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柳暗

    “嗡……嗡……”

    手机振动的时候谢引棠正靠在床上背四级词汇,手里这本词汇表是他自己打乱了顺序后打印装订好的。市面上的所有四级词汇表,每一本翻开来第一个词都是abandon,纸张上的油印宋体字好像在冲他挑衅,让他放弃寻找段照松。

    他下了床把纸稿放在桌上,瞥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串陌生号码,不是外婆。

    “你好?”

    “喂,是谢引棠吗?我是凌天天。”学姐明朗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谢引棠打过招呼后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这个点你应该还没睡吧?通知你一下,周四光棍节社团集体活动,在东湖环湖轮滑赛道。不是比赛哈哈,不要担心,就跟隔壁W大的一起玩一玩。我记得你们周四下午没课的哦,到时候跟程修延一起过来。”

    凌天天一通倒豆子似的就把谢引棠给安排了,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学姐,我……滑得不太好。”平日里谢引棠总是单独行动,加入社团一个多月了其他人的名字和脸他都还对不上号。

    “没事的,就当认识新朋友呗。这是每年我们和隔壁学校的传统啦,十二月还会去森林公园联谊哦,别总一个人玩嘛,你要实在不自在到时候就跟程修延待在一块儿。”凌天天笑着道。

    ……跟程修延待一起才更不自在。

    不想继续拒绝拂了凌天天的面子,他在电话里应下了学姐的邀请,对于这个女孩谢引棠其实还是比较有好感的。

    “OK,周四我让程修延去找你,记得戴好护具啊,不打扰你休息了,拜拜。”凌天天挂断了电话。

    谢引棠把手机搁在一边后便把自己扔进了床铺里,最近降温了,他换了床略厚实的褥子。以前换床单被罩这种事他从来不用自己做,在家有保姆,在段照松那里……他也不必动手或开口。

    段照松虽是个大男人,却也会做些针线活。他家里的被子都是绣花被,每次拆洗都特别麻烦,没有拉链,换的时候得拿粗麻线将包着棉絮的两片布封口。自从谢引棠住进了段照松的家,男人换洗被罩的频率比以往高了许多。

    少年侧身躺着,手撑着头轻抚着身下的棉被。担心他在学校睡得不舒服,每一套床品都是舒丽芸亲自挑选好再给他邮寄过来的。柔软的面料很是亲肤,可是他此时却无比想念那些花哨又廉价的绣着牡丹和孔雀的缎面。

    “大混蛋……你到底在哪里呀。”谢引棠仰面对着天花板,勾起脖子上的吊坠举在眼前看,玉环中间的小鸡呆头呆脑的,被主人用食指郁闷地戳来戳去。戳了一会儿谢引棠又把它贴在唇边,轻轻吻过之后低声念叨着,“保佑我,快点找到他。”

    *

    原以为周四不是节假日也不是周末,东湖的人不会很多,等到了以后谢引棠才发现自己错了。赛道和大广场被各种穿着轮滑鞋的大学生和社会人士占满,人群中还有戴着护具的小朋友,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大的样子。

    有个小男孩从他身边经过,倒滑的姿势标准又娴熟,谢引棠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可比他水平高多了。

    穿过人群来到凌天天占下的场地,在公共储物柜里放好了自己的鞋子后,谢引棠慢吞吞地滑向了他们的社团。地上已经摆好了塑料小桩,凌天天和几个人正跟着音响里的背景音乐在边上玩。

    程修延很快也加入了进去,一会儿单腿一会儿倒剪,轮滑鞋有四个轮,可是他经常只有一个轮子沾了地。那鞋子就像长在他的脚上一般服帖又听话,花里胡哨的动作都是谢引棠叫不上名字的。程修延确实很厉害,当他下了场,其他人就都被比下去了,看他一枝独秀。

    玩得兴起,程修延的额发被风吹了起来,他远远朝谢引棠这边吹了声口哨,却惹得男孩皱着眉把脸撇向一边。

    “哈哈,你别理他,跟个求偶的花孔雀似的。”不知何时凌天天拎着两瓶水滑了过来,递了一瓶给谢引棠,在他身边坐下。

    谢引棠没接话,把水瓶放在手里推来推去。

    “觉得无聊吗?怎么不下去一起玩?”凌天天问。

    “平衡还掌握得不太好,上次你们教倒滑的时候我刚学会T字刹,现在人太多了,我怕撞到。”谢引棠摸了摸鼻子,仰头抿了一口水。

    社团活动也就来过那么两三次,平时私下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练习,能熟练才怪了。不过凌天天没有说破,她看得出来谢引棠是赶鸭子上架过来的,心里对轮滑也算不上有多接受。二人百无聊赖地看着穿梭在小塑料桩之间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说话。

    “对了,你之前不是问我染发的事儿么,怎么没去?不太满意?”凌天天侧过头支着下巴看谢引棠,长长的卷发从肩头滑落。

    谢引棠扭着瓶盖,淡笑着摇摇头。小门脸的店铺他进去了便直接跟老板打听,大的连锁店里面的技师名牌上都只有编号没有姓名,而且他不消费根本没人搭理他。每回出去,为了问出段照松这个名字,他一天不知道要洗多少遍头,他都担心再这么下去书还没念完自己先秃了。

    “可能,我不太适合染发吧。”谢引棠道。

    “唔,没事儿,不染也可以修一修换个发型嘛。这附近就有一家店还不错,我朋友给我推荐过,说是他们家的理发师水平挺厉害,本来她是刚入夏想剪个短发,没想到给剪坏了,是店里一位年纪大一些的师傅给救了回来。喏,就是那个。”凌天天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留着帅气短发的女孩,“陈思雨!过来!”

    被唤作陈思雨的女生踩着轮滑鞋在两人面前来了个漂亮的点刹,挑眉看着谢引棠。

    “这个小学弟说你头发好看,想问你是哪个师傅剪的。”凌天天拍了拍谢引棠的肩。

    谢引棠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低声叫了句“学姐好。”刚才听凌天天所说他便被勾起了注意,在听到她朋友说的给她剪头发的师傅是新来那家店不久的外地人,又大概核对了一下身高和体型,谢引棠的心便难以抑制地跳得飞快,也没留意学姐说的后来换了一家理发店这回事。找了三个多月,每一次都碰壁,这几天他一直都很消沉很气馁,此刻内心的斗志却又死灰复燃了。

    向凌天天和陈思雨道谢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储物柜换了自己的鞋,照着学姐指的路往广场外狂奔。身后的所有人都与他无关了,谢引棠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不被惊喜冲昏头脑,现在还只是可能而已,他要冷静,才能把这可能变为现实。

    “喂,费这么大功夫,你怎么不自己告诉他啊?”等谢引棠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也追不到的地方,凌天天转头看着身边抖着衣领的程修延。

    男孩运动时间长了,额角滑下了几滴汗。程修延拧开芬达猛灌了几口解渴,同样看着谢引棠刚刚离去的方向。这一个月里他联系了还留在江城念书的同学,甚至还有他爸手下的助理和秘书们,照着谢引棠在论坛里写下的只字片语让所有人帮忙找一个神秘人。陈思雨是他死党的邻居,对比过后她接触的这个理发师和谢引棠描述的重合度最高,只是他无法保证那就是谢引棠想找的人。

    “别人的事你少cao心,走了,请你吃麦当劳。”程修延把鸭舌帽扣在了jiejie头上。

    谢引棠走过两条街,抬头看着每一家店铺上挂着的门牌,终于在街角找到了那家写着“容光焕发”的理发店。他有些忐忑,搓着食指咽了咽口水推开了玻璃门。

    “您好,洗头还是理发还是烫染啊?”门口穿着黑围裙的小工热情地迎上来,谢引棠看对方胸前挂着的编号,四下扫了眼店内的规模,便让人领着他先去干洗了。

    “有没有熟悉的发型师啊?要不要给您推荐一位?”洗头的男孩看起来也就跟他差不多年纪,早早入了社会便很有眼力见,手上麻利地给谢引棠搓着头顶的泡沫,一边给他介绍发型师。

    “你们这里段师傅是几号啊?是朋友让我来找他的……”谢引棠心如擂鼓,说话时声带还在微微发抖。

    “段?我们这里没有姓段的啊,您朋友是不是记错了?”

    少年闻言心脏一瞬间沉入谷底,其实来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人有相似,他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下子就能把人找到。谢引棠透过镜子看了看坐在大门前等候分配的理发师,还是有些不死心,万一这个洗头小工是新来的,人还没认全呢。

    “找你们老板给我剪吧。”谢引棠道。

    “我们老板只开店,她不会理发的,待会让总监给您剪吧。”

    这时候的“总监”还是个新鲜词,不像十年之后那般普及,只有沿海一些国际大都市的理发店喜欢给技师打上标签。谢引棠没有拒绝,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就好,让他圆梦,抑或死心。

    总监留着一头亮蓝色的板寸,右耳还戴着一枚招摇的钻石耳钉,谢引棠一眼看过去便浑身难受,难道这世界上剪头发的人中只有段照松会把自己弄得那么格格不入朴实无华吗?

    “你给我修一修发尾就行了,一点点,别的不要动。”谢引棠看着对方拿起了剪子便胆战心惊地指挥着,除了段照松他不相信任何人的审美。

    修剪的途中这位总监也和其他理发师有一样的职业病,一张嘴吧啦个没完。谢引棠忍着火跟他聊天,可当他问出段照松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方却忽地沉默了片刻,随即又嘻嘻哈哈地转移话题。谢引棠心里犯嘀咕,没再让他继续摧残自己的头发,打发人去开结账单了。

    谢引棠起身抖了抖散落在裤腿上的碎发,对着镜子仔细看了几眼修过的发型,总觉得哪里都别扭。看样子今天又是白跑一趟了,他正要付钱离开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刺耳的女声。

    “是谁要找段照松?”女人的话像一根针似的倏地插进谢引棠的心里,他猛然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穿皮裙黑丝袜的金发女人。对方脸上的妆极浓,厚厚的假睫毛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

    “容姐,这个小孩在问。”蓝头发的高个技师缩在女人身后,唯唯诺诺跟喽啰似的。

    “谁告诉你他在这儿的?你是他什么人?找他干嘛?”阿容两指夹着烟,双眼死盯着谢引棠,烈焰红唇里吐出的话步步紧逼。

    “我……他是我叔叔,我,我来找他,寻亲来的。”谢引棠嗓子发紧,震个不停的心跳带着他胸前的吊坠叮当作响。这家店就在他学校几公里以外,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真的……马上就会见到……

    老板上下打量了一眼谢引棠,男孩一身的名牌,气质谈吐都是富贵人家与生俱来的教养,段照松会有这种侄儿,打死她都不信。

    想起那个不识好歹的男人在后院一把甩开她的手害她撞到墙上,肩膀撞青了一大片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余彬把她当个宝似的宠,段照松居然还敢对她动手。

    “哦?叔叔是吧……这可真是太巧了。”阿容眯着眼靠近了一步,朝谢引棠的脸上喷出一口烟,愉快地看着男孩被呛得咳嗽起来。“你叔叔手脚不干净,偷了我店里的钱就跑了,你是他侄儿,那这钱就该你来还咯。”

    “什么……”谢引棠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喏,报警回执都在这儿呢,你好好地给我看清楚了。”自打那天段照松甩手离去后阿容便一直不痛快,总想找他的茬,可是又不敢惊动了余彬。这才撒泼打滚去派出所报了个假警,反倒是被罚了钱警告不许再浪费警力资源,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现下看起来,倒是唬住面前这个小孩了,不管他是谁,也算出了口恶气。

    “他不在这里了吗?”谢引棠颤声问道。这一下午他的心情就像在坐过山车,尝尽了期待到顶峰的喜和失望到极致的哀,而这些只发生在短短一小时以内。他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可是此时却抑制不住浮上眼眶的热气。这是他离段照松最近的一次,却不想又是如此戏剧的转折。

    或许他跟段照松,真的有缘无分。

    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谢引棠忽然觉得无力又丧气。整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大黑洞,不管他如何努力,光会不会照到他这里也好,幸运女神会不会眷顾他也好,这个黑洞都会把段照松从他身边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