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下龙阳使秦,赴赵灭魏(四)
盛夏酷暑的尾巴悄悄拂落枝头秋霜,路边的树叶原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红透了。 河水潺潺,岸上一抹嫩黄的身影,含羞带怯垂头搅弄手帕上的流苏,对面站着的同样是个手足无措,脸红得不逊色于她的英俊男子。 “江……江姑娘……我,我心……” 过于紧张而导致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可急坏了藏匿于茂密树冠上的某人,压得极低的声音里满是焦急,恨不得冲上去代替告白。 “我哥看着精明的,没想到居然是个傻子,何时竟和白谞一样变成哑巴了。” 范绥的声音未落就又发出了一声痛呼,扑簌簌的树枝上掉下十几片叶子,一只脚在枝叶掩映下急速收回。 “你差点把我踢下去。”范绥恼火地瞪向右侧,头被拍了一下,齐仁揪着他的耳朵训道:“小声点,要被发现了。” “嘘!安静,都安静。”扶苏紧扒着粗壮的枝干,拨开叶子,范靖已经寻找这边的动静了,很怀疑他们早就暴露了。 江姑娘等半天没等到下文,脸蛋红得像苹果,“范公子若无事,我……我就先走了……” “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范靖急忙拉住她,又忙放手,更加不好意思了,“对不住,是我孟浪了,我,我……” 江姑娘抿嘴像在笑,低头看鞋尖。 范靖鼓起勇气,一口气大声吼了出来,“江姑娘,我心悦你!” “我也……” 江姑娘的话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 “啊!有蛇啊!” 离两人最近的树上掉下来一个人,那人逃跑的方向正对着范靖,蒙头直冲,直接把猝不及防的范靖撞进了河里。 “哥!”范绥一惊,忙从树上跳下来冲了过去。 范靖刚从水里冒出来,就看见他家的便宜弟弟一头扎进了河里,可那河深至多不过腰际,范绥一头撞进他怀里,又把他扑倒了。 江姑娘已经被这场闹剧看呆了,更让她惊呆的是不远处的树上此起彼伏几声惊呼,下饺子般掉下来四个人。 其中一个手里揪着两条三角小头的毒蛇,面无表情和她对视了一样,毫不犹豫的扯掉了蛇头,把尸体随手丢到草丛里。 江姑娘:“……”就很突然,也很离谱。 猗顿原展开金镶玉的折扇,嫌弃的看了眼白谞一手的血,掏出一块素色帕子,“擦一擦,脏。” 白谞看都不看一眼,面不改色走到河边洗干净手,顺手把范绥揪出了水面,朝表情非常复杂的范靖点了点头,“范大人,巧遇。” 范靖有点麻木的看着一圈人,“你觉得我信么?” 白谞才不管他信不信,退回到了扶苏身后。 而扶苏也用扇子遮了脸,悄声和齐仁咬耳朵,“范靖这回是不是又失败了?” 齐仁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得感激我们。”又很有知人之明,“不过没事,他都不知道失败多少次了,不差这一回。” 猗顿原干咳了几声,凑了过去,“咱们离他很近,你们确定不会被听到么?” 扶苏和齐仁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的转过头,齐仁边朝外走边说:“他听不到。” 范靖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音,“我都听到了!” 扶苏面色不改,“我说他听不到吧。” 范靖:“……”你们真的很闲! 猗顿原跟上来,一合折扇一敲手,无比自然的转换话题掩饰尴尬,“听说城西新开了家点心铺子,隔壁就是酒坊,不如去品尝品尝?” 扶苏赞同,“善。”悄声对白谞道:“你留下,待会儿把范绥带回步兰殿当差,今晚就留在宫里,我怕等他回去了会被他哥打死。” “我明白了。”白谞垂眸停住了脚步,其实他真不想管范绥死活的。 范靖每回表白都有意外,最惊奇的是他表白的都是同一个人,竟真有姑娘陪他这个傻子玩,被范绥这么添油加醋一说,令扶苏等人分外好奇,都来凑凑热闹,果不其然又有意外发生了。 大抵是范靖失败率百分之百,所以齐仁等也不觉得内疚,况且那女子若无意于他,也不会浪费青春,只是范靖不开窍罢了。 都到这一步了还玩什么幽会,直接带着聘礼上门提亲啊,活该他现在还没妻子。不过……应该也快有了吧。 咸阳城附近的山林虫兽并不多,显然有人刻意为之,江姑娘匆匆提着裙子和婢女离开了,范靖将怒火发泄到放蛇者身上。 那最先受惊的自然是越秋,他称咸阳城来了个巴蜀的御虫师,拼名字就很讨厌,居然姓花!每天关上门不知在搞什么邪魔外道,抄一抄家就知道了。 越秋不遗余力的诋毁着别人清白,范靖无权直接抄家,但是他能凭职权将人请去调查,但凡只要是个人,还是有一定家业的人,总能查出东西来的。 花信和越秋等的结怨,或许正始于这场闹剧,不过都是后话了。 扶苏刚回宫就被嬴政派人叫去了省思殿,扶苏施施然去反省,等日暮时分嬴政过来时他已经将两个圆垫拼成在一起睡着了。 嬴政在他面前蹲下来,抚了抚少年的额头,把散落的额发拨到一边,目光逐渐变得柔和,面上隐有挣扎,低叹道:“小狡童,赵允死了。” 赵允赴赵遇刺,尸骨无存,兰陵已有许少充立的衣冠冢,他一直压着消息不敢告诉扶苏。 今天魏国使者入秦,和龙阳君说起此事,被赵高的弟子小夏子听到,禀告给了他。原本此事不需要禀的,只是赵允离秦后,扶苏经常念叨去兰陵看看先生,嬴政还是第一次看到扶苏对一个人这般念念不忘。 扶苏看似待谁都亲和,其实心里防线很重,只有被他收容在这条线之内的人才能得他真心,至今有这份殊荣的人不过一掌之数,赵允就是其中之一。 本该睡着的少年陡然睁开了眼睛,嬴政的手顿住,“父王,你刚才说赵先生……死了?” 扶苏霍然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嬴政一把拉住他坐了回去,“他的衣袍送回了家乡,错不了的,先生白衣而去,血衣而归,死讯已经发出来了,不会错了。”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赵国尔敢!”扶苏大怒。 “赵王不认,是赵相私下做的。” “郭开?”扶苏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他!” 嬴政摸到扶苏的泪,皱紧了眉,缓声宽宥他道:“蒙武王翦已攻到邯郸城外,不日即可破城,骤时父王命他们将郭开押解回咸阳,任你处置,可好?” “多久?” “至多三月之期。” 扶苏跳了起来,“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要去赵国。” “你去做什么?” “攻城。” “混账,坐下。”嬴政又缓了缓语气,“赵国暗探最近都在寻找机会潜入咸阳,为了万无一失,你不要再往外跑了。” 扶苏不肯听他的话,红着眼睛挣扎,“龙阳君呢,我要去找他验证,不,我要去兰陵。” 嬴政一只手就将扶苏按得不能动弹,终也动了怒气,“哪儿也不许去,给寡人在这里好好反省,你既不去太子傅府,又不去蓝田大营,整日和猗顿原他们混在一起,寡人已经忍你很久了。” “那是我先生!” “寡人还是你父王,你必须听话。” 先生?教导过扶苏的先生少说也有百位数,难道每个人死了他都要这样哭丧么?哪也值得?嬴政紧皱着眉,非常不虞。 扶苏再要跑时,嬴政直接点了他的睡xue,将他抱回章台宫。 嬴政开始反思是不是对扶苏过于放纵了,这个孩子是被他寄托厚望,当成储君培养的,没想到居然如此玩心重,而且这般重情义,对未来的君王来说并不是好事。 秦军围困邯郸,长达数月之久,城内断粮断炊,赵民生机垂危。 春平君号召宗族群臣出资赈灾救民,效果甚微,还被丞相郭开以充军粮名由劫走,超过半数以上实则进了自己的私库。 赵王和娼太后求助郭开,这位赵国的丞相早就被秦国的使者买通,并且他也贪生怕死,想靠上秦国这棵大树,竟然说服了赵王开城投降。 受降仪式上,扶苏和嬴政同时出现在了邯郸城外,小赵王捧着降表,身着素衣,身后是满朝文武和太后,皆穿白衣,额系白带,此为亡国降礼。 扶苏看过郭开的画像,在蒙毅的指点下将其认了出来,那一瞬间心头涌起的杀意强烈到让他自己都震惊,几乎无法克制。 扶苏自然是恨这个害死了赵允的人,但他却未想过他竟然这么想亲手杀了他,连腰间的短剑都拔了出来。 “你想做什么?”嬴政扣住扶苏的手腕还剑入鞘,语气是明显的不愉了,“赵允就教你当众杀人的?还是受降典礼上?” 降国之君也曾是一国之主,该有的尊严需要给到,哪怕只是今天这一天。 郭开交由蒙毅去审,此人吞并不计其数的资产,却只查抄出极少一部分,郭开咬死了不认账,涕泪交纵的渲染自己是个忠诚。 进来的扶苏听乐了,讽刺的鼓了鼓掌,“彩彩彩,赵相的表现令人大开眼界,带头劝说君上投降的忠臣,一己之力把春平君等世族排挤出了赵国,郭丞相可真是赵国的好丞相啊。” 蒙毅起身施礼,“殿下。” “蒙毅叔叔不用管我,我随便看看。”话是这样说,扶苏却走到台阶上,和蒙毅并排坐了下来。 蒙毅只好请教扶苏:“按照规矩,亡国之臣的财产都是要被查没的,可郭丞相的家产明显是对不上的,殿下觉得如何处置为好。” 扶苏托腮咬牙笑了笑,“蒙毅叔叔,我不会审案子,不过我听说郭丞相在开城前搜刮贵族时将人抓起来打板子,收获颇丰,不如和他学习?” “听到没有,听殿下的,郭丞相,您受累配合一下。”蒙毅皮笑rou不笑的劝了郭开一句,一挥手左右就扑了上去。 扶苏嫌郭开叫得难听,让人堵了他的嘴,不一会儿便看那白色的亵裤上染上了血迹,郭开受不得重罚,几次昏死过去。 “泼醒继续。”扶苏不耐地催。 蒙毅请示:“还要打多少?” 扶苏道:“打就是了。” 郭开这副样子非但不让扶苏解气反倒令他很烦躁,他不是喜欢细碎折磨人的,还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这个念头一想起来,就好像看到了一幅画面,他在赵国宫门前,手握利刃刺穿了郭开的心脏,而身后有个男人稳稳的抱住了他,并扶着他的手臂,带着他把利器送进了郭开的胸膛。 扶苏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还记得手上溅满温热液体时的触感,真实的如亲身经历。 扶苏忽然想起长君的一个观点,生活中经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情景出现,好像曾经经历过,但其实没有,这种情况会不会有可能是平行世界里的投射。 郭开吐得差不多了,蒙毅便停了刑罚,看着长长的列表上惊人的数字,忍不住嗤笑了声:“赵国一年税收的一半都进了丞相府吧,不亡天理不容。” 哪怕到现在,郭开也不知悔改,还要向嬴政请封爵位,结局是他被捆了丢在丞相府,秦人离开后,愤怒的国人砸了他的府邸,将怒火都发泄到了他身上。 史记称:秦王政十九年,秦灭赵国,俘赵王迁,秦王嬴政亲自抵达邯郸,将昔日于自己母家有怨的仇家一律杀掉。 此事其实交给了赵高秘密去办,但赵高带着一队人闯入了赵国的宫殿烧杀抢掠,犯下大错被蒙毅拿住,蒙毅铁面无私,坚持要处死赵高。 赵高是嬴政的第一心腹,整个秦国群臣都要巴结讨好的对象,就被蒙毅绑成粽子似的丢进地牢里,死亡的威胁倒让他清醒了点,买通了狱卒向嬴政求救。 当年在赵国的时候,赵高的父亲代替了异人去死,对异人有大恩,他临终前特意嘱咐嬴政要善待赵高,保全他一世荣华富贵,嬴政也是答应并立誓的。 何况暗杀赵国权贵也是嬴政授意,虽然赵高做得太过,可他也不是没有责任,念在赵国服侍自己没有不周的苦劳上,放了他一条生路。 蒙毅听命放了人,但和赵高结下了死结,在日后赵高收敛许多,一直很忌惮蒙毅,怕蒙氏得势会害得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蒙毅只按法办事,并不针对他。 扶苏随嬴政从九原、上郡一线返回秦国,蒙恬见识到匈奴猖獗,立意日后的目标,定要在九原成事。 赵国国破后,公子嘉率宗族数百人逃亡代地,自立代王,赵国官吏慢慢汇拢。赵国余部和燕国大军靠近,在上谷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