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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猛男进大观园

    原来这余渭跟许颉闹翻了。余渭在梁邦宪麾下时是一等幕僚,享受至高待遇,人人尊敬他,梁邦宪对他多加提携。他入京前本以为还是做幕僚,但许颉视他为一般的门客,要求他早上应卯,晚上值班,每日撰写大量文辞,尤其对青词要求严苛,恨不得他每天都产出一篇那样的神作。

    所谓青词,就是道士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的符箓,用朱笔书写在青藤纸上,往往辞藻华美,动静跳脱,追求羽化登仙之感。瞿云川曾经就以写青词博得圣眷,诸阁老莫不如此,现在年事已高,仍在暗中较劲,府内专门圈养才子写青词,发现漂亮词句就背下,稍作改动,化为己用,待到合适的时候便能在皇帝面前露一手。

    余渭生性洒脱,受不得拘束,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许颉对待梁部堂的态度,非但不尊重,反而竭力泼脏水,抹黑、扭曲梁部堂生前的政绩,用心险恶至极。余渭越发反感许颉,留下一封,陈述不能继续侍奉许颉的五条理由,而后毅然回乡。

    没想到回到绍兴不久,许颉派出的家丁就包围了他的小院,威胁道,京中正追查梁邦宪贪污案,他在梁府任职多年,跟此案脱不了干系,如果他不尽快返京,后果自负!

    余渭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连他明年准备的科举,也都成水中幻影,前途就此断了个干净,他变卖家产,卖字卖画,求遍所有乡亲,凑出三百两银子,赴京归还到许府,原以为只要交还聘金,就可以解除聘约,没想到一次两次都吃了闭门羹,许颉根本不见他。

    “老头子这是跟你杠上了!”瞿清决抿一口小酒,筷子一伸,夹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我跟你说,你瞧他老态龙钟的,绰号‘老好人’,其实坏得很,小眼眯眯的,一肚子阴沉主意,搁他眼里你就是一匹野马,他非得驯服你不可!”

    余渭仰头灌酒,豪气干云,低头把杯子掼到桌上:“那我咋整?”

    “他的学生里,你有没有认识的?或者偏一点儿,你去高岩那儿找,徐梦轩,跟梁部堂有点交情的,你递个名刺求见,请他帮忙在中间调停。”

    “问过了,他们拐弯抹角,说许颉威望高,有资历劝他的,只有高岩,和孙善正。听说高岩脾气火辣,我懒得去,那个孙善正,最近被左迁到江陵做布政使,还没上任,但遭了贬谪的人,估计也没法指望了。”

    “孙善正?”

    瞿清决放下酒杯,又重复了一遍,孙善正。

    “咋了?”余渭抬头看到他的脸,微微愣住,明白他是有主意了。

    瞿清决奔到东厢房,点灯开砚磨墨,耐着性子写出一张恭谨的拜帖,而后又匆匆奔到自己的卧房,穿上大氅,系好帽子,从余渭的包袱里抓出五两银子:“借用一下,日后还你。”

    他又走上去毓彣巷的路,途中拐进夜市某个杂货铺,称了十斤上好的樱桃树果木炭,亲自提到梁家去,这种炭烧起来烟少,气味香而不冲,不会伤害梁羽奚的肺。

    送了炭,梁府的老门子要请他进去,他说改日,转头朝西边走,越往前越是肃穆,道路平整,两侧的风火墙高大威严,墙后树色浓重,更远处的高阁竦峙,飞檐上的螭吻在夜色里蛰伏。

    这里住的,是天子重臣,府上规矩烦不胜烦,瞿清决知道求见一次有多难,不曾想孙善正这种即将调任至地方去的,竟也那么炙手可热。

    巷子里车轮辘辘,送礼的,请安的,派小厮携带礼单名刺拜帖打头阵,等闲人不能彀入府堂里去,各处来的书信缄帖,必须经由府堂干办,有戏的请去见都管,然后递知里面收礼物,层层传递到孙善正眼前过目,等到确切的回书,至少要三日之后。

    瞿清决腆着脸挤到前面去,递上自己那薄薄一张拜帖,侍卫还往他身后看了看,确信这人是空着手来的,眼中透出蔑视的神气:“外头候着吧。”

    “喂,知道我是谁吗?尽快把我的名字递上去,若是耽误了我的事,后果你担待不起。”

    那侍卫嗤笑一声:“说你这种话的,每天没有十个也得有八个,都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瞿清决走上归途,早上十八里路,晚上十八里路,他累得不想说话,回到家进门就听到阿蒲咋咋呼呼:“爷,今晚怎么睡啊?公子睡哪儿?”

    “安排个厢房就是了。”

    “咱就两个厢房,那我睡哪儿啊?”

    瞿清决烦死了:“那跟我睡跟我睡,行了吧!”

    “啊?”阿蒲挠头:“到底谁跟你睡啊?是我还是公子?”

    这时候余渭插话说:“今夜我想画荷,书房借我用用。”

    “大冬天哪儿来的荷?”

    “荷在我心。”

    瞿清决挥挥手,示意他请便,转头又交代阿蒲把葡萄架下的摇椅搬进书房,上面铺两层褥子。瞿清决回了北厢房,洗漱后倒头就睡。大半夜,窗户被砰砰砰敲响,阿蒲大喊:“爷!爷!外头有人贼头贼脑,放了马车搁门口一直不走!”

    瞿清决翻来覆去,翻身坐起,恨不得把拳头塞进那小子嘴里,大吼道:“你给我闭嘴!家徒四壁,哪个贼惦记?快滚回屋睡你的大头觉!”

    阿蒲的声音小下来:“可是,万一贼盯上了公子的……爷,您快出来看看吧,我真怕出事儿。”瞿清决拔了门闩,提起阿蒲的后领就往前冲,他个子高,提一个人如老鹰叼小鸡一般,一脚踹开院门,顶天立地堵在门框里:“干什么的?想偷什么就直说,别磨叽!”

    门口当真停了一架马车,两个人从暗影中走出来,对瞿清决恭敬地行礼:“叨扰瞿公子了,小的罪该万死。我们是毓彣巷孙府派来的。主子要我们明日辰时接您上轿,夜间在门外等待,不得惊扰您睡眠。我们给马蹄包上厚布了,没想到……”

    “明早来不行吗?”

    那两人不说话,垂头静立,瞿清决懂了,孙善正不想引人注意,夜间偷偷地来,早上悄悄地去,人们都还在睡梦中。

    “那你俩别冻着,上车里坐着去。”

    “多谢瞿公子海涵,但贵人呆的地方,小人不敢涉足,斗胆请您回房休息,若是不忍心看小的受冻,明日辰时,尽早出门,那便是天大的恩宠了。”两人弓腰行礼,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就是在瞿家,瞿清决也不曾见过这么柔顺的奴才,他回到床上睡下,但想到门外两个人因他而受冻,思来想去总是不安,暗骂孙善正苛待下人。

    第二日,不到辰时,卯时过三刻,他就起身打扮了,常言道男要俏一身皂,他觉得是放屁,穿得黑咕隆咚像具棺材一样,哪来的俏?今日他特地穿上一身黑,黑袍黑靴黑荆冠,他就是不想光鲜靓丽地去见孙善正。

    上了马车,柔暖的蔷薇香包裹全身,车内处处精致,熏炉汤婆子一应俱全,马车行进起来也稳,悄没声的,就走了一大半路,瞿清决被颠得舒服,昏昏欲睡,突然听见远处有男子高呼“大太监殷吉被逮了!苍天有眼,亲贤远佞,以调天和,以安黎庶!”

    这一声恰如平地起惊雷,瞿清决掀起车帘探头向外看,道路两侧都是砖墙,空静无人,如何能寻得见声源?他疑心是梦中臆想,询问两个车夫,车夫劝他不要多想,就快到了。

    孙家宅第宏伟,从东到西连并三区,纵深又有三进,第一进为厅堂,两侧分别设花厅、轿厅,瞿清决在此地下了马车,又换软轿向前;第二进为客室,屋宇高阔轩敞,三区横通,雕花廊柱独立撑持梁架,地面耸立各式各样的刺绣屏风,赵伯驹绚烂生辉的青绿山水图、宋徽宗的宫廷花鸟小玩、张萱那拈花微笑的唐代胖仕女,栩栩如生,似要破锦而出,但脚夫步子太快,瞿清决没来得及细看便一晃而过;第三进是孙家居住地,瞿清决走下轿,不知道前方究竟有多少屋舍,一眼望过去,只觉黛瓦连绵,绮窗捭阖,飞檐平檐高低错落,朱廊绿廊长短交替,满目都是窗棂、堂匾、照壁、门楹。

    瞿府不是没有,但相形之下,就比出了一种灰败感。此处又换了仆人,是位妙龄女子,领他踏过层层门槛,如同走过无数屏障关隘,又进到重重楼阁,大门套二门,最终走入一扇门里,迎面冲来一股寒梅香浪,汹涌怡人,恐怕是有千树万树梅花一齐来讨伐人间。然后是一层又一层的珠帘,在眼前淑静,掀了,在脑后荡漾,来不及细看,只听见似水的清音在耳边迸溅,真正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转过一道纱屏,面前一个广庭,庭中央摆了紫檀木大书桌,后面是书架八宝格,临窗绣墩全是绫罗堆叠,流苏繁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