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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母亲

    江颂回了卧室待了一个多小时,情绪从激动到平静再到自我反省自己为什么如此失职,自罚默背二十遍情人职业守则——听金主话、不给金主添乱、少在金主面前犯矫情、多讨好金主。于是晚饭时间再出来,他已经笑眼盈盈进书房地问何擎爱吃什么了。

    “电饭煲里剩饭加点东西炒炒就好。”何擎放下文件,捏了捏眉心,抬眸看向他,“好了?”

    江颂知道他这话问得是什么,但不以为意地笑笑:“没啊,这不先问问您。”

    何擎深深看他一眼:“嗯,那去吧。”便又拿起了文件。

    “没事,还早呢,一会儿再去。您不是来度假吗?怎么天天都出去办事,回来还又看文件。”江颂绕到何擎后头,伸手为他按摩,明显感到手下肩颈一顿,明白那是军人的本能。

    “比正经工作清闲些。”何擎合上眼向后靠,拍了拍江颂的手背,“你按得很好。”

    江颂垂眼:“俱乐部有教过。”他视线的余光看见了桌子另一端底部露出的一点白色,松开手蹲下身去看。

    是何擎的玉扳指。

    那天混乱的回忆再一次回放,他闭了闭眼,把扳指捡起来,放在桌上,玉与木质桌面相磕,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何擎缓缓睁开眼。

    “这扳指我前几天刚戴,丢下面了也没发现。”何擎双手交叉搁在腹前,“送你好了。”

    “行啊,谢谢。”江颂只当这人是嫌弃他的口水,坦然地丢进口袋里,去厨房备菜了。

    那幅画还摆在客厅,已经又装上了画框,画上的人满脸不合时宜的羞涩欢喜,江颂面无表情地端详几秒,扯着丝绒罩布准备盖回去,结果用力过猛,画下压着的绒布被扯得滑走,画便倒了下来,玻璃撞在地板上,发出“噼里啪啦”一顿脆响。

    “怎么了?”

    江颂心揪了起来,不知道那些玻璃碎片有没有插进画布里,一时间没有回答,也不敢看,只讷讷地发着呆似的。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江颂如梦初醒转过头说道:“我刚刚不小心碰倒了。”

    何擎垂眸看他,那高挺的眉骨在眼窝下映下一片影子:“小心玻璃。”

    江颂点头,把画扶起来,看都没看一眼就进厨房拿扫把去了。

    画上美人被玻璃碎片刮擦出一条条伤疤般色差的凹陷,星星点点的玻璃碎屑点缀在丝绸、脸上与背上,玻璃渣在灯光下像泪水一样挂在腮边,像一条深蓝色的银河跨过腰臀。

    何擎端详这画,由衷赞美傅临止的绘画才能——多么细腻的笔触,多么柔美的色彩。

    江颂把地扫了就进厨房开灶做饭,懒得再理会男人要怎么揣度他。

    他倒了点油润锅,油热后将剩饭倒进去翻炒,受热均匀后开小火搁置,打了两个蛋搅拌好,又把一小块猪后腿rou切成丝倒进蛋液,入锅翻炒后调味装盘。

    炒饭金灿灿的,香气扑鼻,何擎坐到桌前给出相当中肯的评价:“做得很好,可以去饭馆当厨子了。”

    江颂笑着耸了耸肩,给何擎盛饭。他与母亲来杭州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低保和父亲的股票分红过日子。母亲虽然闲在家里,但因为当年的丑事气坏了身体,眼睛哭得看不清,还落了见风流泪的毛病,所以家务大多是他做。

    后来母亲去商场做了推销员,他又遇见了傅临止——傅临止的mama有点精神病,时常住在医院,他爸爸又常年出差,即使每个月打来足够多的钱,傅临止没人管也懒得吃饭,便得了严重的胃病。

    傅临止第一次在江颂面前胃病发作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后来他就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早餐分给同桌。傅临止本是拒绝的,但江颂难得态度强硬,就从了,又给江颂微信转了两千块钱,说如果不收,以后就不会吃他带的饭。江颂收了,顺理成章地养成投喂傅临止的习惯,做饭时的咸淡口味都是他与傅临止的标准。

    这么想来,他开始做饭也好几年了,自然熟能生巧,水平也不至于太差。

    江颂觉得喉咙有点堵,艰难把饭咽了下去。

    何擎瞥了他一眼,开口道:“似乎没听你提过家里的事。”

    “您也没说过您家里的事。”江颂说完就后悔了,连忙找补,“我家没什么有趣的,所以没提。”

    “说来听听?”

    “小时候,我大概四五岁?我爸把我抱起来抛着玩,不小心撞到了天花板,起了个包,我妈一边哭一边骂,把我带医院去,医生说没事,孩子mama你别哭了,你孩子都不哭了.......”江颂扬起嘴角,“我爸就哄我妈,我在边上看。”

    “那你当时疼吗?”

    “不记得了。”江颂低下头吃饭,“我记性差。”

    “那还是挺有意思的回忆。”

    实际上那天父母因此大吵一架,在医院走廊里闹得很不愉快,他站在里,刚刚到大人腰那么高,仰着头看着他们与神色各异的其他人,这样的闹剧为那些病人或病人家属添了乐趣,不少灰败的脸上扯开了笑容。后来护士出来制止他父母,只能难堪地出了医院,招了出租车。他坐在母亲身侧无知地提问:为什么你们不说话?

    母亲冷笑,你能不能安静点?一天到晚不消停。

    江颂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不消停”,但他知道mama生气了,便闭上嘴——这成为了他的习惯,之后那些年无论争执还是挨骂,一旦与mama意见相左,他就沉默,然后等待她不耐烦地让他回房间待着。

    失去说话的权利似乎是东亚青少年的通病。江颂想起何稷——那个孩子开朗自信,小小年纪说话就条理清晰,有那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品质。那无疑是家庭教育成功的体现。

    他有一点羡慕。一点点。

    假如他有何擎这样的家长,他也可以面对陌生人流利地自我介绍,去英国冬令营玩,轻松写二百字英文随笔,同父亲自然而平等地聊天,然后隔着屏幕得到一个温柔的手指吻,在柔软的木头小床上陷入甜香的梦境。

    不会颠沛流离,不会被迫沉默,不会作贱自己去爬吴启华的床,也不会以性服务者的身份遇见何擎。他说不准有机会成为何稷的老师,与何擎在家长会后谈谈孩子的学习状态,而不是现在这样成日只想窝在何擎的居所里,像等待侍寝的后妃,除了讨人欢心什么都不会了。

    其实何擎不是不想让他有正经的工作与体面的身份,是他自己觉得不配,所以不去争取。他不会有孩子,也想象不到自己老了是什么样,所以干脆利落地消耗着青春与美貌,即使他明白它们总有透支的一天,而那天来临时他会遭到百倍的反噬。

    “你吃完就放池子里。”何擎起身收拾碗筷,“我看会儿文件。”

    江颂点点头,在何擎进书房后默默开始洗碗——何擎当然说到做到,但他不觉得麻烦何擎是应该的。水流潺潺滑过油腻的指尖,口袋里的电话却响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拿干抹布一擦,拿出手机:“喂?”

    “是mama。”

    江颂把厨房的门带上,蹲了下来:“怎么突然打电话?”

    “mama有一件事要你帮忙.......”那女声气息有些不稳,快哭了似的,“给我转账十万,快!”

    “这是怎么了,突然要这么多钱?”江颂震惊又不解,“我记得你卡里还有三十几万存款,我的钱也在里面了啊。”

    “可是我已经用光了啊,只剩二百三十多,再过几天饭都吃不起了!”母亲哽咽,“mama把你从小养大不容易,你得帮mama啊.......”

    “你是怎么花掉的,为了什么?”江颂手脚冰凉,“妈,我们一家的钱都在那张卡里了,你全花了?”

    “是我一个朋友,他——他做生意出了问题需要资金周转,要五十万,我和他凑了四十万,还差点.......”

    江颂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是不是那个被爸爸捅伤的叔叔。”

    电话对面寂静片刻,随后便是厉声呵斥:“江颂,你问这么多是什么意思,不愿意帮妈了?”

    “.......我没有。”

    “你转账给我十万,快点,现在!”

    江颂仰起脸,天花板上的灯顶光线柔和,仍叫他眼球干涩:“mama,你为什么觉得我一个大学生,能给得出十万。”

    他爬了吴启华床的那天流了很多眼泪,只在电话亭给一个人打了电话——也不是母亲。因为他冷静下来想,还是别告诉她,以免mama痛苦难过,以他为耻辱。后来第一次陪老板,喝了半宿的酒,还要强撑着服侍,满嘴腥膻混着酒气,他吐完捏着手机靠在酒店浴缸边上发抖。

    那一刻江颂无比怀念在mama身边的日子,想钻进毛毯里,窝在mama身边,听女人给他讲童话故事。他满脑子回放着模糊的记忆,一会儿是丑小鸭,一会儿是美人鱼。他没有再掉眼泪了,也没有因为受不了就打电话给母亲据实相告。

    江颂以为那是最难的时候,他熬过来了。

    可今日,母亲如此笃定他能拿出十万元.......

    “mama。”他想组织一下语言,却发现事实如此狰狞残酷,没办法做任何文学化的修饰,“你是不是知道我出去,出去卖的事了。”

    对面的哭声低了些,却歇斯底里了:“是啊,是啊!你都出去卖了也还收着我一个月一千块钱生活费,我不计较,你傍上大款也没带点东西补贴家里我也不计较——现在,现在!我向你开口——我求你了!你为人子女也这么冷酷,就这样袖手旁观?!”

    “是我错了。”江颂缓缓扯起嘴角,声音极低,“我想到过死,也想到过拉人去死。都因为还有你,我觉得.......我不能这么自私——”

    他的话被打断了。女人情绪激动:“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校长可都告诉我了,你已经退学去卖了,卖给了大老板,赚了几十万!”

    江颂说不出话了。多年以来的沉默的习惯像一根纤细坚韧的藤蔓缠上了他的声带,又束紧了他的喉咙,于是他满心的不解、不信、不平,说出口却偷工减料成了一句不孝不悌也有气无力的“我不”。

    “你什么意思?”女人哭得吐字不清,“我就算是为了他又怎么样,我已经为了你嫁给不爱的人,又一个人抚养你这么大,你现在有钱为什么不给我?难道我就活该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吗?”

    江颂神经质地攥着衣角,一下一下地揪扯。

    母亲所说据实。当年父亲和母亲还是男女朋友关系时强行有了他,母亲不得不闪婚,没想到婚后不过一个月,就在居住的小区里遇见了她真正爱的人。后来一切脱了轨,谁都想象不到。

    落魄又威严的母亲下了最后通牒:“你快点转我十万。”

    江颂打开微信,余额有零有整,拢共八万六千二百九十块四毛四。他后悔起那天打出租车去找傅临止了。

    他一毛不剩转给母亲,又截了微信余额图发过去。

    “没钱了。”

    “就这么点?”母亲不信,“那些老板给你许多礼物吧,应该也值钱。”

    江颂摸了摸脖颈前的项链。

    “说话啊?”

    “这些钱回不来的。”江颂声音干哑,像又发了烧,“你被他骗了。”

    “那又怎么样?是我害得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被辞退,也是你爸,出手伤人,我该还!”

    江颂把下巴搁在膝头,如同那年医院门口的出租车上一样无知又迷茫:“.......我也该吗?”

    母亲没有再流泪,她只是平淡地疑惑:“不然呢?”

    江颂蜷缩在料理台下,在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影子,苍白的脸与呆滞的神情显得五官愈发浓墨重彩。这与他记忆里许多场面是一致的。

    ——比如四岁时父母争吵,他看见父亲给了母亲一巴掌,后来发展成野狗似的重叠拱动,他就是这样躲在沙发后头;再比如八岁时父亲喝醉了,疯疯癫癫地砸了一地碗碟,碎片飞溅,他举着被割伤的手去找mama,在看剧的母亲被惹烦了就将他锁进房间里,他也是这样蜷缩在床角;再后来十六岁,母亲的情人与她在那张有父亲一半的双人床上被男主人捉jian——他本应该有能力阻拦的,可他看着父亲挥舞着刀,他只扶着墙,缓缓缩进角落的阴影里。

    “江颂,那年你都十六岁了,你那么大一个男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拦着你爸?”大概是母子连心,她说,“你那时候造的孽,现在该补偿了。”

    江颂很想说,我没有罪。

    但他十数年来被捂着嘴,他不会说话了。

    他固执着张开嘴,想说完被打断的话:“mama.......”

    “你去讨都得讨来!”母亲挂了电话。

    江颂闭上眼。

    他想到过死,也想到过拉人去死,都因为还有个妈,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自私,应该坚持着熬过去,好歹尽尽为人子的孝道,也别让mama难过。

    可是他错了。他mama不会心疼他。

    他对现在认识的任何人都能够无所顾忌地拿出婊子的态度,用粗劣的道德与满不在乎的模样逼退他们的恶意或善意。除了母亲。

    何擎在书房看文件,发觉外头好一会儿没声音,出来一看——他漂亮的小情人蜷缩在厨房的玻璃门边上,无声无息哭成了一只湿漉漉的小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