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举国大典,公子加冠(一)
越秋挑眉,“殿下真不明白还假不明白?” 扶苏被他的话唬了下,思及嬴政对魏曦冉的态度已然变了太多,心头不安起来,此刻见他偏在关键时刻神神叨叨,没好声道:“有话直说,弯弯绕的好似黄河九曲十八弯,我没工夫陪你磨嘴皮子。” “行,那我就直说了。”越秋半点尊卑也不在意的往扶苏面前一坐,拿起桂花糕吃起来。 吃完喝一口茶,被扶苏踢了一脚,才边吃边说道:“殿下也发现了吧,其实陛下是想魏少师死在牢里的,不然也不会派人给他送去毒酒。这也不是头一遭了,陛下生性多疑之人,又偏执专横,独裁霸道到了极点,我也想不透,他为何对一个没什么威胁的魏曦冉步步紧逼,恨不得除之后快。” 扶苏想反驳一时竟无从反驳,毕竟细细想来,这确实事实。 不知从何时起,嬴政对魏曦冉的态度就变得非常的不耐,提一下都不行,扶苏隐约有个念头,但怎么也抓不住。 关键是越秋说得半点不错,一个小小的魏曦冉绝对不是嬴政的对手,名义上是楚国国师,可实际上半点权力也没有,不过一个空衔,嬴政委实不需要忌惮。 “而且殿下,你没发现你的处境才令人担忧吗?陛下这般看重你,又不立你当太子,你就不怕有一天这份恩宠惹来妒恨,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越秋是混迹江湖的,似乎生来就不知何为惧怕,天子之威也可以拿来戏说,更不要说扶苏又是没有架子的,相熟之后当着面也能胡言乱语,半点不顾忌。 扶苏凉凉扫了他一眼,“越鸣骰,管好你的舌头,今时不同往日,你在外若也这样乱说,我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你的口舌。” “你放心,这些话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说而已,还没蠢到昭告天下。不过说真的,殿下就没有担忧过吗?” 扶苏把玩一圈黄玉杯,淡淡地道:“担忧什么?你认识的是酒肆里的杜若,哪里是秦宫的扶苏?” 越秋哼哼,“就怕到时候,你连杜若都做不成。” “岂会呢,我还不至于沦落那般田地。”扶苏冷然一笑,别的不提,就凭熟知历史这一条,即便不做大秦的长公子,他到哪儿都饿不死自己。 “好吧,言归正传,魏曦冉怎么救?” 扶苏沉吟半晌,忽然说:“不救。” “什么?”越秋惊讶的被呛到。 扶苏有了自己的计算,想了想才说:“算算时候,长君侯应该联系上熙和了,有他在,从咸阳狱带个人走应该不是难事。如果真是你说的,我若插手,岂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那你就稳坐钓鱼台,不管了?” “我现在连这座宫门都出不去,还能怎么办?”扶苏一指紧闭的殿门,流露出无可奈何来。 自身的处境也是扶苏决定息事的缘由之一,这一回嬴政是真火了,往昔他禁足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说几句软话就过去了,但这一次,行不通。 扶苏不敢赌,他也不敢硬来,要是真应了越秋说的火上浇一把油,怕是长君侯费尽心机都不能救出魏曦冉,他不愿意看到。 不论是为了魏曦冉还是嬴政,他都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此刻的长公子抱着一种天真的想法,也是嬴政灌输给他的,好像只要他乖一点,顺和一点,就能够如愿以偿,否则要付出何等的代价还未可知。 果然扶苏安安分分的在步兰殿呆了两天,不吵不闹,也不提咸阳狱里无故关押的友人,这番作态竟讨了嬴政的欢心,软了态度,试探性的问他可有要求。 扶苏想了半日,慢吞吞说他想傅姆参加他的冠礼。 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扶苏不提放了魏曦冉,嬴政没什么不可答应的,当即下令把央芷接到蕲年宫去。 启程雍地的前一天晚上,嬴政搂着他的小狡童说了大半夜的话,捧在掌中养了二十几年的小东西一转眼长这么大了,贵为帝王也不能免俗,心情复杂得很。 既骄傲又自傲,既欢喜又止不住的忧愁。 帝王之子,成年意味着很多东西,宗庙社稷,皆是职责。 一直以来,嬴政都刻意的避开一个事实,扶苏总归是要长大的,既然长大,就要成家,长公子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得满朝大臣惶惶不安,不敢多加猜测。 扶苏虽未列朝,但秦庭的议论流入耳中的也不少,嬴政的态度太暧昧了,虽不至于让人敢往别的方向去想,但未撕开面纱之前,扶苏也是惶然的,他觉得嬴政在乎自己,又不当自己是回事。 不然为何总像养个宠物似的态度,一味娇惯,不似对弟弟们的严苛。 哦,也非是严苛,最适合的解释也最残忍,不过心而已,交由老师们严加看管罢了。 唯有他,是被嬴政带在身边养到大的,也是手把手教的君子六艺,那时的扶苏怎么都想不到嬴政的偏爱为的居然是那种意思。 躺在床上,胸口贴着另一具温热宽实的胸膛,听着嬴政的游巡计划,听着他给自己安排的未来,扶苏突然生出一种带刺的意念,他多想脱口而出一句,他们能在一起一辈子吗? 然而几乎不用问出口,扶苏都能猜到答案,可因为太荒诞而不敢去相信,历史上并未有痕迹证明扶苏有子,后世猜测子婴为扶苏之后,却是多方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扶苏无后,莫非也无妻?某些时候,扶苏为此松口气,因为他们是不能改变历史的,可他都和嬴政搅到一起去了,他绝不信嬴政能容得下他的床上出现一个女子。 连魏曦冉都容不下,何况一个女人。 然而此时此刻,扶苏却多想拿这个念头刺嬴政一下,谁叫他让自己难受郁闷,但思前想后还是咽了回头。 激怒了嬴政可不太好,抵在大腿上的灼热份量虎视眈眈,他没道理给嬴政一个把自己生吞活剥了的借口,他可没忘金笼的那一幕,差点就做到最后了。 想了好一会儿,扶苏把话换成了放白谞和范绥出来。 嬴政很快便同意了,这二人跟扶苏的日子不短了,就算不是心腹也是得脸的,在这个时候他绝不允许任何事情损了扶苏半分颜面,扣着二人不处置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送小狡童一个人情,顺顺他的气,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 嬴政摸着扶苏的下颌,目光锐利却藏在了温和的伪装之后,轻声问:“放了他们可以,不过王儿除此之外就没别的想对朕说了吗?”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真的。我想不起还有别的了。” 嬴政轻笑,略带强硬的把想把脸埋入被子里的扶苏抱压到身下,逼视着他,柔声道:“小狡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朕提,朕保证只要你开口,什么都允你。” 如果扶苏没和越秋的一番谈话,此刻他或许还真会求嬴政放了魏曦冉,可再三犹豫还是放弃了,越秋说的对,他既知道了嬴政的忌讳就不该再而三的撩虎须。 嬴政不会对付自己,可不代表他对别人的容忍度也能这么高。 “没有了,父皇,我困了。”说着扶苏还打了个哈欠,推着嬴政从身上下去,一搂被角闭眼期望快速入眠。 嬴政冷笑,将人捞回怀里,熟练的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心里想的却是,咸阳狱里的那位你倒是真忘了吗? 他也想问问,可又不想。 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只要这孩子乖乖顺顺的,他也不计较了。 低头亲了亲黑软的发顶,凤眸深邃沉黑,将残忍的恶意深藏了回去。 次日晌午,扶苏望着捧着礼服鱼贯而入的浩荡队伍倍觉头疼,合上书简就往屏风后面躲,老奉常满脸堆笑的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里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祈求。 “殿下,殿下等等,陛下吩咐把改好的冠服让您试试,若不合身就再改,您就配合配合,很快的,来来来,坐下坐下。” “奉常大人,合身的很,不用试了。” “试试的好,殿下看看,可有哪处不满意的?” 扶苏扶额,几乎被里外多层的冠服和配饰包围了,他一句话就让老奉常的殷勤变成了惶恐。 只听他说:“奉常大人,你如果非要我试的话,万一我真觉得哪处不合适了该怎么办?” 老奉常变了脸色,又听他说:“衣裳不能试穿的,这一试啊,就能看出万处端倪,到时候就不太好了。” 一处就够他受的,还万处…… “殿下,老臣也是受了陛下吩咐,你可千万别为难老臣啊。” 扶苏和颜悦色给他倒了杯茶,“大人放心,你的差事办完了,我也有差事要办,咱们各不相干,都有交代,岂不很好?” “殿下有什么事?”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回去回复父皇,就说一切都好。我呢还有急事,恕不奉陪了。” 言罢扶苏匆匆出了步兰殿,不出意外的被守卫拦住了,对方恭恭敬敬的请他回去呢。 扶苏冷哼一声,肃了脸,“我问你们,我被禁足了吗?” “这个……没有。”陛下说要看好人,但是秦宫中谁不知道皇帝不会生长公子的气太久,禁足都舍不得来真的,他们没收到严令,还真不敢强拦人。 “那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人讨好地道:“陛下想让殿下安心休养呢。” “休养什么?我又没生病,让开,我要去办事。”扶苏挥开两人便走。 “殿下,殿下等等,不知殿下要去办什么事……” “你们好去禀报父皇是吗?”扶苏眼珠子一转,笑了,“也好,我正愁不知内狱怎么走,你,带路吧。” “啊?”被指到的郎卫一愣。 “你也不知道?” “知道。” “带路。” “是。” 扶苏看向剩下的哪个,和气的拍拍他的肩,笑道:“你去禀报陛下,就说本殿下去内狱接两个人,放心,他不会生气的。” 嬴政自是不会生气,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出,得知消息的时候还问了赵高一句两人在内狱的情况。 赵高修炼成人精了,忙研着磨回复:“陛下放心两位大人好生得很,殿下不会不满意的。” 嬴政闻言冷了脸,“哼,扶苏岂会为了他们和朕置气?” 赵高赔笑道:“是,陛下说得是,他们哪有那资格。” 是没有那资格,可偏偏扶苏就喜欢为了这些个不相干的人触怒自己还不可知,嬴政抿紧了唇,蘸饱了墨的笔重重的在竹简上落下一笔,泄愤般写得极重,笔锋利如刀。 赵高揣测嬴政的心思都成习惯了,嬴政对扶苏的心思多少知道一些,实在不知道该羡慕长公子还是该同情他,被这样一个专横独裁的君王盯上,不见得是好事。 尤其是嬴政的成长环境注定了他想要的就必须紧紧的抓在掌心里的偏执,松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 年深日久,这份偏执只会越来越深,到时长公子不会窒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