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持戒法师听了卓禹行这两句话,惊得捏紧手中的佛珠,额间和手心都沁出一层冷汗,瞪大了眼睛望着摄政王。

    “阿弥陀佛,王爷,你……万不可以性命说笑!”他难以置信道。

    连一贯淡然脱俗的持戒法师都五雷炸顶,卓禹行的脸色和神情却丝毫未变,仿佛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一双瞳仁里烧不尽的火星,压在黑色的余烬下沉沉灼烧。

    “本王并没有说笑。”他的语气比往日更冷更硬,用重重铠甲撑起自己孤注一掷的决绝,“待平定襄王扶立新君之后,本王自会践诺,献出躯壳供温公子还魂,还请法师成全。”

    卫通这才嗅出卓禹行话语中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叫道:“王爷,您要做什么?!”

    卓禹行冷静地扫过他的脸,仿佛他不是要亲身赴死,而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心中十分平静,并无丝毫虚言,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平渊帝驾崩后,若不是大厦将倾,肩上还有一整个江山要托起,他大概不会撑到今日。

    并不是话本里的殉情,卓禹行不是那样轻率武断的人。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最合乎情理的结果。

    借尸还魂,既然能发生在温容身上,那为何不能发生在本王身上。本王的身体难道不是一个更好、更强壮的躯壳吗,送给温容,温容会喜欢的。

    过去,他没有多看过温容一眼,但现在他感激温容。不管是机缘巧合还是天意如此,温容给了平渊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也让他卓禹行做了一场短暂但圆满的好梦。

    蝴蝶落到肩头,伸手去捉时像一缕青烟一般飞走了。但柔软的翅膀拍打过掌心,已足够供他惦念千万年。

    “卫通,本王想托你一件事。”

    “王爷,什么?”

    “本王之后也许会判若两人,你莫要声张。到那时,请将温公子送出京城,然后杀了本王。”

    就算是皇帝驾崩,卫通也没如此惊惶无状过。他不顾上下尊卑,死死拉住卓禹行:“王爷,请您三思!”

    他的话顿时在兵士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阻拦持戒法师的兵器叮啷摔在地上,禁军跪倒,齐声求卓禹行三思。持戒默声诵经,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

    卓禹行俯视众人,双拳几乎将指骨捏碎,冷毅坚定的目光灼灼不可逼视。

    温容死前怨毒,一定恨透了本王,那更恨几分也无妨,到了阎罗面前再与本王慢慢算账吧。拔舌、炮烙、刀山火海,本王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也没关系,只希望他把自由之身留给平渊。

    平渊帝太纯善,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温容的魂魄烟消云散,所以由他来做这个恶人,温容就只会恨他。

    何况要拽他下地狱的人,岂止温容一个。

    就算本王独断专行、自私自利,但他的筠儿,应当拥有皇宫之外更广阔的人生。

    沸声喧天间,佛堂外跑来一个传令的小兵。小兵一见这里乱糟糟的景象,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急道:“王爷,温公子醒了!”

    平渊睁开眼,还没有从梦境中苏醒过来。那个梦太过真实,一时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平渊帝还是温容。

    直到一阵幽幽的花香悄然钻进鼻腔,他才动了动脖子,看到自己身在何处。好熟悉的宫殿,黄花梨雕花架子床,一人高的釉彩莲花樽,墙上挂吴门四家的山水,空气里淡淡的灰尘味道……

    啊,他恍然想起来。这是母妃的宫殿。

    朕怎么会在这里?

    他最后的记忆就是无数的砖石劈里啪啦砸下来,砸破了额角,却阻隔了近在咫尺的大火。他浑身发着高烧,昏昏沉沉,连痛都感受不到了,手臂还紧紧圈着那哭嚎不停的幼童。

    对了,那孩子呢,是有人救了他们吗?会是……卓禹行吗?

    可是,当时他分明亲眼看到卓禹行正在护送新帝的路上,自己也应接不暇,怎么会出现在火场。

    尽管明知不切实际,他还是忍不住抱着希望。

    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他幻想出来的,平渊始终隐隐记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冲破熊熊火幕,在兵荒马乱之中喊他的名字。他在迷迷糊糊间好像发出了一些微弱的回应,又好像没有。

    那声音不是喊陛下,喊的是朱筠。

    “吱呀”一声门被撞开,闯进一个雷厉风行的重甲男子。平渊定睛一看,不禁失望垂头。不是卓禹行。

    “你叫……温容?”来人毫不在意平渊的态度,大大咧咧地自己找凳子坐下,自报家门道:“认识一下,我是卓慎行,荆州府都督,镇远大将军。”

    卓慎行?平渊一怔。那不就是卓禹行的兄长吗?

    卓禹行的兄长长他近十岁,却对政事和王位毫无兴趣,据说十来岁时就一直在军营中厮混。若说卓禹行是草原刮面的罡风,卓慎行就是大江上的浊浪,比起王公贵族更像江湖人。二十余岁cao练出战无不胜的荆州军,降伏蛮族,统帅大晋西南边陲的一支骁勇之师。

    难道是卓慎行救的他。当时襄王逃窜,确实也说是卓慎行包围了西市的缘故。

    平渊来不及细想,急问道:“卓将军,是你救朕……救我的吗?”

    “我?”卓慎行闻言一愣,忽然抚掌大笑起来。门外脚步声匆匆,卓禹行疾步走进殿内。

    卓慎行起身迎卓禹行,却笑得停不下来。

    卓禹行不理睬他,先是朝平渊走来给他披上一件外衣,再摸了摸他仍guntang的额头,吩咐宫人换一块新的湿帕,才转身蹙眉示意卓慎行停下。

    “哈哈哈哈哈!禹行,我还是比你多吃了几年饭,这小家伙果然以为是我救的他。你愿赌服输,那柄宝剑归我了!”

    “是你要赌,我没说答应。”

    “喂!你!”卓禹行被兄长闹得头疼,借口说禁军摆了酒席要给镇远将军接风,把他赶出去了。卓慎行出去后,他转身看向床上不知所措的平渊。

    “醒了?”

    “朕不是故意认错的……”两人同时开口。

    卓禹行顿了顿,沉吟不语。平渊见他不说话,却更紧张了,害怕自己的错认让他伤心。毕竟先前,卓禹行将他错认成温容,他也生气了好一会儿呢。

    原先他总以为卓禹行是尊刀枪不入的铁罗汉,现在却怕一点无心的言语都会伤了他。

    他看见卓禹行两只包粽子一般的手掌,心里越发难受,像被拽着一根筋拉扯,一抽一抽地心疼。卓禹行也是会受伤会疼,会痛得失去知觉的血rou之躯啊。

    “陛下不必自责。当时为了声东击西误导襄王,臣与兄长易容换服,并不容易看出来。”卓禹行解释道。

    “啊,”平渊恍然大悟,“怪不得。”

    他咬着下唇,想去碰一碰卓禹行的手,手指却迟迟不敢落下,好像不敢触碰一只脆弱而珍贵的瓷器。过了许久,他才放下手指,仍是离卓禹行半寸,若即若离地轻轻拂过。

    “一定好痛。”他的声音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卓禹行胸口。

    卓禹行从进屋以来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下去。

    自听到说温公子醒了,他就一直在害怕,害怕醒来的人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害怕是卓禹行陌生的一种情绪,从昨天开始他却体会了无数次。从卫通说温公子被掳走,到在残垣断壁中听到平渊微弱的呼声,再到持戒告诉他也许温容会抢回身体。

    在战场上他不害怕,是因为绝对的掌握局势和自信。而当在乎的人和事脱离掌控的时候,原来就算是他,也会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捉住平渊小心翼翼的手,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瘦韧身躯拥进怀里,在如擂的心跳声中确认,这是他的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