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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下:钩吻断肠,安息毒心(二)

    颗颗如珍珠大的眼泪滚落到下巴,温热的手指轻轻拭去泪,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长睫毛颤落时擦过那指,被触动到眼睑后猛地睁大。

    “回过神了?”

    一张英俊的脸在朦胧的视线里如不断刷新清晰度的画面逐渐呈现,扶苏泪眼迷蒙的望着对方,耳朵被揪了一下,他看到那人皱着眉问:“小东西,不会是吓傻了吧?”

    小手揪住那根要离去的手指,心底油然生出莫大的委屈来,扑进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扶苏一瘪嘴,哭出了声,“呜呜,父,父王……”

    “好了别哭了,等等,你叫我父王?”

    拍背的动作顿住,托高了怀中的小人,扯了扯rourou的小脸,摸到一手的泪。嬴政心疼又嫌弃的给他擦泪,哄他再叫几声。

    扶苏慢慢平静下来,眼眶一圈红彤彤的,像只受到了欺负的小兔子,缩成一小团,依偎在嬴政的怀里仿佛仅需要这样就能汲取到足够的安全感了。

    嬴政不会哄孩子,好在扶苏很省心,幼小的身体承受不住太大的悲伤,大哭一场后就精疲力竭了,一松懈下来没一会儿功夫就被哄睡着了。

    睡着了还没有安全感的拽着嬴政的袖口不让他走,嬴政只好把那串扶苏最喜欢的手串塞进他的小手里,把袖子交换出来。

    回到主殿,张望欲言又止,嬴政挥退宫人,命他知无不言,不需顾忌。

    “大王,郑姬夫人是中毒了,臣在她体内检测出了钩吻,此草最毒,又名断肠。幸好服用剂量极微少,可见下毒之人的谨慎,是要慢慢的下,一点点的加,好让人难以察觉出来。毕竟钩吻之毒,能使牛马瞬间毙命。”

    嬴政面色阴沉下来。

    张望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继续战战兢兢地道:“但那人算错一点,夫人体内本就有未清的蛇毒,所以这对于正常人来说都不会引起变化的微末之毒,立刻显现出来厉害。也万幸发现得早,中毒又浅,才不至于危及到夫人性命。”

    嬴政冷冷地问:“依你之见,这毒下在了何处?”

    “臣检查过了饮食,没有发现钩吻毒,但在这香里……发现了另一样东西,大王请看。”

    张望将一块香片丢入清水中,用银镊子搅拌化开,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这安神香怎么了?”

    “大王莫急,现在看是没有任何不同,但只要掺入另一种东西,就能看出真面目了。”

    只见他往碗里倒入淡青色的药水,水色逐渐泛红,银镊子也爬上了沉重的黑色。

    “此毒名为安息,掺入香料中受热挥发,被人吸收,一时半会不要人命,但却是最害人性命,最损阴德的毒物。”

    张望扑通跪倒,颤声道:“大王恕臣直言,安息对受孕女子的伤害最大,如若夫人足月诞下公子,怕骤时只能诞下一具死胎,而且极有可能母子俱亡。”

    森寒的凉意蔓延上骨缝,嬴政动怒,咬牙切齿大骂:“好毒的心思,这分明是冲着扶苏来的,后宫里到底是谁这么容不下朕的孩子出生!”

    忽然嬴政的目光盯住了昏迷不醒的郑姬,想起了另一个无缘诞生的公主,第一个想到的则是吴姬,难道她来报仇的?

    不对,毒蛇在惠香院出现过,很难确保吴良人是清白的,吴姬庸弱,她一个人决计想不到这样歹毒的害人伎俩。

    但要是吴良人参与了,又何必多此一举,直接让郑姬诞下死胎岂不更好?再用毒蛇害郑姬早产,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可如果不是她们二人,又还有谁和郑姬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呢?

    嬴政紧皱着眉头死盯着郑姬,凉薄的君王此刻所想的缺乏对这个女子的怜惜,更多的却是不耐和厌烦,若不是她这般不安分,偏要生事,也不会招来事端。

    好端端的秦宫被她们搅得乌烟瘴气,令嬴政烦不胜烦,他决心要彻查此事。

    原本以为妇人的争风吃醋不需过心,谁知妇人之间的算计居然也能拉开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到底是他小瞧了他们。

    “赵高!”嬴政扭头走了出去,心腹赵高立忙小跑上前,“给寡人查清楚是谁那么大的胆子要害郑姬,还有下令披香殿内的进出的一切人和器具都给寡人检查三遍以上,再出问题,寡人绝不放过。”

    嬴政目如厉刀,审视着院内的每个人,叫住赵高补充了一道命令,“去惠香院!宣吴良人和吴姬来问话。”

    赵高一哆嗦,领命去了。

    一刻钟后,吴良人扶着瘦弱不堪,弱不禁风的病恹恹女子跪倒嬴政面前,那女子样貌和吴良人有五分相似,眉眼精致非常,饶是失女的痛苦折磨得她憔悴不堪,也未减她身上那份令人见之忘俗的绝美。

    秦宫女子,个个绝色,一字不虚。

    香炉被嬴政一脚踹翻到两女面前,里面的安神香灰洒了一地,吴姬沉浸在痛苦中的神智被一声巨响拉回了现实,受惊得望着脸色沉冷的嬴政。

    嬴政语气很冷,“寡人素来不过问后宫之事,也不想浪费时间,你们最好早点交代了,这事有没有你们参与。”

    吴姬震惊无比,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被他的怒火吓得只知道哭。吴良人冷静很多,“大王所指何事?妾和jiejie根本不清楚,从何说起呢?”

    赵高收到示意,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吴良人的脸色rou眼可见的变得轻松,还能镇定的反问嬴政:“大王为何断定这事和我们有关呢?jiejie丧女之后,妾一心一意都在陪伴jiejie,至于郑姬jiejie中毒……妾今日求见大王不得,大王不记得了吗?”

    “你不觉得巧合了点吗?”嬴政冷冷的问。

    吴良人姿态柔软,“妾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安息,这名字稀罕得很,听都没听过,今天头一次听。至于郑姬jiejie的果盘被抹毒了,那就更冤枉了,郑姬jiejie的供应旁人是插不上手的,内府直接送到各宫,还望大王明察。”

    嬴政正要再问,忽听灵犀来禀报说郑姬醒了,想见他。

    嬴政也不虞和她们纠缠,让赵高来问,问不出来就拿下人审,再审不出来统统禁足,查出真相为止。

    即便钩吻草和这两人无关,但后宫里接二连三出事,她们到底能有多无辜?满宫的红香翠玉,一个都干净不了!

    郑姬从灵犀哪儿听到自己居然身中钩吻,生生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惊得散了三魂七魄,忙求见嬴政,看到他如看到救星一样嚎啕大哭。

    这一刻郑姬才像少时一样,委屈了就找嬴政诉苦诉委屈,然而此刻的嬴政却再难在她身上找出昔日的影子了,神情莫测非常。

    嬴政强硬的扳开郑姬的手指,抽身退了一步,郑姬惊惶的看向他,神情大骇,只因嬴政看她的目光变得非常冰冷责备。

    嬴政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华儿,你是师傅的养女,我本待你比对别人上心些,自问你入宫后也没有薄待你,给了你能给的最高名分,可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但凡你知道什么叫知足,都不会把自己陷入险境。”

    郑姬脸色一阵青白,哭着滚下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嬴政再一次拉开她,“太晚了,寡人对你失望至极,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寡人也不是了。”

    “大王!”名为恐惧的怪兽吞噬了郑姬,她怕得不行,清楚自己做的一切都暴露无遗,若惹得嬴政厌弃,那她还要如何在宫里立足。

    嬴政摇头,淡淡道:“你放心,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寡人会给你留点面子,只要你不再惹是生非,安安心心的在宫里,你现有的一切都不会减少。还有扶苏……”

    郑姬如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急忙说道:“扶苏?对,大王看在扶苏的份上,就原谅妾身吧。”

    嬴政不可思议地问:“你还想抚养扶苏?披香殿因为你,变得危险重重,寡人还放心把扶苏留在这里吗?”

    郑姬快要崩溃了,“可是大王,扶苏是妾身的骨rou啊,你不能把他夺走。”

    嬴政用颇为奇异的目光打量着郑姬,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沉默片刻后,嬴政吐出的话语极是残忍,“那又如何呢?扶苏借你的肚子出来,所以你以为他就是你永远的免死金牌吗?你可知你做的那些事,会害死他。而你却永远不明白,你根本不可能保护得了他。”

    郑姬无比震惊的望着嬴政,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张望给她检查过身体,她再难有孕了,今日之后,郑姬更是清楚的知道她和嬴政的情分彻底没了,扶苏就是她唯一的指望,嬴政居然要把扶苏从她身边夺走,他怎么能这般残忍?

    嬴政一定早就清楚她做过的事情,却一直不来质问她,她以为嬴政是向着自己的,现在想想自己真是愚蠢,他不过是等时机成熟了再揭开罢了。

    郑姬狠狠抹掉泪,盯着早已变得陌生的君王,陌生得好像她记忆里的少年死了数百年,遥远不可及的一个梦,早就碎了。

    “嬴政,你对我可曾有过片刻真心?”

    嬴政没有正视这个问题,“寡人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郑姬讽刺大笑。

    她以前就知道嬴政的手段厉害,但那个时候他是保护者,只觉得他威风厉害,是一柄巨大的保护伞,能护自己一世安稳。

    可如今方知,当这样厉害的手段被用来对付自己,她自己的那点微末道行一点都不够看,他是那样的可怕,心深似海,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