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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完结)

    程瞻是开着他那台SUV,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走了一千多公里,跟着导航从北京一直开进这里来的。一路上倒是没遇到什么障碍,偏在最后一百米,田埂上的小路被雨水浸泡软,没留神车胎陷进了泥里。农村的大冬夜,四下都无人影,程瞻望着眼前那亮着灯的院落,一时再顾不上,就这样下了车,淋着雨,奔过去敲响了门,像某种失路的小动物。

    杨爱棠深呼吸一口气,将他领进门,跟外婆说,这是他北京的领导,专程来慰问员工过年。

    程瞻于是尽职尽责地扮演起杨爱棠“领导”的角色,首先就是在第二天一早,给外婆送了一台老人机,教会了她用手机听戏。外婆高兴得不得了,送了程瞻一桶焦糖爆米花,还哄着程瞻一颗颗吃下去。

    杨爱棠:……

    很快,村里亲戚们便都知道杨爱棠的北京领导来下乡,一个个都凑上门前看热闹。

    每来一个亲戚,程瞻便从他车上拎下来一件礼品,流水一般送出去。杨爱棠在厨房做饭,程瞻就陪亲戚们搓麻将;到了饭后唠嗑时分,程瞻又乖乖去灶台上洗碗。还真有个远房表舅,热切来问程瞻可不可以入股他家的茶山,杨爱棠便冲着他表舅一叉腰:我们做的是互联网,互联网啦,哎呀,你又不懂!

    ——不过程瞻还是经不起推销,入股没有谈成,倒从表舅那儿订了几十升的茶油回来。

    刚到的时候,程瞻不知道南方冬天的厉害,穿着长大衣、皮夹克就来参与应酬,惹亲戚们都夸这个北京领导真帅气。然则再过几天,天气就湿冷得飘起了小雪,草丛里都是积冰,寒风像沾了水的柳条拂进衣领,刺骨生寒——爱棠的外婆就给他送上了一件亲手缝制的花棉袄。

    那时节,程瞻已经缩在火炉子前发抖。

    到深夜里,老人都熟睡了,杨爱棠在卧室给程瞻罩上那件花棉袄,看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哈哈大笑。程瞻说:“你看我笑话呢?”杨爱棠却摇摇头,穿着同款花棉袄赤脚踩在床上,很得意地在程瞻面前转了一圈,像是给家长秀新裙子的小娃娃。程瞻伸手抓住他的脚踝不管不顾亲上去,吓得他差点儿没站稳,又歪进程瞻的怀里。

    万籁俱寂之中,田埂间偶尔还听见一两声鞭炮的脆响,窗玻璃上暗暗地生起白雾。

    程瞻抱着爱棠,两人在好几层厚棉被里zuoai,纱帐落下来,湿润的亲吻声压抑着,欲望是伸向寒冷虚空中的赤裸的手。最后总是程瞻出一身汗,将被子扔开了,杨爱棠又怕冷地抱紧他,仰头吻去他的汗珠。

    他们不敢去用浴室,好不容易结束后,都靠程瞻偷偷摸摸打水过来擦洗。每到这时,杨爱棠总要似真似假地抱怨:“好麻烦,下回不做了。”

    程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他后来学乖了,当他想要的时候,就趁爱棠洗漱时先打一桶热水,将那铁皮水桶放在床边,自己躺好了再眨巴着眼睛等待爱棠走进来。

    过年时节,风雪愈紧,鹅毛大雪一直飘到了初五,后山封了山,上门拜年的亲戚们都不敢开车,只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因为外婆住了一次院,大家送的礼比往常更重,气氛还比往年更加热闹。杨爱棠光是做团年饭就忙得脚不沾地,到初六日上,亲戚们把外婆请过去他们家吃饭,杨爱棠才终于闲下来一些。

    天气也是在这一日见了晴。从黎明起,便有熹微的阳光洒落下来,几只野鸟在田埂上撅着屁股散步,脚爪上沾着刚刚融化的雪泥。午饭过后,杨爱棠指挥着程瞻把车开出田间小道,那几只野鸟就惊得拍拍翅膀四处飞散。

    杨爱棠打算去一趟后山,带上了一瓶白酒和一些奠仪,还有一只大竹背篓,都搁在车后座。

    车开到半山腰的小路上,往前便只有靠自己走。又是一年过去,荒山上的荆棘野草长得最快,杨爱棠拿一把镰刀在前面劈开道路,时不时朝后看一眼,程瞻拎着东西一直跟随着他。他们路过了不少整齐的坟头,最后,在一株海棠树边停下。

    “这是我mama。”杨爱棠从程瞻手中接过白酒,又示意,“那边是我外公。”

    墓碑前没有多少空间,他就在荒草丛里跪下,用不锈钢盆装了几打纸钱,点燃了,再揭开白酒的木塞,往碑下浇了一圈。

    “妈,过年啦。前几天下雪,就在家里给你烧了点,你都收到了吧?今天才有空到这边来看你,你别嫌我哦,我请你喝茅台。”虽然在墓园里,他却还是笑嘻嘻地,“先给mama磕三个头,待会再给外公磕三个。”

    程瞻在一旁默默地守着。他发现杨爱棠的母亲和外公都姓杨。

    “啊。”杨爱棠给两座墓碑都磕完了头,回头看见他,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完事儿啦,哈哈。”他往后退了两步,拉住程瞻的手,说:“妈,我跟我男朋友去挖冬笋去了啊,家里已经熬了筒骨,回去就有冬笋筒骨汤啦!”

    程瞻一听:“你说什么——”

    这一通先斩后奏,砸了程瞻一个措手不及,杨爱棠根本不给他反应的余地就拽着他往外走。

    “爱棠。”两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墓园,程瞻却仍犟着,“我现在就回去磕头。”

    “哎哎——”杨爱棠一呆,连忙拦住,“那个……嗯,”他将装白酒的背篓往程瞻怀里一塞,“我妈最喜欢吃冬笋了,你会不会挖?”

    程瞻一愣:“没试过。”

    杨爱棠便笑:“我教你啊。”

    *

    两人一边找寻着冬笋,一边往山里的竹林越走越深。

    “前几天,小闯给我打电话。”杨爱棠给挥锄头的程瞻卷起衣袖,轻声说着,“讲他要去英国了。”

    程瞻怔了怔。“……出去也好。”

    “他还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再说声谢谢。”

    程瞻发了笑:“他自己怎不来说?孬得很。”

    杨爱棠静了片刻。“他告诉我,元旦节那天,其实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了。这你是不是不知道?”

    程瞻的笑容敛去,眯起了眼睛,“我为什么会知道,他跟我谈过心吗?他只知道找你——还有那个方棱。”

    杨爱棠横了他一眼,“你急什么。”

    程瞻咬了咬牙,闷不作声地往地上狠锄,杨爱棠又忙说:“哎哎,好了,停一停!”

    杨爱棠一屁股蹲下来,在竹子底下的泥土里扒拉了半天,“这儿,沿着这个方向来一下——哇,好肥!”

    杨爱棠捧出一只脏兮兮的大个头冬笋对他笑,程瞻一时竟什么闷气都消散了,甚至还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蹲下来,让爱棠把冬笋放进他背着的背篓里。

    两人齐心协力,到晌午时分,背篓里的大麻袋已经装满了三分之二。山里空气清新,竹影婆娑,山崖下不时有清澈的小河淌过,因为今日融了些积雪,水量颇为丰沛。杨爱棠让程瞻把背篓解下来,两人一同去岸边洗手休息。

    日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林叶落在水面,又反射出柔软的波光。群山深处,偶尔传出一两声早春的鸟语,温吞的阳光令杨爱棠浑身恍惚,声音也好像被拉得悠长。

    “程瞻。”他往河中心随手地扔去一片小石头,看着它很快地沉底。“以前和你吵架的时候,我还总以为,我们性格不合。”

    程瞻站在他身后,长久地安静地凝望着他,他不知道,只低下头去拽身边的小草。

    “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即使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可能,还是会喜欢上你。”

    程瞻走上前,在他身边蹲下,递给他一只蓝丝绒小盒子。

    杨爱棠一呆,渐渐坐直了身。

    程瞻说:“这个,我没有丢。”

    杨爱棠接过,却不打开,手指摩挲着幽细的丝绒表面,“为什么不丢?”

    程瞻温和地笑笑:“这还要反问我?”

    杨爱棠别扭地转过头去。

    程瞻换了半蹲半跪的姿势,低下脑袋,头发轻蹭他的胳膊。杨爱棠的声音更小:“做什么呀。”

    程瞻越来越欺近,明明身处旷野之中,杨爱棠却感觉自己无处可躲。“给我戴上?”程瞻一脸天真地说,像一个等待主人给他套上项圈的大狗。

    杨爱棠说:“我……我的那只,还在办公室呢。”

    程瞻说:“我等不及,我先戴。”

    杨爱棠看他那样,终于扑哧一声笑了。于是打开首饰盒,将那银色细链拎出来,小心翼翼地解开扣,再给他戴上。

    “我这是献哈达呢。”杨爱棠损他。

    程瞻摸索着脖子上新多出的这一枚素面戒指——过去的四年,这样的动作已成习惯。杨爱棠的目光也顺着往下,看见那衣领里藏着的胸膛隐约地发红。

    程瞻忽然倾身过来,吻住了他。杨爱棠吃惊地揽住他的脖子,他却索性将杨爱棠推倒在草地上亲。

    “好痒!”杨爱棠忍不住发笑,那一串银链从程瞻的衣领中垂落下来,圆环上盛着一枚摇摇欲坠的太阳。

    一浪一浪的晚霞似野火,从山的背后漫天地烧了过来。杨爱棠在荒草地上舒展开,温顺地承接着程瞻的吻,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自己压行李箱底的那只一模一样的小盒子,今晚就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