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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是夜,两人还如在院中那样共卧一榻。经上次一役,喻稚青总算意识到形势严峻,虽仍有不甘,却也不再胡闹,默然接受了商猗睡在身侧的事实。

    话虽如此,但商猗的贴身保护却未免太过“贴”了一些。

    喻稚青被迫枕在商猗臂膀,而落在臀侧的双手更是让他无法忍受,许是还在高热,男人怀中比往日更温暖几分,喻稚青能轻易嗅到对方身上的药粉味。

    烛火已灭,这里不是喻稚青房中巨大而封闭的“虫茧”,月华慷慨地透过纸窗洒入屋内,映衬着这一室寂静。

    月光下商猗闭目而卧,不知睡着没有,偏于凌厉的五官亦因此变得柔和起来。在喻稚青心中,商猗的形象仿佛还停在旧时宫中那个寡言的少年,而在亡国之后——三年来他与他朝夕相处,却再也不愿正视对方,直至今时方才发觉,原来商猗已在他不知不觉间展露出成年男子的棱角与锋芒。

    喻稚青忽然很想抬手摸摸商猗的眉眼,然迟疑半晌,最终只是克制地捏了捏自己掌心。

    男人身负重伤,长剑如那晚一样放在床畔另一侧,而枕下亦藏着商猗白日予他的匕首,喻稚青若是此时想夺商猗性命,大概是很足够了。坏脾气的前太子殿下将那恶毒心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最终却只是冷哼一声,恶声恶气地威胁商猗,命令他把放在自己臀部的手挪开。

    他自以为气势汹汹,然而此行为落进商猗眼中却是如小兔踹人那般毫无威胁性,不仅没有放松,反倒将喻稚青搂抱更紧,几乎是将他整个人都锁入怀中,嗅着对方的熟悉气息,他太疲惫,很快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独自于商猗怀中挣扎大半宿的喻稚青仿佛还在梦中,他昨晚见商猗睡着,更是怒不可遏,可对方力大无穷,无论自己如何推拒都没能从男人怀中挣出,只得愤愤不平地接受这过分亲密的睡姿。而素来自律的商猗醒来睁眼看见怀中之人时,却是舍不得移动分毫,将脸埋进喻稚青如瀑长发中温存片刻,这才悄然起身,出门让人准备早膳。

    长剑配在腰间,剑穗伴随着男人脚步发出脆响,与心上人相拥入眠总是好的,商猗时常冷着一张脸,但松快的步子展露出他实则心情不差,今日本该是个完美的早晨,怎料想甫一下楼,竟是碰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杨明晏大概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商猗,前些日子他外出走商,昨日才得空回来,哪知碰上封路——官差说是在马车道上死了许多人,少说也有几十具尸体,根本无法通行,同时又听说原来他不在的时候,他们镇上的官道亦发生过类似的血案——一切仿佛都凶险至极,杨明晏最贪生怕死,当即决定前往隔壁镇上投宿,哪知恰好遇见商猗。

    目光在对方身上流转打量,杨明晏以为商猗独自出行,原想问他如何舍得家中那只病兔子了,可又自觉此话有些酸味,同时恶劣地猜想说不定那个过分好看的病秧子已然病死。

    常年欢场浪迹的心思转了好几圈,杨明晏终是故作云淡风轻地先开了口:“哟,舍得换把好剑了?”

    商猗未曾出声,却是细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扫过对方身后的众多奴仆,暗暗思索是不是该杀了杨明晏。倒不是因为对方言语轻蔑,商猗不过担心杨明晏今日见过自己,若是因此暴露行踪,恐会给喻稚青带来危险。

    可这亦是不便杀杨明晏的理由,此人到底是镇上首富,相识众多,若骤然被杀,后续定然又将有一场轩然大波。他近来已在周遭引起太多波澜,如此张扬行事,只怕会引来朝廷的注意。

    通常第一次发生rou体关系之人或多或少会在那人心中占一定分量,而杨明晏于商猗而言,却与每个与他擦肩的陌生过客同等轻重,既不值得他恨,更不值得他爱。这世上大多数人在商猗眼中都是如此,若是没有喻稚青,他大概可以如天神一样无悲无喜地平等看待众生。

    可那日头簪粉杏的少年匆匆在他眼前跑过,商猗一霎坠回凡间,将幼时自以为是的恨与年少深沉内敛的爱全部予了同一人,所有情绪因他起伏,心脏只为一人跳动。

    事实上,商猗对出卖自己rou体一事始终没有太大感慨,他既然可以为喻稚青付出性命,那奉献身体,强迫自己与旁人交欢来换取喻稚青的药钱便显得没那么难以抉择。

    他不言语,杨明晏却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打算,见商猗吩咐店家将两人份的早餐送去客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商猗并非孤身一人,同时发现了那只腰间摇曳的兔铃剑穗。

    商猗一袭墨衣,可那只小兔却是雪白,十分刺眼,而沉默寡言的他腰间剑穗却是声声作响,亦相当刺耳。

    杨明晏顿了良久,直至商猗转身上楼,才对那冷峻背影戏谑问道:“怎么,我几天不回,你这是又换了个地方卖?恩客是谁,给的银子有我给的多,足够你养那只要死不活的兔子么?”

    他光天化日下当着许多人的面提起这事,打定主意想让商猗难堪,但男人上楼的步伐却未因此停止,杨明晏总算想起他每次折辱商猗都换不来什么巨大反应,恼羞成怒地欲追上去,却在即将推开商猗房门的前一刹被商猗用长剑抵住了喉咙。

    “最后一次。”

    粗粝冰凉的剑鞘抵在喉头,这是商猗第二次用剑抵上他脖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杨明晏却从中听出警告意味,杨明晏如何羞辱自己都无所谓,但若胆敢招惹房中之人,那么这把剑就将刺穿他喉咙。

    “你这家伙......”

    杨明晏咬牙切齿往后退了几步,他平日嚣张跋扈,实则最为惜命,虽对商猗颇感兴趣,但无非将其当作可有可无的乐子,在当铺外看他身材不差,有意诱上床玩乐,而对方胯下的器物亦着实令他满意,仅此而已罢了。商贾精于买卖,很显然,若因一个卖身的男子搭上自己的宝贵性命,属实是笔不太值当的交易。

    他嘴上说着商猗又出来卖身,但看到兔铃剑穗的那一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喻稚青的模样,想起上一次商猗对他拔剑相向,亦是为了护住轮椅上的青年。他大概能猜出房门后到底藏着谁人,杨明晏起初的确没有为难一个残废的兴趣,可商猗素来为人冷淡,却对那只兔子百般呵护,倒像是找着了男人唯一的弱点。

    既找着了死xue,总该有叫他后悔的法子。杨明晏如此想着,慢慢退回人群之中,自有忠仆挡在身前保护,死盯着商猗的眸中藏了几分阴毒。

    商猗不再理会,转身回了房间,原想趁着喻稚青沉睡时将药热好,哪知推门才发现喻稚青不知何时已然苏醒,半倚床头,垂着眸子,仿佛若有所思。

    商猗正欲伺候他穿衣,却见到对方往里避了避,这次不必等喻稚青再说出“脏”的字眼,商猗明白,他已知晓方才杨明晏之事。

    想来也是,这客栈隔音不好,定是楼下的那场闹剧将他惊醒。

    这两日尚算融洽的氛围骤然化为一场泡影,喻稚青亦变回最初那副模样,不愿多看对方,不愿与之交谈,即使已离开那所小院,但他又用沉默筑出新的“虫茧”来保护自己。

    其实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喻稚青过去便是如此待他,本就跌到谷底,不存在又一次摔伤。可商猗却还是感到了一丝痛意,与身上诸多伤口的痛意全然不同,当真只是轻微的一丝,却是如鲠在喉。

    一根锐刺横生生卡在那处,无法拔除,无法咽下,于是只得反复感受那抹痛意。

    他沉默着,如往常一样准备热水供喻稚青洗漱,喻稚青一开始不愿理会,他便一直端着水站在旁边,水凉后又换上新的热水,升腾的白烟模糊了彼此的容颜,好似雾里看花。

    不知换了第几趟热水,喻稚青耐不过喜洁的性子,总算磨磨蹭蹭地转过脸来开始洗漱,面貌依旧看不清晰。也许是这样的朦胧给了商猗一种勇气,或称之为冲动,他突然想要解释——可却连如何开口都不知晓,他们之间有太多需要解释的地方,比如他是为了给喻稚青买药才和杨明晏有了牵扯,比如他对歧国侵略的计划当真一无所知,再比如他自十岁那年就开始对喻稚青心动。

    可很奇妙的,他现在最想对喻稚青说的却是你幼年养的莺哥没有飞走,其实是被我杀了。商猗甚至想难得多话的对喻稚青详细描述他是怎样虐杀了一只小鸟。

    已在尘埃之间,便没什么可失去的。如此看来,他倒比得道高僧更无欲无求。

    比起患得患失,亲手打破美梦对商猗来说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幸而最后一瞬他克制住心底的阴暗想法。外头起了微风,男人转身将窗户合上。

    两人沉默着度过了接下来的时光,商猗将行囊背在身后,抱着喻稚青下了楼,抛了几两银钱到柜上。

    杨明晏已无了踪影,应当是去了别的客栈留宿,那店小二今日是全程在场的,从那场闹剧中听出不少秘辛,万没想到商猗这样伟岸男子竟会做出皮rou勾当,虽不敢明面招惹,但眼中却藏了许多轻蔑。商猗从不在乎旁人目光,抱着喻稚青上了马车,继续北上赶路,可惜驶出没多久,傍晚时分逢了场暴雨,伴随阵阵惊雷,骇得马匹踟蹰,僵持在林间不肯前行。

    商猗只得进到车厢避雨,哑声说出与前几日相同的话语:“雨势小些便出发。”

    喻稚青侧首看着那一场浩荡秋雨,不置可否。

    已到饭点,两人被困雨中,男人遂取来干粮分食,喻稚青娇生惯养,素来吃不惯这些,却偏要逞强,如小动物般小口小口咬着,唇边沾到碎屑也不知。

    商猗欲抬手替他拂去,喻稚青不明所以,本能想避开他的触碰,在半空中的手僵了一瞬,随即放下。

    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死寂之中,男人忽用一种极随意的平淡语气说道:“我与他今日是无意遇见。”

    “这些...与我无关。”

    仿佛从深井中投了枚石子,过了良久商猗才等到回音。

    喻稚青其实比商猗想象中醒得更早,男人嗅他发间气息时他便偷偷睁开双眼,十分不懂商猗为何突然亲昵,僵着不敢乱动,只得闭目装睡。许是早晨还没睡清醒,男人并未发现他笨拙的假寐,他听着对方穿衣起身——正如商猗所说,这间客栈隔音真的很差,他又将楼下的喧嚷听了全程。

    小殿下将一切都听得分明,很清楚商猗这次没与杨明晏发生什么,可那人的出现仍令他倍感不适。他自己也道不明这种情绪究竟因何而来,大概是两人相识太久,而那时还是太子的喻稚青作为全天下的主人,本能将商猗归为自己所有,这个认知延续到长大,商猗身份从朋友到仇敌,前头总带着个名为“我的”的前缀。

    这段简短的对话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亦是无疾而终,两人都没再开口,雨声佐着雷鸣填满接下来的空暇时光,喻稚青却不得不承认,听了商猗那句相当潦草的解释后,积郁的心情却无端松快了许多。

    深夜时分,大雨仍没有止歇的意思,商猗预计今日要在马车将就一夜,见天色全黑,便想于黑暗中换好绷带。喻稚青上次因杨明晏之事甚至跟着苍擎“离家出走”了一回,两人关系再度僵化,这次指不定又有多大的脾气等待发作,商猗自不会再去逼喻稚青为他包扎,独自处理着尚未痊愈的伤势。

    还差右手最后那道伤疤时,商猗却有些舍不得换下喻稚青亲手包扎的绷带,手指抚着那算不上多完美的绳结,决定继续维持原样,无非伤口好得慢些而已。

    他如此想着,欲外出看看是否能够冒雨赶路,却听黑暗中的喻稚青忽然发问:“为什么不换手腕的伤带?”

    喻稚青眼睛适应了黑暗,一直看着远处模模糊糊的身影处理伤口,却发现对方没理会右手的伤。

    商猗掀帘的动作稍顿,选择实话实说:“因为是殿下包扎的。”

    喻稚青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恶狠狠地扭过头去,忽意识到漆黑里商猗大概也看不清自己面红耳赤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冷淡地吐出一句:“别以为说些好话我就会原谅你。”

    分明是句难听的话,商猗心情却因此轻松许多,甚至很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正打算将伤药收起,受伤的手腕却忽感一抹凉意,商猗收拾的动作一顿,整个人仿佛入定般一动不动。

    这是自他们出宫以来,喻稚青第一次主动接触。

    微凉的指尖轻轻搭住商猗手腕,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便将人拉至身边。

    商猗对他从不反抗,可骄纵的小殿下依旧笨手笨脚,异常艰难地解开了自己包扎的难看绳结。严重伤口今日结出黄褐色的伤痂,先前的药粉糊在上面,遮去大半,好似各色染料混在一处,天色黯淡,倒也看不出有多狰狞,但喻稚青仍拧了拧眉头,像在任性地责备伤势为何不能一夜复原。

    “是这瓶?”

    喻稚青借着从林间倾泻的月光仔细打量,从瓶瓶罐罐中选出一瓶伤药,送到商猗面前晃了晃。

    男人轻声应了,喻稚青包扎时仍控制不好力道,这一回商猗却不再忍痛,端坐在喻稚青身边,身姿板正到像在学堂认真听讲的巨大号学童,听他家殿下一边骂他娇气,一边却又因他的抽气声而动作放轻。

    喻稚青埋首包扎,商猗看着对方认真而专注的神情,卷翘的睫毛像是蝶翼,遮住潋滟水润的双眸,紧抿的双唇透着粉润。他收回自己先前无所欲求的想法,在对方又系出一个难看绳结之时突然极认真地开口:“你会不会后悔待我那么好。”

    分明是一个问句,他偏用笃定的语气,大概是已料想到喻稚青的回答。

    喻稚青却不知商猗为何会说出这话,疑惑地仰起脑袋,却不想商猗欺身过来,将他压在车壁上,突如其来地吻了下去。

    “商猗...唔...放开......”

    他可以对一切都不争不抢,独对喻稚青贪心不已,喻稚青对他稍微好些,他便难以自抑的想要索求更多,仿佛来自炼狱的恶鬼,得人一滴血,便索他全身骨;得人一点情,便想要他整颗心。

    言语被吻碾碎,舌尖灵巧抵开牙关,商猗尽情侵占喻稚青唇舌的柔软,喻稚青微弱的反抗并不能阻止他的占有,在双唇缠绵的间隙含混道:

    “殿下,我很贪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