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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小日本

    关隘大门轰隆隆开启,火把沿城垛快速移动,在地面上曳出幢幢暗影,巡夜兵甲胄锵然,搭弓引箭,架设佛郎机和子铳,对准夜色中空茫的远方。

    一队人马冲进射程。

    瞿清决一马当先,微弱火光映出他深黑的眉眼,耳畔刮过如刀夜风,以及上千马蹄挞地的震撼声动,军营内万匹骏马随之嘶鸣,苍鹰振翅冲天,在城关上空盘旋,发出渗人的长唳。

    “浙江赈粮使瞿清决、山西副总兵邹龙来见!率援军一千骑,粮草四百车!”瞿清决仰头呐喊,声音荡进天地,传遍烽堠,齐嶟亲自来迎。

    “你来的时间不好,太早又太晚,两个时辰后儿郎们就要出征,这出动静扰了他们好眠。”齐嶟头戴兜鍪,身上铁铠齐全,显是彻夜不眠以防敌军偷袭。

    “殿下明日早晨便到,粮草没法耽搁,趁官道还通畅我便来了。梁部堂呢?”

    “在主帐,正读地舆图,还没睡。”

    瞿清决走向大帐,沿途两侧帐内点了小火烛,士兵们就着亮擦拭火铳膛壁,用药匙小心翼翼称量火药,放入小袋子内,保证装膛时是适量的。

    只有久经沙场的老兵能睡得着,年轻的兵都睡不着,太紧张,紧张是火硝的味道,丝丝缈缈无处不在,深入人心。

    进主帐后,侍卫说梁部堂已休息了,瞿清决有些惊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在帐外又站了一会儿,才醒悟这感觉缘何而起。

    梁部堂不想见他。

    离京那一天,瞿云川向他面授的机宜又浮现在脑海:劝说梁部堂,这一仗要打,但不能打赢。瞿清决当时问为什么要自己去说,瞿云川告诉他:“你爹我是他的老师,他敬我;仲雅你是他的学生,他疼你。他很在意你。”

    毫无疑问,瞿清恒已经全方位无死角地向梁邦宪施压,利用他对瞿云川的“敬”逼他就范。而瞿清决回浙江后借酒消愁、放纵蹉跎,将此事拖了又拖,从未去过私人书信,公文上也只字不提。

    原来心中害怕的,不止他瞿清决一人,梁邦宪也怕,怕听到他对自己说些什么。

    既然如此,便知趣地离开吧,瞿清决慢慢转身往回走,心中说不上难过,他的难过已经太多了,多这一点也不痛不痒。

    寅时三刻,发船出征,一百六十艘战船呈外弧形一字排开,缓缓向海面深处进发,瞿清决第一次登上战场,也是第一次亲眼见海。

    海,并非蓝色,或青色,是灰黑色,水波抗拒地彼此搡涌,稍有不慎便撞击出峰峦叠嶂般的大浪,即使距离甚远,人也能被兜上一脸的水。

    齐嶟透过单筒望远镜观察敌情:“倭寇来了一百二十余船,呈川字型,东翼较薄弱,传令西军,调整佛郎机炮,瞄准——”

    同样拿着望远镜,瞿清决好半天才看清大雾中的倭寇,那些船只如淡灰色剪影,浮动几星橘火,竟叫他想起秦淮晚夜,歌声桨影,各种不合时宜在脑中纷飞,他手心里冒出一层湿汗。

    轰隆巨声炮响,血红火光在半空轮转,将大雾烫出灼热大孔,击中明军一艘船的舷舱右翼,瞿清决大骇:“倭寇也有火炮?”

    齐嶟淡然横他一眼:“他们善于偷。你抓紧下去,千万小心。”

    瞿清决未穿盔甲,仅着绛紫色官服,预备随时迎接康王,褚岩等人簇拥他走到战船后,船体已经开始剧烈晃动,海面被来回的火炮袭扰,如一锅沸腾的汤。

    “倭贼船上有百姓!贼歪剌骨!这狗娘养的拿百姓当rou靶子!”

    “快!打旗语,吹号!停止放炮!”齐嶟高声大吼。

    “停止放炮!”水师战船上的百户们跟着大喊,一声接着一声,逐渐传令下去,海面似乎死寂了一瞬,紧接着又炸响爆裂火球,倭寇们趁机大肆进攻,变本加厉地炮轰明军。

    “引他们过来,准备近距离搏击。备火铳!弓箭!”齐嶟下令,各船纷纷变阵,一时间羽箭冷冽的破空声齐刷刷聚集,火铳队站在弓箭队之前,飞快地将火药装入铳炮膛内。

    火铳是往年从安南引入的,工部加以改进,杀伤力更强,十丈以内中弹可致穿透性伤口。瞿清决不顾褚岩他们的劝阻,向将士们靠近,他看见他们的手在抖,这批山西兵明显不能熟练使用火铳。

    倭寇已经快要夺至眼前,听得清他们粗嘎的“阔落西又”(杀す!ko ro su  日语:杀!),看得见他们充满兽性的胀大的眼珠,砰砰数声铳响,百姓们凄惨尖叫,男女老少身上血迹斑斑,他们都是倭寇从沿海城镇掳走的平民或军士,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现在又被当成rou盾在船头绑成一排。

    明军内太多人用不好火铳,填入铳膛药室的火药过多或过少都会让杀伤力大打折扣,不经过长时间训练把握不好那个度,而且按火门发射的瞬间后坐力极强,很多新兵都怕,干脆闭着眼睛瞎打。

    海面上水花乱溅,百姓放声嚎哭,齐嶟大喊不能这么打,正要命三军停手,忽有一根银箭寒光闪逝,直冲他的胸口,护心镜瞬间破裂,下一刻四周的副官大吼。

    “齐将军!”

    瞿清决大惊,齐嶟出事了?他迅速扭头去看,见了望台上人影混乱交叠,便知是真的,来不及多想,他夺下临近一人的火铳,拔腿奔上甲板。

    日出东方,阳光在海潮上所到之处都是刺眼的白,刀片般切割眼底,瞿清决睁大右眼,侧脸贴紧铳炮,对准为首一名倭寇的胸口。

    骑射是他常练的,身为瞿家毒瘤,在京城没有什么友人往来,却不乏专门孝敬他的新鲜玩意,连珠弩、虎头铳、佛郞炮,他时常一个人在广阔猎场上奔驰,拉弓射箭,上膛开火铳,过去无数寂寥的只影,重叠于此时此刻,他瞄准,发射,冷静地杀了此生第一个人。

    倭寇哗然,死了个小头目,其他人惊愕后退,下意识向大头目聚拢,瞿清决分辨出谁是“王”,一个留独辫的矮个子,目中精光毕露。

    对方也盯住了他,认出他身上的官服和鸟形补子,猜到他是个大官,立时叫火力集中向他,瞿清决不躲不避,向前踏出一步,就是这一步,他走进了生与死之间的过渡。

    不像白天转向黑夜时暧昧的天光,或者水面与大气之间凉薄的静影,这是不存在的过渡,他不恐惧,他不孤勇,他不热亦不冷,风不吹他,光不照他,他不是他。

    箭矢狂如冰雹,炮火围绕他轰鸣,身后官兵大喊回来!危险!快回来!他听不见,一心一意,一意孤行,一直向前走,走到战列最前端,抬起火铳对准“王”,常言道擒贼先擒王,他空读兵书不曾实践,因而格外迷信这句话。

    “王”向人群深处退却,忽然转身狂奔,瞿清决的火弹随之飞射出去,击中他右侧大腿,他狗爬于地,被左右浪人遮掩,瞿清决举铳再射,手肘被弹片刮擦,生疼,衣袖充满湿重感,啪嗒,血滴坠落于地。

    再射一次,就一次,杀了他。瞿清决平静至极,像站在凝止的镜面里,秋波静涟,芭蕉不雨,人亦是静中一缕,火炮回旋,后坐力击打胸膛,瞿清决心口剧痛,随后是可笑的落幕,他被绊倒了,被一根不起眼的纤绳。

    火铳磕在船板上,脱手掉入海中,瞿清决竭力稳住重心,但头晕体痛,天旋地转间终是跌下甲板,就在此时此刻一枚火炮击中船头,烈焰焚烧旗帜,红浪翻卷黑边,恍惚中他看见云大志的脸,以及许许多多愤怒的面孔,他陨落了,但有大批军士效仿他,向倭寇发动近身攻击。

    火焰追逐他坠入水中,后背铺满灼烧感,疼痛难忍。都结束了,他想,然后倦怠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