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下长将及兮,雍乱止戈(三)
冠礼之事,吕不韦一手安排,以仲父名义颁发书令通告朝野。 纲成君蔡泽为总揽冠礼大臣,他曾领三王葬礼与两王即位大典事务,此等大典,无人能出他之右,典程浩大,老秦人无不弹冠相庆。 王冠大礼,护送车队入雍,随行非但没有武将,秦国四十万大军居然也无一旅调遣,极不寻常,到底是刻意遗忘还是特意轻慢。 长信侯居雍城,秦王入雍地时,他需依照礼仪法度,亲率所有官吏出城迎接王驾。 春秋历来的礼节,迎出越远越显尊王。 战时乱世,铺排可减少,礼节不可废。 然则,三十里驿亭没有迎候臣民,二十里长亭也没有迎候臣民。 日暮时分,车驾进入了古老的蕲年宫,并未见到预定的各项盛大的礼仪,宫内冷清空落,寂然无声。 嬴政神色如常,佩了长剑趁着日头偏斜的最后一点余辉巡视蕲年宫,随行的赵高心下不安,小声道:“大王,奴才觉得事情蹊跷得很。” “蹊跷?”两根手指搭在剑柄上,嬴政在高三丈六尺高的城墙上眺望所对的西方,哼笑了声,哪里是蹊跷呢,不过是有人处心积虑罢了。 蕲年宫是战时而建,外型类似城堡,占地近千顷,庭阁楼台数百林立,渠引入雍水,林木葱茏花草茂盛,比章台的森森松林显然多了几分和谐气息。 蕲年宫的城墙城门与所有通道,全然以战事规制建造。 若遇激战,宫内可驻扎数万人马,只要粮草不断,要攻破这座宫城大约比登天还难。 嬴政看完心下有了计较,此城图纸及周边地形早已烂熟于心,实际考察一番比他预料得还要合意。 晚间夜色骤沉,派去离宫问安太后的人没有回来,骤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长信侯的使徒赐酒,言语中是为失礼请求宽恕,但字字句句并未有半分真诚。 赵高听了那一声声的假父额头狂跳,怒不可遏,尖声喝断老吏,“大胆,把他拿下。” 嬴政拊掌大笑,“假父?吾儿?” 笑声爽朗,眼底冰寒一片,嬴政念起当年嫪毐醉酒便以假父之名自居,还打了张庭,何其得狂妄,猖獗如山野狼夫。 笑毕,嬴政问:“太后命你前来?还是长信侯?” 长剑豁然抽出,刺在胸口,剑刃破开衣裳,抵在皮rou,老吏的气焰荡然无存,结结巴巴,“这,是……不是……” 嬴政嘴角噙着一抹笑,幽然道:“押下去吧。” 立刻从殿外冲入两个仪仗卫队,将来人五花大绑推了下去。 嬴政端起酒杯嗅了嗅,笑着说:“好酒。” 又笑得诡秘,“如此佳酿,当以血和之,才更美味。” 当夜,蕲年宫便悄无声息地忙碌了起来。 仪仗骑士褪去了华衣,换上步卒装束,轮流登城防守。 磙木擂石被搬上了箭楼,火油火箭数量充足,内侍侍女们则将这段时日削制的箭杆赶装箭簇,再装入一只只箭壶送上箭楼。 等了三日,天色总不放晴。 换上软甲武束的嬴政登上城头,风雨汇聚,变化已至,四方号角声响起,刺破了黑夜长寂。 赶修出的一座小小的烽火台矗立在蕲年宫最高的山峰上,狼烟升起,秦王抽出了从不离身的长剑,雪亮的剑身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亮目的白光。 四方山谷中喊杀声震天响动,狂风裹挟着暴雨兜头砸下,剑锋劈开了一滴雨珠,无数的弓箭只等着一个讯号便要疾速的射出。 闻得喊杀声时,嫪毐还以为是自己埋伏的人马已经发动了,心头大喜过望,一声喝令便率领部下冲了出去。 云梯刚搭上城门,剑光一晃,漫天箭雨簌簌而下,蕲年宫顿时一片震天动地的杀声。 人潮扑拥而上,宫门巍峨正立,岿然不动。 嫪毐急乱中终发现不对,岐山河谷和渭河分明有火光和声响,也朝这边而来,可却并不攻打蕲年宫,他只以为是部下出了问题,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口中不住的谩骂诅咒。 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收场,他带来的人如地毯一样倒下,而城墙上的箭雨势头正猛,端不知盘查森严的宫禁如何能使他们带来如此多的箭矢。 “不好了,长信侯不好了,一切都完了。”浑身血迹的门客连扑带滚从乱军中挤了进来,丢了一条手臂,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一通诉说,嫪毐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来那阵号角声响起来时,嫪毐安排在岐山河谷的内侍军已经悄悄爬上蕲年宫背后的山头,正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谁知道密林中突然杀出了一群密兵。 来人数量倒是不多,可个个神武异样,不过几百人就将三千多内侍军一通砍杀,如切瓜砍菜一样容易的眨眼间消灭了七七八八。 最令他绝望的是虽然在渭水河的北岸,费尽心思集结起来的三万乌合之众听得号令就杀过来支援了,然而才刚冲出一里地也遭到了拦截。 寂然无人的山谷突然冲出了秦军的精锐铁骑,战马和人都穿着玄色铠甲,举着刀枪漫山遍野杀出,将他们前后夹击,中间更有一队人马冲入军中,打乱了布局。 这群人本就是临时拉出来的,受过正统训练的不足一成,哪里是秦军的对手,一个照面就被打得溃败,死伤无算。 剩余的人见死人了,顿时消了战意,缴械投降者有之,更多的四散逃亡…… 攻城的爪牙死伤殆尽,城门打开,杀出一队密兵,直奔嫪毐而来。 嫪毐和城头上的嬴政对上了目光,年轻的君王在风雨中屹然不动,忽然将长剑朝他投掷而下,居然精准的刺进了马首。 嫪毐跌落在地,四周的亲卫连拉带扯将他拥上马,背落荒而去。 嫪毐失尽了风光,脑子里都是嬴政可怕至极的目光,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的恨意。 按理来说,下着雨,还隔着那么远,他不该看清嬴政的神情,可那股阴寒从脚底心冲到了百汇xue,嫪毐咬紧牙只想着突围出去保留性命,再不敢染指秦王之位了。 不等他出雍地,迎面遭到了蒙恬截杀,蒙恬携命调动密兵,正好赶回解围。 必死之局爆发出的强烈求生念头,千余骑拥着嫪毐死命冲突,折损大半终于冲出岐山,消匿在山野中。 雨势转小,嬴政走下了城头,蒙恬跪地请求,“属下无能,让那厮逃了。” 嬴政扶他起身,“你来得好。放心,他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 赵高擦拭干净鲜血将秦王剑跪还嬴政,“大王。” 长剑入鞘,嬴政沉声下令,“立刻颁行平乱急诏,于北地、太原、九原、云中四郡全力堵截要道,搜剿嫪毐!” “遵命。” “生得嫪毐者赐钱百万,擒杀者赐钱五十万!立即下令关中各县,截杀嫪毐余党,斩首一级赐钱一万!疏漏之县,国法问罪!” 嬴政语速快捷利落,他一边说,旁边王绾飞笔记下,等他说完,火速去办。 “我王明断。” 嬴政对蒙恬说:“你回咸阳,雍城已乱,咸阳必不能安,给朕盯住了文信侯,还有梁山……等此事平了,把扶苏带来。” “遵命。” “去办。” “是。”蒙恬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天色将明,王翦奉命率军勤王,秦军铁骑四面聚拢,一队队泥水血迹的俘虏被悉数押到蕲年宫外的林荫大道。 嬴政扶起他,问:“将军辛苦了,这些人里可有嫪毐?” “并无。” 锋芒毕露的秦王铁声直断,“那就暂且收监,仔细审问出嫪毐下落和他们背后的同党,这一次朕一个都不放过。” “大王是担心……”王翦话不说尽。 嬴政直言不讳,“区区嫪毐不足为惧,在他之后若无各国煽风点火,抑或者宗族势力依仗,远不足酿成今般大祸。” “末将明白了。” 王翦退下后,嬴政打开太后颁布的诏书注视半响,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十分熟悉,突然将诏书狠狠的砸向了铜炉,火星四溅,竹简散落,遇火被点燃。 嬴政抽出了饮过血的长剑,没有带一个侍从,自己牵着马去向了离宫,剩下的事情,需要他自己去做个了断。 早在嫪毐将嬴政诓骗到雍地,咸阳城就陷入了危机中,具体来说危机倒也不准确,但确实有趁火打劫之辈混入了王城,潜入了王宫,犯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大罪。 君王不在宫内,禁卫自然松懈,况且嬴政特意将重点转移到了梁山,所以就出现了咸阳宫守备疏忽,门户大开,纵狼入室。 吕不韦有心阻拦,可等他从睡梦中惊醒,不顾管家阻拦召集家丁,联合咸阳令进宫救人,长公子是一定要救出来的。 这时的吕不韦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个念头,嫪毐如若能成事,他自不许那等卑劣之徒登上高位,简直是对王权的玷污。 可若是他自己呢? 秦王至今只有扶苏一个公子,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而他若能有扶苏……一个念头百转千回,没有消减发而如入魔一般越想越痴狂。 意外的是翻遍了宫闱,也没找到扶苏,披香殿宫门大开,郑姬不堪受辱自缢而亡,满宫的宫女遭辱者众多,这场政变是抹不去的一个污点。 吕不韦焦躁不安,失去了往日的风度,下令不顾一切也要找到长公子,无视满地的狼藉,只余下一个想法,怎么会没有呢?嬴政没有带走他啊。 咸阳宫自然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