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
雨势越发苍茫急骤,如同紧促的催命符,穆承雨搂着极尽疲惫而虚弱的蔚羽,他终是按耐不住煎熬,凄切而焦炙得看向无动於衷的邱大人,忍不住嘶声哽噎得道出一句:「邱成鸢……我求你!」 王焕然被这声悲愤的恸呼,震慑的心头一阵悸动,他霎那间几乎都要怀疑邱大人会为了穆承雨而破例,但随即他又重重斥责自己怎麽会有如此荒唐谬误的想法,邱大人一辈子纵横政权,执掌律法,孰轻孰重,孰是孰非,难道还容许任何人指点置喙。 莫说穆少若只是使使小性子同邱大人撒娇拿翘,邱成鸢都不见得会答应,破例二字可从来未曾出现在他的纪律里,更何况,穆承雨今夜不晓得是受了那蔚氏Omega怎样的迷罩,竟然如此天真到……近乎令人发指,居然要求邱成鸢放了蔚羽?还胆敢说出口?!是疯了不成吗? 王焕然冷冷得思忖:放了蔚羽?穆少果真是被娇养的不知天高地厚,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且不说京中当局明指了两局共同缉捕蔚氏及其保皇党羽,邱大人都亲自动手布画,就是要这条密令势在必得,事关国情机要,岂容得了他一个小情儿秉着妇人之仁视作儿戏?!难道还想干政吗? 邱大人要是现下让蔚羽从眼皮子底下离开,哪怕一步,就可以算是叛国了,何况执法者犯法罪加一等,他不信穆承雨不明白这点道理! 邱成鸢持着与夜色容为一体的黑伞,手中银制的巴蛇昂首衔钻,高傲得绽放冷冽的光芒,然而这世上再冰冷残酷的东西,也终有不复锐利的时候,邱成鸢沉默良久,举步向後,转过身,露出一张英俊而冷漠的侧颜。 他对着穆承雨道:「我没有在这里看到你。」 王焕然登时瞪大眼睛踏前一步,不可置信得粗声阻拦道:「邱大人、您……」 邱成鸢遏止了王焕然接下来欲说出口的话,他轻拢眉头,困扰似的轻轻阖上眼,沉声对穆承雨道:「你且记住,这座山已布下天罗地网缉捕蔚氏,即便没有我,你也无法成功带着他逃脱的。」 穆承雨垂下首,松开了紧紧攀附他衣襟的蔚羽,他朝懵然无助的Omega伸出一只手,蔚羽不顾一切得就握了上去。 他们豪不犹豫得越过了邱成鸢的重围,纵身步入黑暗的夜雨中,沿着溪径,一路往山腰下奔跑,没一会儿就彻底消失了身影与气息。 王焕然率先在邱成鸢面前单膝跪下,他双手抱拳,义正辞严得上谏,眼底愠燃着不解与质问道:「邱大人,请您立刻收回陈令,我现在就追上去,不用几分钟就可以将人捉回来。」 邱成鸢却没有答应,王焕然瞋目欲裂得抬起头,低声质问道:「大人,此处并非只有安情局介入,其他人都在暗处伺机而动,您为何要在这种时侯……若是让人藉此大作文章,多少人都在等着看到您落下把柄,您……怎麽、……」 邱成鸢却是甩袖复手背在身後,转身离开了深林,王焕然愤然怅然了半晌,终是从泥淖中站了起来,与其他心腹部属跟随在邱成鸢的背影之後。 两周後,新国,茶城。 蔚氏Omega在一夕之间消失匿迹,连同与他关系密切的四十人名单上之人也不见踪影,事关邦联安危,一旦事情暴露之後,紫家身为新国贵族之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主动向中央执法机构表明全权配合搜查,并提供一切调查单位所需的资讯与协助。 然而随着两周过去,黄金侦办期已过,紫家甚至将私产瀞欧阁以及瀞湾私人海港都开放让公权力进入调查,但仍旧一无所获。 邦联政府认为全案兹事体大,恐有不法之反政府保皇团体涉入,且渗入公权力执法单位,才有办法如此嚣张猖獗,目无法度,有此违法团体逍遥法网之外,将有碍於邦联稳定发展,且导致民心动荡不安,不利於国家长治久安,特此,邦联以最快的速度招集议会,於青藤宫以绝对多数的表决结果,宣布颁布〈清查令〉。 〈清查令〉之内容,一言以蔽之即为,清查不法之保皇党组织,并不惜一切代价将其缉捕到案,若有包庇者,将以最严厉的律法论处,尤其以蔚氏及四十人名单为首要追击目标。 而〈清查令〉的最高执法单位,将交由邦联调查局管辖,各邦各都其地方各层级的检调机构,有义务全权配合协助中央调查侦办,若有违令者,将以包庇者论处。 赤九狼自新闻浏览到此消息之後,便即刻返回穆承雨家,他找遍了整栋屋子,终於在穆承雨的书房找着了人。 赤九狼将消息告诉了穆承雨,後者听了只是微微一点头,神情淡然,并无特别的反应。 赤九狼难得露出了焦急的神情,低沉道:「承雨,若是溯及既往追究下去,势必会牵连到你,你……」 「九狼,无事。」穆承雨提眸看向九狼,目光清明而恬静。 赤九狼重叹了一口气,知晓承雨的脾性,再劝也无用,他在穆承雨的示意下,踏前几步走到了书桌前,看到了一只莫约三尺长的檀木盒,穆承雨将盒子轻巧得打了开来,里头置放的正是蔚羽公然示众的翠玉古琴。 赤九狼吃了一惊,横眉扫向穆承雨,严肃万分道:「承雨,这件东西怎麽会在你身上?」 「别担心,九狼,」穆承雨垂目歛睫道:「我马上就会缴交给邱大人,这确实是蔚羽送给我的,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情。」 赤九狼不再言语,抱着手臂看着穆承雨接下来的动作,穆承雨将手搁置在琴身之上,不论由何种角度观察此琴,其色泽融融,温润雅致,是古今难见的上佳之品,穆承雨试着拨动琴弦,却发现其音萎靡,呆板而平钝,与蔚羽当日在舞台上所奏相去甚远。 他忆及蔚羽曾经说过,须以与玉琴本身相近的材质做成的拨片,用它来弹奏琴弦,才会得出妙音,穆承雨尝试了好些种宝石与名玉,都无法重现蔚羽演奏的原音。 赤九狼得知其中缘由後,便询问承雨:「你有没有看到那天他手上拿来拨琴的东西是什麽?」 穆承雨沉默得思索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他睁圆了双瞳,将手伸进了衣领边缘,摸索片刻,便将挂在脖颈上的一只银链翻了出来,九狼见状,一瞬间就明白了穆承雨的思维。 穆承雨端凝着项链坠子良久,才小心翼翼得打开坠链的匣子,从里头取出一只翠绿色的宝石,他轻轻阖上双眼,遮盖住一双清澈而睿智的浅棕色瞳孔,宛如在心底作出了决断,再次睁开双眼之时,他不再犹疑,拾起宝石虚悬於琴弦之上。 他拨动了琴弦,一下、两下—— 顷刻,清润悦耳的音符滚落了出来,宛如一颗颗饱满欲滴的珍珠,由桌沿抖落至满地,没多久便充盈了整间斗室,沿着梁柱,余音绵延而上,如同柔软的翡色绸缎缠绕木梁,缠绵悱恻。 打造出这只翡翠名琴的材质,竟然,跟穆承雨由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坠链,如出一辙。 「……小雨。」赤九狼安静得挪步到穆承雨的身後,静置的空气令他感受到穆承雨无法化作言语的颤意,他正要伸手覆盖住穆承雨的肩膀,却又发觉穆承雨端正的身姿一点都没有在颤抖,赤九狼的动作停格了一下,最终在唇角上扬了些许温柔的弧度。 穆承雨却像是背後有长眼睛似的,对赤九狼的一举一动洞察秋毫,他缓缓得偏过头,轻轻搁放在赤九狼的身上,感受着两人的体温逐渐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赤九狼低沉得道出了一句:「茶城,留不久了。」 穆承雨浅浅一笑,颔首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