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找不到爸爸mama。 很渴,好饿。 我推开很久没有动静的门,拖着难受的腿去客厅,我站在走廊拐角处听到有人在问我哥。 “顾.铭,跟着小姑走好吗?小姑来照顾你。” “……那小呈呢?” “……顾呈生病了,他不能跟我们走。但小姑会给他找一个好去处,我们可以时常来看他。” 2 我梦里的黄昏海似乎想要淹没我,可我叫不出来,也挣脱不开,所以我扯着我唯一的浮木往深海沉去,我不要我的浮木救我,我命令他必须跟我一同坠落,永不解脱。 顾铭同意了和我一同沉没,不去管人间天上的一切法则。 3 父母的去世不仅让我没了爸爸mama,也让顾铭没了爸爸mama,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度过每一个新年,偷偷去烂尾楼放烟花;每一个中秋,去超市买月饼;每一个元宵,面对面吃汤圆,我老是仗着自己是弟弟,安心地享受他的照顾,做饭洗衣打工全是他来,其实姑姑每个月给我们的钱完全够我们生活,但我哥还是要出去找兼职赚钱,所以在我哥的羽翼下,我从来没有缺过钱花。 我哥也不是一开始打架就很猛的,他是为了挡在我的前面,他是我对于过去回忆唯一的浓墨重彩。 4 那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瓶。 由三千七百张纸折叠而成,每一张纸都写上了他的名字。 我把它们都塞进了那个透明的瓶子里,再用木塞紧紧盖住。 5 他那天十六岁生日。 那个时候,我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一个林雪。 我吸了吸鼻子,冬天的寒冷让我终于打出了那个喷嚏。 那天是放月假,所以下午就放学了,再过一周考完期末考就是寒假,我打着呵欠接过顾铭递给我的奶茶,我吸完一口就把半张脸藏进围巾里,在毛茸茸的包围下嚼着嘴里的珍珠,黏糊糊的,我打小就爱吃的玩意儿,有人嫌黏牙,比如我哥,不过我喜欢。 我跟顾铭并肩走在路上,路旁的梧桐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冬日的暖阳照在人身上总是让人懒洋洋的,我走得都不太想动了。 “累了?”他问。 我点头,他张望了一圈看到不远处路边空着的木质长椅,有阳光打在它上面,看上去格外温暖,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什么意思。 跟他一起走过去,期间还有几个玩游戏的小孩从我们身边跑过去时撞到了我,顾铭抓住我的手臂按稳了我。 阳光洒在身上真的不太想动啊。 我和他坐在长椅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在人间烟火里生活,此刻车水马龙的声音都是我人生电影里的剪影。时间如果停在这一刻,人们就不会发现长椅上的两个人挨得很近。 自行车叮铃铃的声音唤起了我一段回忆,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他微微侧目,冷硬的脸孔上浮现出三分疑惑:“你笑什么?” “我想到开心的事咯。”看他眉头越皱越深,我却不正面回答他,继而转过脸去也不说话。 我轻笑,撞了撞他的手臂,不搭理我,成,我再撞,我还撞。 我哥这个人吧,老想在我面前拿出大家长的姿态,偏偏还嘴硬心软,我只要一闹他就受不了了。 他总算又看向我了,我才对他说:“我想起咱们小时候比赛谁先学好自行车的事了。”他的眉眼一下子就松了,眼瞳泛起发光的涟漪。 “诶,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你学得比我快,我哭着不依,可偏偏老是从车上摔下来,你就在后面推着我,跑得受凉第二天重感冒来着。” 我看着他说:“哥你对我真好。” 我哥的睫毛颤了颤。 10 我们喝了酒。街边的路灯、广告牌、车来车往的车灯,尽数融进世界的暗蓝色的黑夜里。 椅子旁倒着两罐空了的廉价啤酒易拉罐。 我那时是个一杯倒,对我哥说了稀里糊涂的醉话,“如果我先你而死。莎士比亚能写十四行情诗。我没那个文笔,我只会给你写信,很多很多信,然后全部寄到邮局,一年一封在你生日当天寄到你手里,让你以为我只是去远行。你可以和你的妻子儿女分享你这个不听话的弟弟究竟有多少垃圾话讲不停。” 彼时他以难懂的目光凝视我。冷戾的眉眼去了两分暴躁,添了两分深沉,剩下八分全是酒后昏蒙揉碎在眼里。 所以我也昏了。 凝视他的眼睛专注地不曾移开一丝一毫。在他的目光中,我醉醺醺地说道,说了很多很多,顾铭的眼神随着我的话开始震颤,崩塌,最终里面开出花,蓝莹莹的路灯隐去他的锋利。 “当然,如果很多年以后你没有结婚,我也没有,我们也可以过我想过的正常的幸福家庭生活,像个正常人一样每天清晨早起跑步,健康地生活,偶尔钻研新式菜谱,像个正常人一样吃饭喝酒睡觉,以愉快的心情面对工作,与人结善,与人交往,或许我还能养一条小狗或小猫一样的宠物,我能坦然地接受赞颂,我还想在湖边建一栋小房子,湖边一定要有杨柳树和天堂鸟,晨起有阳光,夜幕有星辰。它们的前提必须是有我们在,哥。世间很多人可以找到那么多可以替代的人和可以替代的事,但我不是很多人。我可以笑,可以生活作息规律健康,可以去看医生,但前提是你在。你可以抽烟,可以去任何地方,你可以笑,你可以打架,你可以毫无顾忌,你可以坦然入睡,你可以跟我养几匹马,你可以如你所愿在任何地方。我们会一起等末日,哪怕第二天就是末日,我们也会一起在山上从天黑之后,到日落之前,迎向末日。” 我那时没有细想过,为什么要重复提【正常人】,谁喝醉了还有思考的能力? 有夜鸦从头顶飞过。 他从兜里翻出一包万宝路,叼了一根含在嘴里,在昏暗中垂眸用右手围住它,左手按开打火机点燃。 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吐出来的烟雾过肺而出,模糊了他英俊的五官,路灯下的他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太好看。 我不清楚顾铭在想什么。 就像我从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 11 其实现实是我后来去过很多地方,罗布泊、塞尔维亚、巴黎、非洲沙漠、夏威夷海滩、南美洲草原、新西兰小镇。没有一个地方,顾铭在。 毒品榨干了我的躯壳,我自虐般地撕裂自己,时而昂扬,时而颓废。 最后一年我定居在摩洛哥。依靠着毒品和纵欲消磨生命。 12 有人提出,在人类的宇宙之外,很可能还存在着其他的宇宙,而这些宇宙是宇宙的可能状态的一种反应。这些宇宙的基本物理常数可能和人类所认知的宇宙相同,也可能不同。 宇宙是从一个奇点不断膨胀到达极限后又重新收缩为一个奇点或者撕裂成多个宇宙的过程。 宇宙在极限膨胀的过程中也有可能撕裂为多个宇宙,中间间隔有无物质区。 这无穷多个宇宙,分别在属于自己的时间轴上,互相平行地进行着。而每个宇宙的物质和所遵守的物理定律都一样,但是事件的发生却不是相同的。 拿树状图做比喻,当时空进行到一个原因事件支点时,就会有几个分岔支线,通往不同的事件结果,而平行宇宙理论里,事件支点和分岔支线是无穷多个的,所以造就了无穷条的时间轴,也就有无穷多个不同的宇宙在进行中。 或许我并不是重生了。 我只是来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 在那个我原本存在的宇宙里,我已经死了。我没有末日。 13 我们必是曾在梦中或印象或多元宇宙里互相杀害无数次。 否则怎么解释最后的结局。 14 我们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意外来临的时候,我还在客厅里玩变形金刚,我哥在卧室里做作业,其实对他俩的记忆已经不是特别清晰了,他们很爱我和我哥,所以他们的离开给了我很深的打击,让我直面了死亡就是彻底抹除掉一个人的存在,我不能在填写家庭信息时写下父母的信息,在社会上不再承认我爸妈的存在,我明明有爸妈,为什么他们不承认呢?我把自己困在密闭的房间里不见任何人,直到我哥砸破了我的窗户翻进来把我从黑暗的角落里捞出来。 我打他,骂他,让他滚,他都承受了,抱着我说我还有他。 “可你以后也会死的。”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会尽量死在你后面。”我得了他的承诺,我从此不要别人,只要有哥在,我就是个正常人,后来我知道了那些大人对我的描述——那个自闭症。 我的确在父母去世后有一段时间食欲不振,不爱搭理人,喜欢独处,看不到别人,但能看到哥,其实我有感知,但我只是懒得回应。 姑姑一开始想收养我哥,我知道。 “你去啊!我不要你,你去别人那里!”我打他,掐他的脖子,面无表情地让他去姑姑那里。 我能跟他正常沟通,却无法做到和别人正常交流,除了他的情绪,我感知不到其他任何人的情绪。 有时包括我自己。 他沉默地抱着我,我哭累了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模糊中听到他回应我,“小呈,哥哪也不去。” 15 如果我没有顾铭,我大概就会成为某福利院的孩子,没有亲戚朋友会愿意去领养一个自闭症小孩,包括小姑,何况我还这么大了。 我哥天生聪明,成绩好,爱耍酷,好面子,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孩子堆里的王,我嫉妒过他,嫉妒里又有爱,他在父母去世的打击下能很快站起来,我做不到,他就撑起了两个人的重量。 他拒绝我们小姑的收养,要和我在一起。 顾铭太傻了,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跟着小姑走。跟着小姑离开就不用活得那么累,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照顾另一个孩子,带着一个累赘。 顾铭放弃了未来可以更自由的选择,更优渥的生活,却选择了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