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Y2K

    谢引棠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初来乍到那会儿,学校没有开学,他只能住在酒店。纯白的床铺每日消毒,让他感觉像在睡医院的病床,卫生,可是没有安全感。

    宿舍的床品全部都是外婆精心挑选的,柔软亲肤。可是在他失眠的那些夜晚,谢引棠总觉得床单被套化作了藤蔓,就像是舒丽芸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紧紧缠绕着他,监视着他。

    放纵的性爱过后,谢引棠在段照松出租屋那张木板床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是被飘到鼻尖的香气唤醒的。

    折叠桌上晾着一碗用电饭锅熬了一早上的燕麦粥,段照松从外面买了两张鸡蛋灌饼回来,此时正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微微皱起鼻子,睫毛不停打颤的少年。

    “小棠,起来吃点东西再睡。”段照松轻声唤着,伸手捏了捏男孩粉扑扑的脸颊。

    翘起一撮呆毛的小脑袋倏地埋进了被窝里,谢引棠裹着被子哼哼,不满被打断了未做完的好梦。可是扁扁的肚子很快又咕咕叫起来,他缩在棉被下蹭着段照松的大腿打滚,撒着并不存在的起床气。

    段照松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垫高了枕头让谢引棠稳稳靠着。屋子里刚漏进来一点寒风,怕男孩着凉,段照松给他把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的。

    谢引棠撅着嘴,抬起下巴艰难地撑开一条眼缝,视线还无法聚焦,他只能迷糊地看着被递到面前的香喷喷的粥和饼。

    “我,还没有刷牙,叔叔。”使用过度的嗓子沙哑异常,谢引棠咽着口水,又偷偷闻了闻浮在鼻翼的白粥香。

    “晚点起来了再洗吧,先吃。”段照松知道谢引棠就是在跟他撒娇,他无奈地笑了笑,把饼撕成小块放在一边,端着不锈钢碗先给男孩喂了几口不那么烫嘴的燕麦粥,等对方开了胃,再喂上两块鸡蛋饼。

    谢引棠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期,就这么闭着眼睛等段照松的投喂。他早已清醒了过来,可是仍要段照松宠着他,哄着他一口一口吃掉早餐。

    粉唇被粥润得湿漉漉的,谢引棠的嘴角还有一两粒残留的饼屑。他坐起身往前靠过去倒在段照松的怀里,挣开一只眼睛冲着男人笑,“亲我一下!没刷牙也不许嫌我!”说着便嘟起了嘴。

    段照松又怎么会嫌弃,他揽着谢引棠的后背轻轻地吻了吻对方的嘴唇,又把少年嘴角的饼粒舔走,不只是嘴,额头和眼窝他都一并吻过一遍。

    “好久没吃你做的饭啦,段叔叔。”谢引棠嘟嘟囔囔的。

    屋内肯定是没办法架锅起灶,院子虽然露天可是所剩的空间也不太大。段照松盘算着看是换个地方租,还是直接在院里摆一个小炉子,他以前学过几个月木工,可以自己打一个窄一点的cao作台。

    “嗯,我想办法给你做。”段照松道。

    谢引棠心满意足地连人带被子拱进段照松怀里乱蹭,头发更乱了,也更加清醒。他亲了两口冒了些胡茬的下巴便要下床换衣服,可是刚一站起来又腿软地跌回床上,带得木床猛地一声响。

    段照松赶忙去看他有没有磕着碰着,扶着他的肩膀急切道,“摔着了吗?今天就躺一天吧,不要起来了。”也是怪自己毫无节制,把人干得太狠,刚刚一晃眼看到谢引棠光溜溜的屁股和大腿上满布的青紫瘢痕,段照松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朵。

    男孩咂了咂嘴,意味深长,“哎哟,我这个小腰哦,都要断了哦。”男人皮肤黑,可是羞到极致脸上还是能看出一丝薄红,谢引棠来了精神便喜欢逗弄段照松,看对方难为情地把脸偏向一边后又霸道地把人扭过来面对自己,“可我就喜欢你这么用力干我,喜欢死了……”他伏在段照松的耳畔娇滴滴地吐出这句话,又咯咯笑着卷着被子滚进了床铺深处。

    只留下一个背影给段照松,不去管再次被他勾起了欲望的爱人。

    *

    元旦假期谢引棠都和段照松黏在一起,不分昼夜交颈而卧,仿佛又回到了刚开始谈恋爱的那段时间。这两天他的手机很安静,没有来自清州的短信和电话。

    三号的一大早,谢引棠便被漏进屋内的天光刺醒了。右手伸出被窝揉了揉眼睛,他看到桌上的小闹钟才走到七点,段照松正背对着他蹑手蹑脚地要出去。他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问道,“去哪儿呀,叔叔?”

    男人赶紧回身带上了门,把手上拎着的纸袋放到折叠桌上便去给谢引棠盖好被子,“厂里面有点事,老板让我赶紧把去年的收据和发票给他送过去,一会儿就回来。”段照松说着低头吻了吻男孩的眉心。

    “什么事哦,明天送不行吗?今天还在放假呢。”谢引棠不高兴。

    段照松揉了一把对方的额发道,“账务系统出故障了,去年的发票好多都消失了,要把纸质收据和发票重新录一次,马上月中要去上税,时间有点赶。”

    他收到余彬的传呼给人把电话回过去的时候还不到六点,老板在电话里急得团团转,他也没明白怎么好好的发票一夜之间全没了。

    谢引棠用力眨了眨沉重的眼皮,赶走了瞌睡,一边继续打着哈欠一边掀开被子下床,“那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他眯缝着眼坐在床边套着裤子,光裸的大腿上瞬间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哎,再睡会儿吧,外面冷。”段照松拉住他。

    “不要!”手上的动作没停,少年蹙着眉道,“我不要一个人待着,你带我去嘛。我就在旁边等你,不说话,乖乖的。”谢引棠搂了搂段照松,扯扯对方的耳朵在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一下,使着小性子,“等我哦,十分钟后出发。”

    最后还是由着他跟着了,段照松提前热好了车,把副驾的座椅调试好,等谢引棠上来后又帮他系好安全带。假期最后一天的清晨车流量还不算大,段照松到厂区的时候刚过八点。

    余彬在楼梯口接过段照松手里的纸袋,也没管他身后裹成一个球的小孩是谁,就风风火火地回了二楼办公室。段照松牵着谢引棠一起跟了上去,办公室电脑前正坐着个愁眉紧锁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一宿没睡似的。

    “快快快,十二月的先录了,其他的回头再慢慢还原吧。”余彬把纸袋递过去以后又拿起手机,看样子是在联系其他的发票。

    谢引棠见坐着的那个青年长叹一口气揉了一把脸,面如死灰地把段照松带来的东西在桌子上码好,手边还有其他堆成山的单据,连他看来都有些绝望了。他扯了扯段照松的衣袖小声问,“该不会要这人把这些一张一张地敲进电脑吧?那得敲到什么时候去?”

    段照松皱眉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这个工作量有多大,以前都是每天把新增的录好就行,现在是要在几天之内把一整年十几万张单据全部补齐。

    “那你现在立刻买票回来!你那边还有五百单没交给我,放假之前我就说了要你们把发票交齐了再放假,现在公司系统都瘫痪了我去哪里找备份?!”猛然炸起的声音吓了谢引棠一跳,他回身看了眼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谢顶大叔,对方正抖着衣领对电话那头的人撒火,“今天赶不回来明天不要来上班了,就这样。”

    收据上被复写纸记录的数字部分有些模糊,敲进电脑的时候很是费眼。谢引棠看着弯腰敲键盘的青年,额角都渗出了一些汗。原以为把东西送到了就能离开,可是看老板这么心急火燎的样子,他知道段照松大概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还差多少?彬哥。”段照松坐在余彬身边问道。

    胖老板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怎么假还没放完就碰上这种倒霉事,“昨天晚上小刘就跟我说了这事啦,我就赶紧叫他们都回来,今天早上过来打开电脑,哇,那刚开始电脑就像放烟花一样,嘭嘭嘭出来好多好多小框框。”余彬一边说还一边加了些肢体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后来好不容易停下来了,我就说让小刘检查一下账务系统嘛,结果进去以后显示数据不存在,要重新写入。除了你带过来的,就只剩小李那边的五百单了。”

    谢引棠听着余彬带了些广东味儿的普通话,大概也明白了始末,对方的描述让他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以前上课的时候老师提到的千年虫危机。他走到段照松的身旁看向余彬道,“老板,账务系统的数据应该有在软盘存档吧?不可以读取复制吗?”

    余彬闻声抬起头,眼前的男孩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黑亮眼睛,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不等他开口,电脑旁的小刘转过来应道,“试过了,刚把软盘插进去准备复制,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东西一个个从文件夹里消失了,就像是电脑里有人在cao作删除一样。”

    小刘也很郁闷,大清早的一顿鸡飞狗跳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忙活了两个小时也才只录了几十单,对数据对得眼花,也不知这几天是不是得睡在厂里了。

    谢引棠点点头,又问,“你们公司的电脑是98还是95系统?”

    “是98吧?我记得是去年刚换的,是不彬哥?”小刘侧过身跟老板确认。

    余彬挠了挠头道,“是的吧?当时我是让电脑城的伙计给我配的最贵的。”一开口就是财大气粗。

    如果是最新的windows98那便好办,不过谢引棠也只是在理论课上听过从来没有实cao,也不知能不能成功解决这个问题。他朝段照松眨了眨眼,“老板,让我试试吧,应该可以帮你们复原。”

    “啊?你会这个?”余彬有些不信。

    谢引棠眉眼弯弯,“应该没问题,万一不行我帮这个哥哥一起录吧。”

    余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段照松,反正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便让他死马当活马医了。财务小刘把位置让了出来,三个人一起围在谢引棠身后看着他。只见少年不知按了什么键便调出来一个黑色的方框,灵巧的十指在键盘上跃动一会儿,几串看不懂的英文便输入进电脑里。

    在段照松的视角看来,男孩非常专注,一目十行地检查着自己敲下的代码。他只知道谢引棠很优秀,却从未见识过他的优秀,他有信心,谢引棠能处理好这一切。

    几分钟过去,屏幕黑了下来,画面上只显示着一个带着百分比的进度条。谢引棠转动老板椅看向段照松,比了个拇指笑道,“OK了。等到100%重启电脑就可以。”

    他起身让位,牵着段照松的双手站到一边。在等待的当口向三人解释道,“这个问题其实就是Y2K bug,也就是千年虫。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过,老版计算机系统使用两位十进制数字来表示年份,也就是说当时间进入2000年时系统会跳转为00,也就是默认成是1900年,从而将1999年的文件识别为‘永久性过期’进而失效掉,但是并不是真正的删除了。”

    谢引棠的双眼神采奕奕,段照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他把脸从围巾里露出来继续道,“老板的这台电脑,其实只需要修改程序语言,把年份更改为四位数显示就行。我已经帮你们把二位十进制系统设置为休眠状态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出问题,不过保险起见可以用U盘重新存档一次。”

    “我天!真的真的,彬哥你快看出来了!牛啊小弟弟。”小刘看到熟悉的账务系统界面差点喜极而泣,看来不需要驻场加班了。

    余彬惊讶地拿着鼠标戳戳点点,一脸不可思议地转过身看向段照松身边的男孩,“真的好厉害啊小朋友,阿松啊,你儿子是学霸哦?”刚刚看到谢引棠的脸他便想起来了,段照松钱包里这个长相过于惊艳的少年令人过目难忘。

    谢引棠闻言挑起一边眉毛瞥了眼段照松,这人怎么回事,到处跟人说自己是他儿子,这是什么他不了解的新情趣吗?

    男人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没好意思去看谢引棠的双眼。

    “听你爸说你在北京念大学,看来得是T大的高材生哦,现在是放假回来了吗?哈哈,太谢谢你了,我要沾一沾你的学霸仙气,明年我家小孩也要高考,希望他也能像你一样厉害。”余彬说着朝谢引棠比了个拇指,“你帮了我大忙,叔叔待会请你吃饭给你买礼物吧,当做感谢。”

    “啊,不用不用,举手之劳而已。”谢引棠摆了摆手,又觑一眼段照松,笑着道,“叔叔真要谢的话,那给我爸爸发点奖金就好了,他都没有买手机,我在北京想联系他也好不方便的。”说到“爸爸”两个字时,他特意拖长了声调。

    余彬笑得见牙不见眼,“没问题的啦,你真的好孝顺,阿松啊,你有福气的哦。”

    段照松的大手紧紧包着谢引棠的五指,听到那声不明真相的“爸爸”,他偷偷藏匿起未被少年识破的满足感,弯起嘴角笑了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直到从办公室出来坐上面包车,谢引棠都没忘记刚才段照松看向他时的眼神。他原以为是对方暗潮涌动的情愫,直到不久之后他才明白,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