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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注视

    这节课过了大半后,不知何时消失的体育老师才施施然出现,叫他们排好队。

    “学校下了通知,十月底,举办一场高一高二的运动大赛。你们初中都开过运动会,我就不多说了。具体就几个,长跑,女子排球,男子篮球,乒乓球和网球,晚点你们班主任会细讲。”他道,“我看刚刚几个打篮球的还行。排球有自愿的吗?”

    同学们四顾看了看,最后有三个人举了手。

    “有想法的都可以来试试,不会也没关系,我下节课就开始教,确定后你们勤练就行。网球和乒乓球……”老师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余缺身上,“这两个是同一时间进行,有兴趣就选一个吧。”

    他挥了挥手,让他们提前下课了。

    “我看你挺会啊,怎么不和别人打。”老师没有离开,直接走到余缺面前,“参加一个试试?”

    余缺拒绝了。

    “那不成,我已经和你们班主任说你可以来一个了。”

    “这不是自愿参加吗?”

    老师翻了个白眼,“这话你都信?太天真了吧。”他顿了顿,忽然凑近去看余缺的脸,“我看你很眼熟啊,你爸妈是谁?”

    余缺后退一步,眉毛轻蹙,上下把他打量了一圈,没回答这个问题。

    “紧张什么?我又不是黑社会。”老师也皱起眉,有点不情不愿地说:“我毕方行,不准叫毕老师啊,要不就喊我方老师。”他咕喃了一句,这名字难听死了。

    “我不认识这个姓的,也没听过。”余缺顿时放松了,“我先回教室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张谈月发现一谈到父母,余缺总会露出平时没有的情绪,而这些情绪都是负面的。他见毕老师一直盯着余缺的背影,也丢下一句回教室,就急急跟上。

    快跟上的时候,张谈月停下了。他不知道余缺现在是不是不高兴,要是自己打扰到他了怎么办?他会不会觉得烦?

    张谈月犹豫不决,最后等余缺走出一段距离了,他才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九月的暗香已经浓了,校园此时显得沉静,只是时不时听到一点老师的教课声。一只鸟从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树叶簌簌作响,几片叶子掉了下来。

    他们穿过大cao场,走上小阶梯,进入教学楼脚下的小花坪。这时,余缺突然立住了。

    张谈月疑惑地看着他挺拔的身形,不知怎么了,忽然就听到钢琴声。他起初没听见,渐渐的,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父母对音乐倒是非常喜爱,只可惜自己并没有继承一点天赋,似乎是个天生的音乐白痴。

    午间的时候,余缺就是在听这个吧。张谈月确定了这点,心里生出遗憾,要是学会了一点乐器也行啊,说不定还能就着这个话题聊聊。

    他没再多想,默不作声走上去,说:“是唐老师在上课吧,他教音乐特长生。”

    钢琴声在这里断了,传来了一个温润的男声,听不清在说什么。

    余缺半垂下眼睫,平静地看着张谈月。

    “我,我也刚好回教室,看你在这……”他慌死了,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敢看余缺的眼睛,可不看又觉得不礼貌。最后,视线停在他的眼睫毛上,长长的细细的,有点翘,不是很浓密,但很好看,特别是在阳光下的时候,显得无比轻盈,使人想去看他的眼睛。

    张谈月不知不觉就移动了视线,他才发现,余缺的的右眼角上有一点小痣。

    钢琴声又起,余缺侧过头去听,张谈月的心“嘭”的一下跳了起来,羞耻淹没了他的脸。他在心里惊呼,自己刚刚像变态一样盯着别人不放!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张谈月后悔莫及,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那个……”他顿了顿,不知怎么回事,手不自知指着另一栋教学楼说,“琴房在那,你想去吗?”

    “会打扰到他们吗?”余缺轻声问。

    张谈月也小声说:“要不我们蹲墙角听?”又犯傻了,他霎时想到。

    没成想,余缺还真接受了这个建议。

    琴房在高一教学楼对面楼的下面,此时关着门,窗户打开着,浅绿色的窗帘半拉。

    两人不想被发现,找了个不容易被看到的角度,悄声走过去,在没有窗户的墙脚蹲下。

    张谈月觉得刺激又尴尬,既开心,又怕老师发现,他心中思绪万千,又不知为何,慢慢平和了。

    光影似潮水起伏,深一层浅一层的树叶支起一小片空间,他和余缺挨在一起,胳膊贴着,没有挪开。教室里没人再说话,只有钢琴声,好像一阵清风吹出窗户,在远去前抚摸了他们。

    他们在这一刻享受一切。

    只是时间一直向前,渐渐有回来教室的同学发现了他们。

    少年人们总容易喜悦,三三两两,踏过光影,猫着腰过来嬉戏。张谈月心里紧张,忙把食指比在唇边,让他们安静点。于是一个个的,也学着他的样子给别人看,这条不算长的走廊很快集满了人。

    张谈月绝望了,去瞧余缺,没想到余缺也侧过头看他。那双眼角上翘的眼睛,无论何时都平静的眼睛,浅浅的弯了。张谈月愣住了,一片静谧的繁春在他身体里盛开。

    “你在笑?我cao,你他妈在笑啊。”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对手同学,压低了嗓音“大叫”,“我现在看出来你在高兴了。”

    同学们一听,纷纷“轻声”道:

    “谁笑了?余缺笑了?让我看!”

    “安——静。”

    虽然他们没看到余缺笑,但大家头顶的窗户里探出的脑袋,个个笑得开怀。音乐室的门从里拉开了,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站在门口,眼睛弯着看他们。

    “唐老师,”同学们都做出赔笑的表情,“打扰了嘿嘿。”

    “我说外面怎么总有声音——你们在上体育课吗?”

    “对啊对啊。”

    唐老师回头看了眼教室里的钟,说:“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你们想听就听,只是不要再出声了。”

    “好~”

    唐老师没有关门,钢琴声再起。外面的心安定了,里面的气氛却活跃起来。

    下课后,唐老师走出来扫了大家一眼,视线在余缺脸上一顿,“我说他们怎么不老实了,原来是外面有个帅小伙。”

    有女生躲在窗帘后面看,听到这话,突然冲余缺喊了句,“你叫什么?有女朋友吗!”说完又用窗帘把脸一遮。

    “哦~”这一处都“嘿嘿”笑了起来。

    张谈月干笑着,手捏着裤子磨蹭,不敢看任何人。

    他没有听到余缺回答,只有同学嬉笑着说:“这是我们班班草,是私有的!”

    “我现在宣布他是校草了!是大家的!”

    两栋楼的栏杆上探出好多脑袋,好奇地俯视着这一块欢乐地。

    “总听其他老师说,高一有个男生把他们班女生的注意力都吸走了,就是你吧。”唐老师对余缺温和道:“有兴趣可以来找我,我一般都在二楼的办公室。”

    “谢谢……”余缺犹豫道,“不过,我很久没碰钢琴了。”

    “你学过?”唐老师好奇道,“知道我刚刚弹的曲子吗?”

    “。”余缺说,“我很喜欢。”

    唐老师笑道:“学校决定取消高一的音乐鉴赏课时我就很可惜,现在更可惜了——我希望你能来,也想了解你的才华。”

    余缺没说话,有同学嚷嚷道:“老师你偏心,都没邀请过我们。”

    “哦?那我也随时欢迎你们,不过听了我的课,是要交作业的。”

    同学退缩了,嘿嘿笑道:“那还是不了。”

    唐老师最后瞧了余缺一眼,笑着上楼了。

    这之后张谈月一直没和余缺说上话。少年少女间的友好总是这么奇怪,好像一滴雨就能把他们隔开,聚在一片树荫下又能活跃。只是一起上了节体育课,蹲了次墙角,他们间的距离就被拉进了。现在总有人围在余缺身边,看他,和他说话。

    张谈月为他感到高兴,除此之外,心里还有点别的什么在身体里翻涌,让他不适。

    今天是他和另外两个同学做值日,那两个同学去倒垃圾,其他人不是去吃饭就是回家。挤满了几十张桌子的教室里,橘色的阳光溢出大半。他从讲台开始拖地,每条窄窄的过道湿润片刻,过一会就干了。拖到后面时,张谈月的动作缓慢了。

    第四排最后一张桌子上,随意放着几个本子和一支笔,上面写着余缺两个字。

    张谈月在裤子上蹭了蹭手,犹豫着伸过去,指尖碰上这个名字时,迅速缩回。好变态啊!他狠狠唾骂起自己,指责这错误的行为和心底的不良冲动,这些都是不应该的!他要用最坚定的意志去抵制它们!

    钟表“哒哒”的显示存在,张谈月的心也随着这个声音开始焦虑,怎么还没人回来?他凝在原地,手掌湿黏,脸颊发麻,视线定在那两个字上,脑海翻涌,想起了余缺那双微弯的眼。

    最后,他轻轻拉开椅子,坐下了。

    变态!

    有人回来了怎么办?他们发现了怎么办?平时坐坐别人的位子也很正常啊!可是这么多空位,他为什么就拉开了余缺的椅子!张谈月胡思乱想,焦躁不安,认定自己会被当做变态公开处刑。然后,他摸了摸桌面,又小心去碰余缺的本子和笔。他不敢拿起来,怕被发现端倪。

    他们应该会晚点回,倒垃圾的地方离这里挺远的。

    张谈月的右手抓着左手磨蹭,心脏的声音叫得越来越大,身体似乎也在震动。他心惊胆战,继续坐着,模拟余缺的视角去看黑板、窗、前桌和左右桌。他的位子就在余缺左边两个桌子前,这个角度可以把自己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张谈月又慌了,他开始回想自己平时有没有做什么不雅观的事情,上课摸鱼懒散的样子有没有被发现,他好几个早自习都在打瞌睡,好多个晚课都在发呆!

    他是不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他是不是,其实很烦他?他……他是怎么看他的?

    也许一分钟的时间里,世界在张谈月的脑子里分崩离析无数次。于是,现实决定拯救他,两道对话声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

    余缺和老杨!

    这两个声音把张谈月炸出幻想,他猛地弹起身体,什么都来不及想,一手扯过搁旁边的拖把,用力蹭着脚边的地。他很快就更慌了——椅子没推回去!

    这时,两个人停在了教室门口。

    “下个月的运动会,你们体育老师应该说过了,他说你乒乓球挺不错,网球看着也行,推荐你试试这两个项目。”

    “这是自愿参赛吗?”

    “当然是自愿的,我们鼓励学生踊跃参加。”

    “我不想。”

    “……”

    张谈月瞄了眼前面,余缺背着他,老杨也没看教室,机会正在这时!他双手抓着椅子,小心翼翼地抬起,慢慢移进桌兜下面。

    这时,老杨用一种随意的语气问:“昨天让你重写的作文,你写了吗?”

    “没有。”

    “那你还不动笔,想好怎么写了吗?”

    余缺沉默了一会,才道:“您可以换个题吗?”

    “躲避是没有用的。我看你做其他科目的作业挺好的,怎么一到语文就不行了?”

    “抱歉。”余缺说,“我以前上课的内容和一般学校不太一样,理解方式目前还没有转过来。”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老杨道,“你的回答方式都很有意思。有自己的想法,是件好事,可到了高考,那就要给你扣分了,哪怕在我们这,也要视情况而定。你保留好这种思维方式,知道怎么写这道题就行。”

    “我知道你情况特殊,平时独来独往的,也不好。今天看好多同学和你说话,我也挺高兴——当然,高考前还是不要谈恋爱。”

    “不会的。”

    老杨继续道:“那好,你这个作文,能想到点子就写,不然到了星期五,又有一个作文压来了——你不想参加比赛的话,平时也不忙,要不我多给你几个作文题,你练练,练勤了就好。”

    余缺可能真没遇上这样的情况,无言了许久,才说:“我重新考虑了之前的问题,让我参加网球赛吧。”

    “有集体精神!”老杨笑道:“我回去给你填上,有时间就去找你们体育老师——高二有个男学生,打网球可不错,几次运动会都打赢了比赛。我拍了视频,回头发给你。”

    老杨忽然“呦”了声,诧异道:“教室里有人啊,其他搞卫生的呢?”

    张谈月尴尬道:“他们倒垃圾去了。”

    “行,快拖完了吧?早点回去吃饭。”老杨说完刚准备走,忽然顿住,对余缺说:“你语文上有什么问题,就去问张谈月,他成绩好,也可以教你。”

    随后对张谈月温和道:“我们之前的话你也听到了吧,他语文太烂,再过一周就要月考,还不努力,成绩岂不差死。你平时有空就教教他——我觉得你对他也挺关心的,每次送作业过来,第一个就是他的。”

    “不是、没有!我……我没那个意思!”张谈月混乱了,背上都是汗,还有刺痛感,仿佛有人拿针在刺。他感觉余缺正在看他。

    “男生脸皮要厚点嘛。”老杨笑呵呵地走远了,只留下张谈月抱着拖把棍,看都不敢看余缺一眼。余缺也没说什么,回了座位,把桌上的东西收进桌兜。

    还好,倒垃圾的同学终于回来了,教室里的古怪气氛被打破。张谈月强迫自己不去看余缺,急切地拖完最后的地方,将拖把往桶里一挤,提起就准备走。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分担了一大半的力气。

    “走吧。”余缺的声音听不出异样。

    “那我们先走喽。”两个同学在他们后面喊。

    张谈月一句话也没说,他的大脑,身心,在这一刻都空了,机械地走动着。一直到厕所,他才低声拦住了余缺,“我来吧。”

    接下来的张谈月,似乎是个生锈了的机器人,没有思维,反应迟钝,什么话都不说,只跟着余缺,人家说走就走。这似乎比他们第一次同行还要沉默。

    出了校门,张谈月还没回过神,直愣愣的往马路上去,余缺拉住他的衣角,问:“你怎么了?”

    “啊?哦……没什么,就是,那个……”他吞吞吐吐了好一会,眼睛盯着地面,什么都挤不出。

    余缺没继续询问,换了个话题说:“明天我想去琴房,你可以和我一起吗?”

    “啊?”张谈月蒙了,抬头疑惑道:“为什么……叫我去?”

    余缺没直接回答,“我知道你一直在关注我,经常看我,帮助我……”

    “那个、那个……”张谈月磕磕巴巴,脸烧得通红。

    “虽然我不太适应,但我很高兴,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特别是今天。”

    张谈月的脸更红了,打个鸡蛋说不定能熟。他心里有了一丝希冀。

    “明天去琴房,我想送你一首曲子。”余缺的语气愈发温柔,“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对吗?”

    “……”

    “不过,以后可以把我的作业放最下面吗?”

    “好……”

    降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