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

    傅稹从不期待春节。

    因那代表着一年一度的“家规”教育。

    他的父亲会不厌其烦地讲“百善孝为先”“卧冰求鲤”“埋儿奉母”的“道理”,一遍遍地重复“你要孝敬我们,你工作以后每个月要给我们钱”之类的话,时刻让傅稹迷惑自己是不是他们买的一注股票。

    涨时夸,跌时骂,跌到绿时用脚踹。

    傅元曾经抱怨说这对父母从没把他们当成独立的人看,傅稹深以为然,也习惯如此。

    不过,傅稹还是没想过,他会在年夜饭这天,因为一句话,被父亲大骂一顿。

    而那句话仅仅是一句自言自语的抱怨“饺子不小心煮烂了”。

    烂了、破了这种词在过年的时候,对于他的父亲是一种禁忌,意味着晦气,和诅咒他来年一年不顺。

    这种旁人听起来好笑又奇怪的规矩,傅稹每天都要听父亲讲一个小时,然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都没记住。

    父亲涨红了脸,怒斥说:“不吃就滚出去!”

    傅稹坐在那里,还没从自己到底哪一句话说错了里回过神,就在这一句“不吃就滚出去”里又跑了神。

    这句话也经常从母亲口中说出。

    该说不愧是夫妻吗?

    好像只要看到他这张脸,他们就开始变得暴躁。

    开着的电视机里,春晚主持人的声音热情洋溢,一句“新年快乐”念得抑扬顿挫,傅稹忽地想原先的主持人好像不是这几个。

    这种随时随地走神的本领,来自于傅稹长期面对父母谩骂的自我保护,可以很好地缓解他的心理压力。

    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说将要挨打的时候没注意要躲。

    一根筷子砸到了傅稹脸上,连着一点菜汁,飞溅进到了眼睛里。

    刺痛感和恶心感油然而生,傅稹有点想吐,他朝父亲点了下头说:“好。”

    抓起挂在门口的大衣,傅稹拉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大年夜,连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都关了门,整条街上除去居民楼上的光,几乎没有旁的什么亮处。

    ……应该把身份证带出来的。

    路过第一家酒店时,傅稹后悔了。

    现在他能去的地方除了过年也不打样的酒店,就好像没旁的地方了。

    傅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拖鞋,觉得后脚跟实在遭不住,要被零下四五度的天冻成冰了。

    活受罪。

    傅稹低头苦笑了一声,开始反思。

    他时常想自己如果嘴甜一点,机灵一点,会不会能多讨父母喜欢一点,少挨骂一点。

    可每次当他拙劣地去学习模仿那些言语,都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傅稹永远都记得自己曾试着向母亲撒娇时,被一句讥笑堵回来的尴尬与束手无策,那种好像全世界都是嘲笑的惶恐与不理解,让他至今仍畏惧向人敞开心扉。

    他实在不懂要如何才能好好地与人相处,只能一味地封闭自己,不让自己受伤。

    人如何才能修炼出一副泰山崩于前仍不改色的铁石心肠呢?

    傅稹努力学了很多年都学不会。

    “嗯?这是谁家的好学生,大年夜在街上乱逛?”

    略耳熟的声音从身后侧传来,傅稹被吓了一跳,回头时看到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的温翊。

    大年三十,另一个不回家的好学生歪着头,看着傅稹,“新年快乐,傅稹。”

    这是傅稹今天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过年好。

    畏缩地退了一步,傅稹含蓄回答说:“新春快乐。”

    温翊看到了傅稹脚下的拖鞋,还有脸上的红痕,和他自己脸上还没完全消下去的淤青有些相似。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温翊脑子里冒出了这首在学校背过的诗,他清了下嗓子,朝傅稹提起自己手中的购物袋说:“过年好,要不要考虑一下去我家吃饺子——你上次去的那个出租屋,就我一个人。”

    人类是一种永远学不到教训的生物,也是一种渴盼群居的生物,更何况是在这种旁人都合家团圆、喜气美满的特殊时节,就更渴望有人相伴了。

    当然,傅稹给自己的理由是他太冷了——他确实怕冷。

    傅稹试着朝冰冷的十指尖哈出一口暖气,拯救一下他即将冻透彻的手指,应答道:“嗯,谢谢。”

    短短两天过去,温翊那个屋子要被各方人马送来的东西填满了,傅稹看着被各色礼盒塞满的客厅,惊住了。

    屋内新购置的沙发罩着橘色调带太阳花的沙发套,被一张毛毯和半数拆了一般的礼盒占据,至于茶几和地板,傅稹找不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这群人送了一堆东西忘了送饺子,害我大年夜出去买,幸亏赶在超市关门前买到了,三鲜馅的,你吃吗?不吃的话我们吃火锅。”

    温翊提着速冻饺子站在厨房门口问。

    傅稹站在沙发旁,局促说:“都可以。”

    温翊觉得自己像是在大过年捡了一只流浪猫回来。

    且这只流浪猫没有流浪过的坏脾气,有的仅仅是面对新住处的不敢妄动和紧张。

    温翊勾了下嘴角道:“火锅和饺子都要过一会儿才能煮好,你先在沙发上看电视吧,这堆礼盒里我记得有不少零食,你随便拆着吃。”

    傅稹又说了一声谢谢。

    大概是温翊的态度让他觉得安心,所以他主动开口问道:“请问卫生间在哪边?我想洗一下脸。”

    在外面时灯光昏暗看不清楚,温翊当时没有看到傅稹脸上的污迹,而现在,他看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了。

    他望着傅稹,目光是一种奇异的温和。傅稹想这样的目光像是在怜悯,但又像是别的什么,他看不太懂,所以躲避地移开了视线。

    温翊开口了,声音确实温和,“没挂挂毯的那个是。”

    ——这里所有的门前都挂了哈利波特四大学院的毛绒毯子,又庄重又漂亮,傅稹认得这四个学院的标识和图样,却没看到这个系列的任何一部电影。

    谁叫傅稹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小孩儿。

    自出生以来的16年,傅稹去电影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的几次,也都是小学蹭学校每年寒暑假免费发赠的影票。

    傅稹在卫生间洗了脸。

    温翊家的暖气太足,即便用凉水洗脸也不会很冷,傅稹慢慢洗掉脸上的污迹,抬头看到了镜子里自己脸上的红痕。

    就算再怎么安慰自己“明明早就不对父母报有期待”,傅稹还是会觉得难过到喘不过气。

    他在水池里放满了水,将整张脸都浸了进去。

    人会把自己憋死吗?

    濒死的极限时,傅稹抬起了头,他因缺氧踉跄了几步,后背撞到了卫生间的门框上,相当不留情的一撞,宛如在背后被人敲了一闷棍。

    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弄湿了衣领。

    傅稹好似灵魂被摄走了一般地站在那里,目光空洞。

    温翊煮好了饺子,过来叫他捡的小流浪猫一起吃,却在走到门口时看到站在那里发呆的傅稹,瞬时皱起了眉。

    “傅稹?”

    温翊连叫了好几声傅稹的名字。

    傅稹如同做噩梦被惊醒一般睁大双眼,他瞳孔骤缩,呼吸急促,紧接着他的视线重新恢复焦距,落在温翊的身上。

    “头发擦一下,”温翊指着一旁墙壁上挂着毛巾说,“那条蓝色的和灰色的都可以用,擦完后去吃饭。”

    傅稹用力吞咽了一下,应道:“好。”

    温翊从卫生间出去,舒展的表情瞬时皱起,原本他以为傅稹单纯是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流,现在怎么看……像是有心理问题?

    傅稹擦好了头发,路过镜子前时,他将揉乱的几缕头发撇回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出门走向了餐厅。

    餐桌上的饭菜出乎傅稹所料的丰盛,鸡鸭鱼rou海鲜河鲜老鸭汤应有尽有,不像是二十分钟能搞出来的东西。

    温翊拉开椅子坐下说:“菜都是别人提前做好的,我就拿出来热了热,除了饺子,哦我忘了,饺子也是速冻的。”

    傅稹在另一处盛好饺子的碗前落座,伸手捧着烫手的瓷碗,低声和温翊说:“谢谢。”

    ……怎么这么客气。

    温翊无奈地想。

    不过他过分地会体谅人的心情,便第一时间伸出筷子,朝向面前的糖醋鱼。

    傅稹也拿起了筷子。

    这是温翊和傅稹吃过最安静的一顿年夜饭,前者不用再看那一家三口的亲密互动,后者不用再听父母的喋喋不休,木筷轻落在碗边的声响都显得清脆无比。

    傅稹小时候看得最多的就是童话书,在他家附近那家超市的儿童玩具区,所有的童话书都无条件地向孩子们敞开。

    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在划到第四根火柴时,看到了身处天堂的外婆,天堂温暖幸福,就像他现在身处的地方一样。

    让火柴燃烧的时间再久一些吧,他愿意付出一切,傅稹在心里祈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