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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鹿台垂钓,沧海射鲸(三)

    从临淄到咸阳有一段水路最近,船只航于海面,海面无风也起三尺浪,甲板在浪涛中不断摇晃,站在船上和脚踏实地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扶苏扶着栏杆被晃得头有点晕,眺望远方尽收眼底的唯有一片茫茫海域,岸地离他们越来越远,最后在视野里变作一颗黑色芝麻大小,随后彻底消失。

    人在海上极容易产生飘摇无助的错觉,扶苏靠上栏杆,腰抵了上去后前半身向前倾斜,伸出右手试图弯腰掬起一捧海水。

    后腰感应到温度贴近,扶苏知道是嬴政来了,并未回头,反而探出去更多,捞起一颗海草,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带回来,整个人就被一条手臂拽了回去,手指一松,海草复跌入水里。

    船速很快,眨眼间功夫那株可怜的海草就被翻卷出来的白色巨浪席卷着远去,淹没在白沫的海洋里。

    扶苏回头看到嬴政的正面露不虞的望着他,眉峰微蹙在一起,手臂紧了紧,将人往后带了带,训斥了句:“别趴在上面,万一掉下去谁能来得及救你。”

    这倒是危言耸听了,即便扶苏不小心跌入海中,沿途护行的那么多随船一定可以在第一时间将他打捞起来。

    扶苏随手勾了一条嬴政的佩玉,好笑地问:“父皇,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生活小废物啊,连平地走路都能一跤跌死了?你这么不放心我,怎么不把我也栓到你腰带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去啊?”

    “朕倒是想,可惜你长大了,栓不上。”

    嬴政又道:“还是小时候可爱些,就一点点大,抱着就不能乱跑,那么听话,也不像你现在这般天天和朕添堵作对,没一刻安宁的。”

    扶苏微睁圆了眼,他小时候很听话么?他怎么不知道。

    要知道他在咸阳宫和蒙溪王离几人上树下河的事情没少干,就没几个正经公子像他这样疯的,嬴政居然一次都没打过他,亏得嬴政能说出来这么亏心的话。

    回想起小时候干过的一些事扶苏都不免觉得心虚,他深刻的体会到了嬴政对他的滤镜简直不要太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真厉害得紧。

    扶苏默默跟着嬴政走到案前坐下,捏了块糕咬了口,嬴政给他端了碗奶酥,他吃了一口忍不住道:“父皇,我觉得你很奇怪,你一面觉得我还是孩子,一面却能和我做……你不觉得你很精分么?”

    嬴政问:“做什么?”

    “做那种事情。”扶苏又咬了口奶香味的酥饼,把餐碟推向了嬴政那边,“尝一尝,这个好吃一些。”

    “你不管长多大,在朕眼里都是个孩子。”

    扶苏凑上前抬起嬴政的下巴端详片刻,笑得一脸促狭,“嘿,我倒是觉得父皇惯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装得像个正人君子,不注意看都会误以为你是个好人了。”

    嬴政捉住扶苏作乱的小手凑到嘴边亲了一口,“当皇帝的能有几个是好人?小东西,你是在调戏朕么?”

    扶苏正要再说话,忽见海面上刮起一阵风,风里裹挟海水,洒到脸上冰冰凉凉,耳朵里也传来了一声高亢的啼声。

    嬴政反应极为迅速,一把拉过扶苏将人带入船舱,用脚踢上了门,紧盯着窗外冒出来的一个庞然大物,巨大的身影遮天盖地般遮挡了全部的阳光,世界顿时变得昏暗下来。

    古时的人总有几分迷信,海里常见的鲸鱼被当做了海神的化身,一旦碰上并被掀起的巨浪打翻了船只,都会惶恐无比的认为是自己德行有亏或者哪一方面惹怒了海神。

    扶苏发现那头鲸鱼长的比较奇怪,当然他也没有实际上见过这种庞然大物,在未来的象牙塔里见惯的都是课本上的图册或博物馆里的化石。

    庞大的巨物掀起的巨浪扑进窗里,嬴政上前一步关上了窗户,神色肃然,叮嘱道:“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扶苏迟疑而不确定的安慰嬴政,“父皇不用担心,此物不会主动攻击船只的。”他也只是听说同为哺乳动物,鲸鱼比鲨鱼温和多了,多半情况下不会攻击人类,但也有例外情况。

    扶苏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的人在疯狂的大喊:“船翻了,戒备!戒备!保护陛下和殿下!”

    喧闹声鼎沸,浪涛声不绝于耳,脚下的船只也在不断的摇晃,扶苏站不稳身形,嬴政忙扶住他并将他带到床边按坐下来。

    嬴政摸了摸扶苏的脸,“朕出去看看,你先待着,别怕,父皇不会让你有事的。”

    扶苏下意识的抓住了嬴政的袖子,“父皇也别出去了。”

    “父皇要出去看看,你别出来。”

    嬴政说完扯过两侧的床帘系带,将一头绑在了床头,一头绑在了扶苏的腰上,抽出太阿剑递到了扶苏的手里,“拿稳了,别怕,父皇去去就来。”

    嬴政走后扶苏哪里还能坐得稳,他若是想要扶苏安分的待在船舱里面就不应该把太阿剑递给他,扶苏转手就斩断了腰上的束缚。

    扶苏毫不犹豫的推开门走了出去,映入眼里的就是一片狼藉,数不清多少漫天的箭雨射向了那奇怪的鲸鱼。

    人群中扶苏一眼看到了嬴政,他发现嬴政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嬴政拉开了专属的重弓,弓弦如满月,箭矢直指,然而他的手却在颤抖。

    扶苏走到嬴政身后都没有被发现,走近了他才看到嬴政好像很紧张,弓箭在他的手掌中颤栗,抖得厉害。

    “父皇,你怎么了。”扶苏大为惊讶,嬴政听到他的声音后手一抖,弓一松,箭掉在了地上,明明是很嘈杂的环境,可扶苏却能清楚的听见那一声落地的响动。

    嬴政的眼球多了几条血色,目光凌厉,神情很是僵硬,看清了是扶苏后,竟有几分慌乱,而很快镇定了下来皱眉问:“不是让你乖乖的待在船舱里面么,谁让你出来的,外面这么危险,出点事了可怎么办?”

    扶苏拾起箭矢,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一个念头,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把箭递给了嬴政,“父皇,我想看你射,父皇的箭术天下无双,万无一失,让儿臣见识一下可好?”

    嬴政听到那一声“父皇”后心下顿时了然这是扶苏对他的测试,强装出正常接了过去,弯弓搭箭张弦满月,瞄准了目标可迟迟不能松手。

    脊背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躯,手也被托住,带着血玉扳指的拇指抵着他的虎口,耳边是缥缈如风烟的劝导,“父皇放松些,莫担心,松弦便是。”

    扶苏感受到嬴政的身体很僵硬,他极力安抚着嬴政,等到他的手不再颤抖后,拇指在虎口处微微用力一按,嬴政的手便下意识张开了,那枝箭终于射了出去。

    箭矢笔直的射向了蓝色鲸鱼的眼睛,一击即中。

    嬴政手臂垂下,大口的喘着气,挣开了扶苏的同时重弓也掉了甲板上,传出一声闷响,鲸鱼疯狂的挣扎中掀出滔天的水浪,兜头浇了两人一脸一身。

    嬴政的衣服湿透了,头发也凌乱的贴在了脸上,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的意味。

    又一阵颠簸中,嬴政晃了几晃半蹲下去,扶苏本来是要伸手扶他的,但他蹲下去的速度更快。

    扶苏讶然的看着嬴政类于逃避的行为举动,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往常他的父皇一直都是勇往直前,从来没有过任何惧怕,怎得只是射一箭而已,就让他反应这么大了。

    扶苏也蹲了下去,试图去拉嬴政,但被避开,“父皇,你在怕什么?”

    嬴政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扶苏怔住,他看到嬴政的眼睛里血意更浓,显得狰狞,自虐似的咬破了嘴唇,嘴边都有了血迹。

    看着扶苏登时就心疼,他想也不想的扑过去抱住了嬴政,学着嬴政安抚他的样子拍了拍嬴政的脊背,让僵如磐石的身体软化下来。

    嬴政猛地反拥住扶苏,他抱得格外用力,扶苏被勒得有点疼,但没有出声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等嬴政状态平静了会儿后才问:“父皇你什么时候开始碰不了弓箭的?”

    嬴政把头埋在他的肩侧,声音低哑沉闷,“不记得了。”

    扶苏追问:“从终南山回来吗?”

    嬴政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不是。”

    “那就是九原的时候,从灭匈奴那次回来,我就再也没见到他碰过弓箭了,父皇以前每个月至少有三天都会去练习骑射的。在因为在九原看到了前世……你就碰不得弓箭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嬴政的回应轻飘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扶苏还是听到了,“嗯。”

    扶苏摘下手上的扳指,扳正了嬴政的身子,托起他的右手,将那血玉扳指重新给他戴上,语气温和,“父皇,你的弓箭不会伤到我的,那一次也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怪你,你别这么自责,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嬴政紧紧盯着他,眼神很让人难过,“可是上次,朕本来也是想射长君侯,可还是伤到你,王儿,朕也会害怕的。”

    扶苏鼓励他,“多试试就不会害怕了,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人不能因为害怕就裹足不前,要有克服恐惧的勇气啊。”

    “朕害怕失去你。”那种恐惧,嬴政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克服,深植灵魂深处的害怕。

    “你不会的,我相信父皇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再说了,你不是还给我写了免罪的圣旨和免死金牌么,你就是想杀我还不成呢。”扶苏笑着说完拉嬴政起来。

    嬴政拽住他扣入怀里,海浪声声中,扶苏听到他说:“父皇多给你几块金牌,你不要离开。”

    扶苏笑道:“好啊,你一天给我一块,我就不走。”

    嬴政喃喃道:“好,你要什么父皇都给你,别走就好。”

    扶苏跪坐在甲板上拥住了嬴政,眼眶一热,原来嬴政深爱着他远远超过了他以为的程度,只是因为一段记忆就陷入了魔障里,何至于此呢。

    扶苏轻缓而坚定地道:“父皇,你放心,儿臣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嬴政一震,捏了捏扶苏后颈又放开,再三如此后才低低地说一句:“不要后悔。”

    扶苏的回答也很有力,“永不后悔。”他有什么好后悔的,除了咸阳宫,他没有第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