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洗头

    段照松推开印着彩条的玻璃门时,前台的招财猫摆件适时地响起了欢迎光临的铃声。陈波手一抖,又把方块挪错了位置。他把游戏机塞进隔板下,抬头便看到老板领了个看不清面容的学生进来。

    陈波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跑到段照松身边接过了他手上的餐盒哀嚎着,“段叔你可回来了,我都要饿傻了!”

    段照松对陈波从来不摆老板的架子,怜他一个小孩独自在异乡讨生活,格外照顾他一些。或许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师傅师娘对他的善意他也想传递下去。

    陈波掰开了方便筷对齐磨了两下就准备开吃,忽地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老板身后从进门起就埋着头不说话的学生身上。侧脸挺白净,但是宽大校服下的身子显得瘦小干柴,令他分不清是男是女。陈波看着对方头上和身上的脏污,才恍然大悟应该是来生意了,他赶忙把餐盒放一边就要去招呼客人洗头。

    “行了,我来吧,你先吃饭。”段照松把陈波按回了椅子里,又转过头看向闷不吭声的男孩问到,“你吃了吗?要不要我先出去给你买点。”

    谢引棠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店内的环境,十来平米的空间被收拾得很整洁,地板上看不见脏兮兮的碎发。半面墙大的化妆镜前架着白色的桌台和两把转椅,摆放在前台同一侧的沙发应该是旧货市场淘来的,边缘有些卷皮了。墙角的洗漱区却像是新装修不久,有高档理发店才会配备的一体式躺卧盥洗盆。正对大门的墙上开了一道小木门,谢引棠猜测里面应该是休息室。

    听到老板在唤自己,谢引棠这才把视线抬起来。接收到店里两个人投来的目光,他不太自在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在回答没吃饭还是不用买。谢引棠揉了揉鼻子小声道,“洗头吧。”说话时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惹得他不自觉蹙眉。

    段照松引着他到墙角的沙发床上躺下,在小客人的胸前铺了块干毛巾。这个孩子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贵气,即便穿着脏衣服一脸狼狈,也能让人感觉出家世显赫。段照松小心翼翼地给他把头发打湿,避开他脸上的伤。

    不似一般做粗活的人那样毛手毛脚,老板手上的动作极轻柔,手指穿过细软的发丝,把绵密的泡沫在谢引棠的小脑瓜上抹匀揉开。洗发水应该只是便宜货,劣质香味让男孩皱了皱鼻子。

    “有没有哪里还痒的?我给你抓抓。”段照松问。

    谢引棠寻思着,你动作这么轻,弄得我哪里都痒。他在沙发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本来想说随便洗洗就罢,可是看到老板认真的目光,他又改变了主意。

    “耳朵后面,还有脖子上面一点……”谢引棠指示着。

    兴许是刚刚被浇下的汽水黏住了那两处的头发,段照松猜想着。一边双手伸到对方的耳后探索着慢慢揉按,他不确定男孩那里有没有擦伤,担心贸然抓挠会让伤口恶化。

    谢引棠冷不防地一抖,耳后的皮肤接触到陌生人的指腹时令他一瞬间如触电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悄悄握紧了拳头,后背绷直,明明应该是享受的时刻他却有些如坐针毡。

    看着老板心无旁骛给自己洗头的样子,谢引棠又觉得有些好奇。这个男人不像其他开理发店的人那样,逮着顾客就喜欢查户口,从早上吃了什么问到这个月的月考成绩。他很讨厌没有分寸的自来熟,而这个人恰到好处的沉默令他感觉不坏。

    门口的电视机里传出了中央台八点档的片头曲,谢引棠扭着脖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第一节晚自习已经结束了。再过一个多小时是他回家的时间,他已经盘算好了回家以后该怎么告状,只是不确定那几个家伙还会不会在路上堵他。

    “冲水吧,眼睛先闭一下。”段照松道。

    男孩便乖乖阖上了眼皮,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头发全部被撸到脑后,光洁饱满的额头便露了出来。小巧的鹅蛋脸上皮肤细腻,没有这个年纪其他男生会有的青春痘。少年的眉毛和鼻子上还沾着汽水渍,但丝毫没有给他精致的长相减分,白到透明的皮肤下血管都若隐若现,衬得他嘴唇愈发红润。

    段照松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忍不住趁对方闭眼时多瞅了两眼。

    泡沫冲干净以后,段照松给谢引棠递了一块新拆包的沾了温水的白毛巾,让他自己对着镜子把脸上的痕迹处理一下。

    “我怕我手没个轻重,你自己来吧。”段照松微笑着说,把手擦干后立刻取过墙角的墩布拖干净了刚才从洗漱池里溅出的水。

    怪不得店里这么干净,有个不怕麻烦的勤快老板。谢引棠想。

    陈波狼吞虎咽地卷完了一碗炒面后就赖在电视机前看武侠片,这个点一般没有客人上门,他要抓紧时间多看一会儿。在老板按开了吹风机给那个矮个子学生吹头时,陈波悄悄地调大了一些音量。

    谢引棠端坐着,抬头看着在自己身后忙活的男人。他真的跟一般的理发店老板不太一样,没有穿sao包的紧身裤,腰上只挂着个最简单的布艺工具包,头发也是普普通通的黑色,不像门口坐着的那个男孩一样黄一块红一块的,朴素得过分。

    这样不追求时尚,谢引棠怀疑他这个店是不是真的能招得来客人。

    段照松的注意力集中在男孩的头上,对方的发顶有两个漩,和自己一样。他还记得以前师傅带他学手艺的时候打趣他,“头顶两个漩啊,命苦。不过小段的福气肯定在后头呢,别急啊。”

    忆起往事段照松笑着摇头,一个人的命运又岂是两个发漩就能定义得了的。再说眼前这个孩子,肯定也只会是大富大贵一帆风顺的命格。不会像自己似的,早早的就失去了……

    “啊,好烫!”谢引棠惊呼一声,刚刚吹风机离他耳朵太近,不小心烫着他了。

    段照松回过神来急忙关了电源,一边用手给男孩的耳朵扇着风一边赔不是。对方已经伤了几处,再被烫到可真不得了了。

    “没事了没事了,没关系……”谢引棠往一边躲着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看着老板焦急的样子倒弄得他不好意思,本来人家也只是好心帮个忙。

    少年站起身拿过桌台上的吹风机,简单吹了一下领口和衣襟,至少不让衣服黏在身上了。但是犯罪证据得保留好,回去了才方便给家长卖惨。

    等到整理妥帖以后,谢引棠回身看着段照松清爽地笑道,“谢了啊,老板,算算多少钱?”

    段照松被那明亮的笑容晃了眼,潜意识里一种令他刺痛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一时忘记了答话。

    陈波在电视里进广告的时候终于解除了沉浸的状态,他看段叔半天没反应,帮忙回答了谢引棠的话,“你好,洗吹一共三块。”说着站起身,自觉地走到前台按了按收银机。

    看着少年跟随陈波一起往门口走,段照松才回了神。他按住了陈波准备敲机器的手,转而对谢引棠道,“没事,说了这次不收你钱,下次你想理发的话可以再来我这里。”段照松温和地笑了笑。

    谢引棠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眼一脸莫名的小伙计,视线右移发现了挂在前台后面墙上的一块留言板,上面写着一串座机号码和“段照松”三个字。进门时好像听到对面的男孩管这人叫段叔来着。

    收银机旁边摆着一台崭新的电话和记事本,谢引棠撕下一张纸抄走了墙上的号码,在心里默默记下了段照松的名字。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灰蓝色的百元大钞拍在前台,不顾段照松的阻拦对小伙计吩咐道,“给我办个会员,充一百。”

    陈波和段照松面面相觑,也不知要不要听这个豪爽的学生的话,看着桌面上的一百元一时有些为难。

    “记上呀,喏,谢引棠,一百,1998年10月19号。”男孩帮着陈波把本子翻开点了点空白处,把笔也一并递给了他,显然还没有人在这家店里登记过。

    段照松看他执意如此也不再推脱,开门做生意也确实没有把银子往外赶的道理,他朝陈波道,“记上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要在他店里办会员,段照松以前从来没听过这种新鲜玩意儿。

    “这……段叔,我,不会写啊。”陈波没念过几年书,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哪三个字。

    谢引棠取过纸笔,认认真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字如其人,谢引棠的笔迹娟秀工整,像灵动的小兔子一般跃然于纸上。

    少年抬头再一次对上了段照松的视线,轻启朱唇浅笑道,“段老板,我叫谢引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