,我的喉咙跟着泛起清甜味道。 又甜,又绵,又亮,藏着韧劲儿,气贯虹霓地唱完十个字: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 是他,这世上只他一个,梅兰芳。 我好像全身僵直,可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血液在冰凉的四肢下横冲直撞,说不清为什么是在此时,为什么是在此刻,我第一次听懂了他。 一个绵厚的声腔承接上梅兰芳:“自幼儿——配武大——他……”这音色温良柔婉,亦是彰显了名家风尚,如果说方才乍听梅兰芳,是从华山之巅坠落,那此刻就是被一团厚厚云絮接在怀里。 这是尚小云的唱腔。 接下来是荀慧生,再接下来是程砚秋,一人一句,绝对的神仙打架,让我这个凡人忽而如坠深渊,忽而如登瑶台,忽而如履薄冰。 (梅)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 (尚)自幼儿配武大他的身形矮小。 (荀)年荒旱夫妻们受尽煎熬, (程)因此上阳谷县把兄弟来找。 我痴痴呆呆地听着,像癞蛤蟆一样两眼发直。 四人突然合唱一句:噫!蠢精怪变人形。 这一声戳醒了我,眼泪哗地涌出眼眶,我心甘情愿地哭了起来。唱片播放到末尾,西皮流水的声音渐渐远去,唱针呲呲划在空音轨上,细细密密的噪声落在我皮肤上。 可是我的心、我的脑已经被戏的余韵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谁能说清这世上的兰因絮果?少年时好奇戏曲,去剧院看过富丽大雅的;青年时想要学习,在中国姑城认真拜师学艺,上下求索,却都不及此刻对中国戏的领悟之深。 这一张1932年长城唱片公司灌制的,大俗大俚,至真至性,像一顿乱棒把我打倒,让我不能不摆出五体投地的姿态。 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尚小云的“棒”,荀慧生的“浪”,我只用到一双耳朵,却将其中的色声香味触法体会了个遍,昆曲与京剧是相通的,清朝曾有“花雅之争”(花部为京腔、秦腔等,雅部为昆山腔。当时花部胜出,从此京剧发扬光大),自古以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根据辩证统一法,日后亦会有“花雅合璧”。 mama收藏了当年四大名旦的新戏,程砚秋的,梅兰芳的,尚小云的,荀慧生的,我听了个饱,不知白天黑夜,老刘给我送过几次吃的,后来还是死活把我拽下去了,路过玄关处的镜子时,我轻飘飘往里面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个胡子拉碴、两眼清亮的男人。走出陈宅,我两手插兜,迎着风走上街道,走进人潮,清风像微凉的手插入我的长发,不时有路人的目光刻意在我身上停留,是的,我有些疯,有些痴,沉浸在幻梦里,放荡不羁就是我。 但也不是完全漫无目的,我隐约知道自己要去找聂甹悠,他跟我提过,平时他一般在cbd金融街。 依旧无风闷热,绿色丛林构筑的城市里行人匆匆往来,衣冠楚楚,戴墨镜的,垂着眼皮的,表情都是一键复制般的漠然。 红灯灭,绿灯亮,我在人流中抬头,恰好看见聂甹悠高高站在花旗银行门前,他身边蜂拥一群西装人,蓝色,灰色,黑色,像一个个移动的方块,只有他,白衣翩翩,向我望来。 我木然随人群行走,穿过斑马线,走向他,似乎有天外来音,如丝绸在半空飘摇变幻,慢慢坠落。 是杜丽娘诉衷情,李春香吟心事;是海岛冰轮初转腾,是一生只为一人去。 我的心很空,轻的要飞起来了。 聂甹悠一步步走下台阶,向我走来,我突然甩掉所有禁锢,压低声音问他:“有没有筱翠花的录像?” 他轻轻皱眉:“什么?”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尽量稳住嗓音:“你有没有,言慧珠,杨月楼,筱翠花他们的录像。” 那些名声逊于四大名旦,却也曾风靡天下的唱腔,我也想听,我一定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