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喻

    从希克斯前往怀亚特星球需要两个小时。

    作为帝国的边境星系，这里气温低下，常年冰雪覆盖，远离首都星球，人烟相较稀少，由此滋生了许多灰色产业。

    顾知星裹着厚重的披风，迎着风雪走进街边的酒吧。

    里面的环境很暗，灯光昏昏沉沉挂在头顶，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

    顾知星径直走到吧台坐下，脸埋在帽檐的阴影下，压着嗓子沉声说：“给我一杯‘独酌’。”

    调酒师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打量顾知星，顾知星伸手放在桌上，排出三枚金币。

    调酒师了然，收下金币转身进到里屋，不消片刻，跟在他身后一起出来一位年轻人。

    像是没有睡醒，年轻人睡眼惺忪，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嘴里含混地嘟囔：“谁啊，一大早的……”

    顾知星微昂下巴露出半张脸，浅笑说：“这都中午了，文先生还没睡够么？”

    文喻神色一僵，揉眼睛的手慢慢放下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他猛地向门口冲去，被恶鬼追赶似的狂奔。

    顾知星不紧不慢起身跟上，拐过几个小巷，文喻累瘫在地，大口喘着气，章折海与曲奇挡在他面前。

    曲奇笑眯眯蹲下去：“还跑吗？”

    文喻半死不活：“不，不跑了……”

    顾知星走近：“文先生，你跑什么呢？”

    不料文喻反问：“你追什么呢？”

    顾知星稍怔，轻笑说：“你不跑我怎么追？”

    “你不追我怎么跑？”

    曲奇不耐听这些个无意义的对话，右手变成虫子的利爪，狠狠插进文喻面前的雪地，“小点心，何必跟他那么多废话，直接问，不说削掉他的脑袋。”

    与人类相处久了，虫王的发音不再奇怪，愈发接近真正的人，此刻用人类的手腕顶着一只利爪，活像恐怖片里跑出来的怪物。

    “啊啊啊啊！”文喻吓得慌不择路，跳起来往顾知星身后躲，“这人怎么回事！怪物啊啊啊！”

    披风被抓着，顾知星无奈地侧过身，动作间，帽子被风吹起，文喻看清了他的脸。

    “你不是……！”

    文喻眼睛瞪得老大，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一把抱住顾知星大腿，“你可不能出卖我，顾上校！你现在可比我值钱多了！你要是把我卖了，我就……”

    “就什么？”顾知星睨着他。

    “咱俩同归于尽！”

    章折海拎着文喻领子，把他提溜起来，不顾他张牙舞爪地挣动，抓小鸡似的，笑道：“就你这样，能和谁同归于尽？”

    “你放开我！放开！”

    顾知星摘下帽子，示意章折海放下他，敛了神色认真道：“文先生，我保证不会揭发你，有些事我们需要向你了解。”

    “你怎么保证……”话说一半，曲奇的爪子又伸到了文喻面前，黑棕色外壳经阳光一照，森森泛着寒光。

    文喻一哆嗦，缩着脖子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在顾知星身后。

    黑市最为热闹的时候在夜里，白天只有零零碎碎几个人，街道大部分店铺都关着，倒也不担心被认出来。

    白雪茫茫，老妇人佝偻着背，大风灌进她的衣领，将衣服吹得鼓起来。

    她拉着拖车，艰难地在雪地上行走，车轱辘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

    曲奇好奇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顾知星眯起眼，风雪割在脸上，文喻说：“拉木柴，取暖。”

    “木柴？”章折海不禁问，“现在还有地方用木柴？”

    科技飞速发展，木柴这种高消耗低转化的能源早已被取代，即便用来取暖，也有更好用的设备。

    文喻翻了个白眼，看着那老妇人将车拉进屋里，没好气：“是呢大将军，不用木柴用什么呢，你给钱买暖气么？”

    “帝国每年对边境星系都有资助……”章折海皱眉，对上文喻的眼神声音却又低了下去。

    文喻抓紧衣领，低头喃喃：“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懂什么……”

    一路走到某个不起眼的屋子，为了躲避追捕，他们暂时租住了民居。

    顾知星脱下披风，给文喻倒上一杯热茶，再拿出买好的曲奇饼干放进盘子里，文喻一盘，曲奇一大盘。

    杯中热气凝成白雾，文喻捂热冻僵的手指，主动开门见山：“顾上校，既然你知道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防护罩一事我的确有参与，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新兵训练时，本用来防御的防护罩突然出了问题，新兵被困在里面，差点命丧虫族爪下。

    “我来这里储存过记忆，”顾知星在对面坐下，微笑道，“结果碰巧老板的某个机器坏了，碰巧那机器是军方走私来的，又碰巧被一位新来的年轻人修好了，而我们碰巧是老板的老朋友，便给了见面的我们暗号。”

    文喻沉默一阵，耸耸肩说：“好吧，我的确是故意的，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自打从首都星球逃出来，他一直关注着军方的消息，前不久全网发起了对顾上校的通缉令。

    “所以我就想放手一搏，看看来的是谁，如果是其他人，我就继续跑路咯。”

    他短暂地黑进过军方系统，虽然不足一分钟，但足以拷贝下许多机密，包括那场对顾知星的审讯。

    章折海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跑？”

    “你们为什么要追？”

    “……”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动手杀我。”

    曲奇啃着曲奇饼干，冷不丁说：“胆小鬼。”

    “这怎么能叫胆小！”文喻不服，“我就只有一条命，能不小心点吗！”

    “如你所见，文先生，”顾知星手指点桌，“我们并不会伤害你，所以关于防护罩的事，你知道多少？”

    文喻抬眼打量他，那场审问他从头到尾看完了，但这不足以令他交出所有的情报。

    顾知星递给曲奇一个眼神，曲奇拍拍饼干屑，妩媚的娃娃脸瞬时变成了一颗虫脑袋。

    “cao！！”

    画面过于惊悚，文喻吓出了脏话，一屁股从凳子上摔了下去，两股战战爬不起来。

    曲奇嗤笑：“还说你不是胆小鬼。”

    “我&％￥！”文喻语言系统紊乱，被章折海拉起来，勉强凑出一句话，“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别害怕，”顾知星安抚，“它是新一代的虫王。”

    “虫王？！”

    曲奇变了回去，娃娃脸上没了笑意，显得有些阴冷：“长久以来，我的族裔受到战争的侵扰，成千上万的子民死在炮火下，破碎的身躯成为宇宙中的垃圾。”

    “你们却还不满足，猎捕我的子民，进行生化实验。”

    接连来的爆炸消息，炸得文喻回不了神，结结巴巴道：“你是说，是说……”

    顾知星替他续上热茶，声音平缓，确保文喻每个字都听得明白：“一开始，我们也以为这场战争是正义的。”

    可后来，他与时清奔赴一线，被克扣的军费、不合理的战术、出问题的战机，故意被拉长的战线，一切都隐隐显示有人并不想结束这场战争。

    战争愈拖愈久，军队却愈来愈穷，牺牲的人数越来越多，他们与这场战争都像是供料，供给背后那张不知足的血盆大口。

    如果不是时清力挽狂澜强行结束了战争，只怕帝国会一直耗下去，直到油尽灯枯的那天。

    “人类可能不知道，虫与虫之间有特殊的联系方式，”曲奇恢复了笑脸，“我的子民还没死透，被人类带去了实验室，我听到了它们临死前的哀嚎，很痛苦呢。”

    听到这儿，文喻打了个寒颤，顾知星接着说：“所以文先生，我们没有时间耽搁了。”

    文喻这回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茶杯里的水彻底冷了，他闭闭眼，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说：“我在总训练部任职，突然有一天接到了王部长的密令。”

    “他亲自来找的我，让我修改防护罩的程序。”

    “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不过也没有多想，毕竟他是上司，有什么机密情报不是我能知道的。”

    他顿了一下，捏住一块饼干，紧张地碾碎，“但我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其中一个防护罩的数据没有改，再后来你们新兵训练出了事，我就觉得不对劲……”

    章折海插话：“所以你就跑了？”

    文喻翻了个白眼：“啊，不然呢，留着当炮灰吗？”

    “……”章折海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前因后果在脑中捋了一遍，浮出一个猜想，顾知星沉吟道：“有人想继续激化我们与虫族的矛盾。”

    继续战斗，所有人的注意力便会放在战争上，那么躲在背后的人便可以继续敛财。

    文喻也陷入沉思，“王部长吗？”

    “不可能，”章折海果断道，“他这人我调查过，你说的那天他正在家里泡澡。”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

    文喻撇嘴：“那我见到鬼了？”

    一旁的曲奇忽而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时高时低，诡异地飘荡在屋里。

    “人类会出叛徒，模仿人类的虫子也会，”他说，“你们的人中有我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