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迹

    卓禹行用身体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他,这让平渊觉得安心。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稍微跑远一些,跑到没人烟的地方的时候,回头看到卓二哥哥不远不近跟着他的身影,心里的慌和怕,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温暖的力量从交握的双手流遍全身,驱散了满室阴森森的寒冷和死气。平渊紊乱的心绪被拉回原位,渐渐平静下来。

    可他面对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尸首啊。什么样的人能面不改色地面对自己的尸体呢。

    就算有卓禹行在侧,他的脚步也终究没能踏过屏风,鼓起勇气直面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

    平渊踌躇了片刻,终于逃离了明德。他脚步飞快,像是要将可怖的梦魇远远甩在身后。直到踏上贯通东中两殿的长廊,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身冷汗,双腿虚软,扶着梁柱停了许久才踏出下一步。

    卓禹行不会在此刻说些自以为然的开解。比起不痛不痒的劝慰,更重要的是在平渊支持不住时,他撑起他后脊的手掌。

    走出明德殿后,尸臭味便没有方才那么浓郁,但仍旧粘在衣摆领口挥之不去。

    平渊觉得整个人都被浅淡的臭味包围了,浑身不适。卓禹行扬手唤来宫人,拿了一套新衣替他更换。

    拿走脏衣时,衣摆在鼻下掠过,捎起一阵淡淡的腥风。平渊下意识地嗅了嗅,却忽然觉得,这难闻的味道被稀释后不知怎的,变得有些熟悉。

    卓禹行见他僵在原处,低声问道:“怎么?”

    “没怎么,只是……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可是怎么可能呢?过去他是九五之尊,绝不可能接触到尸体这样的污秽之物。就算他曾参加过父皇的葬仪,也是经年累月的旧事。而这味道却是新鲜的,像是不久前才接触。

    “卓禹行,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沾上尸臭?”他偏头思索,喃喃道。

    “掘墓,乱葬岗,或者宫里。”卓禹行垂目看他,“你想到了什么?”

    平渊摇摇头。“绝无可能是宫里,你查得这么严,他怎么可能进得了宫。”

    “谁?”

    平渊看了看左右,伏在卓禹行耳边轻声道:“襄王。”

    是了,这味道,正是前两天他在襄王身上闻到的古怪气味。襄王是爱洁之人,又长年熏香服药,是接触了什么,才会让这味道几乎将他浸透?

    “襄王?”卓禹行眉头微动,讶然道。

    “是啊,朕也觉得十分古怪。他难道不是一直藏身于西市造纸工坊么,如今已经付之一炬了。”

    平渊恍然想起什么,问道:“卓禹行,那日西市大火,你如何能找到朕的?”

    平渊的问话让卓禹行回想起那日的情状,回想起当日看到坍塌大半的造纸坊时,几近将他击溃的绝望和痛悔。

    若他再晚来一步,平渊在废墟下多压一刻……他光是想,胸口的锥心之痛已叫他喘不过气来。

    眼前这张稚气的脸庞充满单纯的信任,就像平渊永远不会知道,卓禹行在千钧一发之际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

    嗓子被堵住了似的,卓禹行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许久,他哑声开口。“我来得太晚了。”

    平渊闻言,伸出手指覆上卓禹行紧拢的眉头,轻轻抚平。他小声道:“不晚,朕本来还以为你找不到朕,不会来了。那时候火烧得好大,朕不敢闭上眼睛,怕一睡就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当时的恐惧极其鲜明,现在想来仍有后怕。

    “还好,你来了。”他的眼珠子像两颗黑亮的圆葡萄,雀跃热切地望着卓禹行。还好有卓禹行,才让这噩梦一般的经历只是一段回忆。

    “你不仅救了朕,还救了西市百姓,更是剿灭了襄王的大半军队。就算这次没能抓住他,下次也跑不掉,对不对?”

    卓禹行在平渊人生中扮演的角色太过重要,以至于即使没有对他动心,卓禹行也是他面对危险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卓禹行总能来救他,这不是偏信,这是千万次事实造就的笃信无疑。

    他伸出双臂抱住眼前这男人的脖子,温热的手掌勾在卓禹行颈后。卓禹行俯首,嘴唇刚好能触到平渊柔软的发顶。

    卓禹行放跑了襄王,但他不后悔。这一次,他万幸没有让平渊帝遇害的梦魇再次上演。

    平渊一想到卓禹行既能准确判断襄王藏在西市,又能发动奇袭打襄王一个措手不及,心中几乎觉得卓禹行是神机妙算一般的人物了。

    “卓禹行,朕这才知道为何他们都说你厉害。你当皇帝,比朕合适也说不定……不过那可不行,你要是当皇帝了,父皇会把朕打死的。”他发自内心佩服道。

    “筠儿是个好皇帝。”卓禹行放开平渊,抚了抚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欲言又止。

    贪心的人当不了皇帝。就像襄王说的,他一手想要揽这摇摇欲坠的天下,一手又不想放开朱筠,鱼和熊掌竟想兼得,最后两手尽失。

    平渊都死了一回,他也不放过他,要将他紧紧绑在身边,却做不到护他高枕无忧。他卓禹行这样,早晚会有报应。

    可只要一日不报应到头上,他仍是不知悔改,贪得无厌。

    两人将话题又转回襄王藏身之所上头。

    “现在看来,造纸坊并不是襄王真正的据点,只是他囤养私兵的地方?”平渊问道。

    卓禹行点头,若有所思道:“尸臭……”他微闭上眼,脑中铺展开一张完整的京城堪舆图。西市,长安街,西津门,襄王府……几处关键位置作为基点,无数条大街小巷河流水道在卓禹行脑海中打乱重组,最后汇于一点。

    就算有商队通道,襄王也绝无可能频繁往来于京城内外,必然在京城内有一处藏身之所。既在城内,又有大量尸体,易于藏身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大约半炷香之久,平渊都以为卓禹行睡着了,他突然猛然睁开双眼,果断吐出两个字。“义庄。”

    “义庄?”平渊骇然。堂堂襄王,竟然会藏在义庄之中,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

    虽然荒诞不经,但细细向来,确又十分可信。京城内最大的一座义庄离西市不远,就是为了让那些外乡商人有个身后的落脚之处,不至于暴尸荒野。而义庄内停放了大量客死他乡的无名尸首,当地人忌讳,不会在周围随意走动,都默契地远远避开。现在京城封禁,义庄一带更是人烟稀疏,荒凉阴森,称得上隐匿踪迹的最佳场所。

    而襄王身上的尸臭,虽经过焚香掩饰,却成为暴露他藏身之处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