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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奖赏

    亚比林在大厅西边来回转悠着,探查墙壁后是否有隐蔽的化妆间一类的设置。突然间,一阵狂风从南北两边贯通的窗户吹过,熄灭了上方的巨型吊灯。一瞬间,宽敞的大厅只剩下最边上一圈小小的灯盏照亮,骤降的黑暗让中央的宾客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和质询。

    “出了什么事?”脸上还残留着欢愉神情的男女们惊恐不安地互相问道。每当一道惨白的闪电掠过大厅,就会照亮那些浮夸的面具、诡异的妆容和已死去之人的服装,让他们看上去像是一群真正的魑魅魍魉。

    “一阵风罢了,侍卫!侍卫!”一个洪亮的男声盖过了所有sao动和议论。安静下来以后,他们听到走廊上传来的仆人们的忙乱脚步声。王室管家打开了一扇侧门,外头透进来的灯光照亮了一小块区域,人们能看到他躬身站在这一小片光里,一边用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注意让身后手持灯笼的侍女们鱼贯而入。

    “不如我们先退出这个房间吧,”亚比林听见身边的一位贵夫人提议,“不然仆人们没法在我们那么多人中间爬上去点燃灯火。”

    “麻烦各位客人,先移步到最近的餐室去吧!”管家见众人都乐意如此,便吩咐人打开更多大厅通往餐室的门。

    逐渐地,不存在的鬼魅和死去的幽灵排成了一条长长的行伍,跟随着领路者,向远处的光明之所在缓缓移动。唯有亚比林始终滞留在明暗交接的地带,急切地在行伍间穿梭寻觅,他怀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如果今晚他找不见英斯,就再也别想看见他了。

    你会打扮成什么?你到底被藏在了哪里?亚比林绝望地在心底呐喊。突然之间,一道灵感击中了他,他不再看那些男女,而是拔腿往厅外跑去。

    他在昏黑的雨夜里,只凭记忆穿过一条条走廊和一扇扇拱门,往国王寝宫飞奔而去。

    一路上,时常有幻象出来折磨他,一会儿是还是个小孩子的英斯站在空旷破败的厅堂里号啕大哭,一会儿是少年时代英斯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默然垂泪,一会儿是现在的英斯被压在墙上承受侵犯,神情恍惚的脸上犹带泪痕,一会儿是他从未见过的英斯蜷缩在王墙下的角落,和其他遇难的人们一样,雨水落进他空蒙而无生命力的眼睛里,顺着苍白脸颊缓缓流淌……

    出于他如今的身份,没有侍卫敢出来阻拦。亚比林刚到外边时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立马冲进了国王的卧室。

    暗红的地板上有流动的血,亚比林顺着血迹上望,查理倒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紧捂着自己的一只胳膊,而英斯跪坐在桌旁,手持剪刀,正往自己的脖子扎去!

    亚比林手疾眼快地扑过去,把英斯撞翻在地上,剪刀随之脱手,他的手下意识护着英斯的后脑勺和后背,让他不至于撞得太厉害。

    英斯在他身下发出一声痛哼,让他顾不得疼痛,赶紧低头去查看英斯的情况,那一双往常清透的绿眼睛仿佛浸泡在血水里,发出瘆人的红光,苍白的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着,长发和睡衣凌乱一片,显然是被拖拽和撕扯过。

    “没事了,没事了……”亚比林抱着他冰冷的身躯,语无伦次地安慰,“对不起,对不起,我早该想到,我来晚了……”

    亚比林这会儿对这一晚发生的事已经有了一个判断:查理从一开始就没有和英斯去化妆舞会,因为英斯病得不能成行,一直躺在床上,而在他进来之前,或许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又或许查理只是想不顾一切地在英斯身上发泄兽欲,总之查理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推倒在桌子上,没想到英斯挣扎之间摸到一把剪刀,在查理以为他已经无力反抗的情况下,胡乱而凶狠地刺了一下。

    心慌之余,亚比林后知后觉自己身上也疼得厉害,尤其他的左手差点被剪刀刺穿,右手手背则在地板上蹭掉一大块皮。维持着不让英斯的后背挨着地板的姿态,他把手伸到前头,查看着满手黏糊糊的温热液体究竟来自于哪。

    这一动作让英斯看到了他手上戴的婚戒,他先是自胸膛里发出“咯咯”的诡异笑声,然后就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发作。他一边伸手去褪亚比林的戒指,动作粗鲁得让亚比林以为自己的手指要被扯断,一边嘴里哭喊着:“天啊,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只不过做错了一件事情!我不该在那时以为自己还有得到王位的机会!我不该选择回来王宫而不是跟你一起远走高飞!我不该贪图不属于我的东西!我错了,哥哥,你才是国王……把他还给我,其他的你都拿去好了!你喜欢我的脸、我的头发吗?我会把它们也给你的!”

    亚比林目瞪口呆地看着,惊吓之余,只顾得上使出全部气力抓住英斯的双手,不让它们造成更为血淋淋的后果。他不敢打断英斯口中那颠三倒四的呼喊,生怕由于制止了这种疯狂的发泄,反而导致日后因压抑而发生的性情扭曲,但是这场暴动显然在消耗英斯本就虚弱的rou体,让他难以承受。

    亚比林眼见英斯飞快地萎靡下去。他原本就病得不轻,很快就由于声嘶力竭的呼喊难以透气,面颊和嘴唇呈现缺氧的紫色,瞳孔弥散扩大,终于眼一阖,晕了过去。

    亚比林第一时间翻开他的眼皮,检查他的生命体征,确认他不是死在这样一个不祥的雨夜,第二天尸体就被抛去乱葬岗。英斯直挺挺地躺在他怀里,身体冷硬如一块冰水里浸泡的大理石,最像活人的地方是脸颊上的血痕和跌撞出的淤青。他掏出手帕把英斯湿漉漉的脸擦干,又把他身上被扯破的睡衣拉拢好。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专注而沉默,身上的气场是从未有过的阴沉肃穆。

    查理不知何时爬了起来,他失血得厉害,眼前黑黑白白的一片,自己勉强用碎布扎住了伤口,没有做进一步的处理,蹒跚着先过来查看英斯的情况。

    “你不如还是杀了他吧。”亚比林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劝查理摘下一朵花。他早就在余光中瞥见了查理过来时在地上投下的阴影,手上的动作仍旧没有停止。即便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无数次看过、抚摸过地上的这具身体的每一处,亚比林还是执着地想替英斯掩好衣服,在他心目中,英斯一直是干净清爽的人,任何时候,英斯都不会、也不能容忍自己破落耻辱的模样,“他对你已经没有价值了,你知道他永远不会爱一个践踏他尊严的人,也永远不会把给予过我的温柔给予你,至于美貌,对于你来说不难获得,并且他的健康状况也不适合你那种极端禁欲后的发泄,难道你想养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在宫里?刚刚你也听到了,他甚至没有了和你相争的心气和欲望,你完全可以找个同样乖顺又有点脾气的情人……”

    “你给我闭嘴!”查理苍白着脸,怒吼道,当他注视着那张比他年轻、和他有几分相似的脸庞时,眼睛里有无限柔情、渴望和后怕的情绪,对亚比林说出来的话却嘲讽无比,“你以为自己今晚做了一回英雄,就可以来教训我了是吗?你以为他真的会在弄伤我一只手臂以后,就干脆利索地自己抹了脖子吗?哈哈哈,你在这里替他求死,可他压根不想死!你不敢面对这一事实吗?现在对于他来说,支撑他活下去的不是对你的爱,而是对我的恨,换句话说,我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亚比林停住了手,手掌在半空中微微颤动着,良久地才再次活动起来。他双眼通红,开口时声音沙哑,“我不可能相信,你不是因为爱他、也想得到他的爱才做出的这一切。”

    查理看起来得全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在说话时激动地挥舞他受伤的手臂,“爱?别忘了,我和他流着同一血脉,我了解他比你了解他深得多!我是做得过分,但你可知道,如果你从一开始爱的不是他,凭他对你的爱,他又会做出什么来?他对于权力和感官享受,对于情感和爱欲,哪一样来得比我更知餍足?如果说顺从、理解、克制自己是爱,难道压制、逼迫、放纵就不是爱?如果说爱只是光明与正义的,那神明为什么要在那么多庸懦卑鄙的心灵中都植入爱,只是为了让他们感受不可得的痛苦吗?!”

    亚比林绷着脸,不再和查理争辩。一方面,是因为他对那些话根本不屑一顾,爱自有尊严,他当然知道英斯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但正是那不压抑本心、温柔赤诚的个性才让他心动,他也知道英斯和查理有相似之处,但他们之间的差异更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一直关注着英斯的体征,这会儿英斯的脉搏已经平稳下来,显然脱离了危险,但是他的呼吸并不像往日睡着后那般柔软绵长,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的呼吸声更重、更不规律了。

    “怎么回事?”亚比林把手轻放在英斯的胸口,仇恨地望向他以为的始作俑者。

    “我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查理抱着自己的胳膊,冷冷地回应,“我让医生来为他诊治过,他们说,英斯半年多前肺部受过一次伤,所以后来才会容易感染上疫病,并且前些时候还吐了血,一来二去地又加重了病情,如果调理不好,他今后肯定是没办法恢复健康的身体状况了,行动方面也会大大受限。”

    亚比林沉默不语。他想起来了,半年多前,他和英斯还在北方打仗。有一次,英斯带领的先头部队在一处峡谷遭到了伏击,他紧急让将士们退出峡谷,自己和几名骑兵断后,过程中被上方滚落的石块击中,之后亚比林曾见他不自觉抚着胸口,关心地询问他时,他却表示不需要为他调配本就紧张的医护过来,那次行动没有旁的人受伤,亚比林理解他不愿被特殊对待,就想着回了营地以后再说,没想到后面忙碌起来就忘了这事……

    查理观察着他的神情,讽刺地扯开嘴角,“哼,你对他的保护也不过如此……”亚比林低头,握着英斯一只软软的手,似乎是想捂热它,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英斯的嘴唇翕动着,亚比林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想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什么也没听到。亚比林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紧贴着那冰凉柔嫩的面颊,深深地呼出口气。今晚他遭受的惊吓和痛苦太多了,但幸好英斯还活着。

    “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一个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静寂,亚比林惊愕地抬头,看到加拉哈德出现在这里,他的一举一动和说话时的低沉嗓音无不显示出,他不再是那个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晃悠的孩子,而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

    “陛下,是我输了,您说我赢不了这场比赛,您的英明远胜于我。”加拉哈德冷淡地向查理行礼,又垂着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亚比林和他怀里的英斯,“真让人嫉妒,你对他的了解也远胜于我。”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对亚比林说的。

    亚比林警觉地收紧了手臂,不难猜到,在加拉哈德与查理之间存在某种协议,而其内容跟英斯有关。

    加拉哈德仿佛知晓他的迷惑,见查理低头不语,便主动说道,“我回来以后,国王陛下曾问我为这次的胜利想要怎样的奖赏,我说,把英斯给我,他于是说,条件是你今晚要在化妆舞会上第一个认出他来。我刚刚才想明白,他其实并不在舞会上,但我还是比你晚了一步。”

    “你就是这样当国王的?把英斯当做政治筹码?”亚比林怒不可遏地质问查理,他明白过来,为什么加拉哈德会在舞会上误导他,但他的愤怒主要还是对准了查理,“你还打算把他送到多少权贵的床上?”

    查理露出一个冰冷古怪的微笑,“我不介意他跟多少人上床,反正他从来都不属于我,只有你这种人才会以为他是你的。”

    “我是这样以为的,但我不把他当做玩物,而是一心一意的爱人。”亚比林暴怒地说。

    “我们各退一步吧,”加拉哈德及时地制止了他们的争吵,他又恢复了少年人那种活泼的声线和漫不经心的模样,“我还在想着我的奖赏呢。现在我只要你们把英斯交给我一个月,这个要求还不过分吧?反正看样子你们也快把他逼疯了,真是可惜啊,你们比我年长,居然丝毫不懂欢爱应该使人愉悦的道理。”

    亚比林被他的话气得面庞扭曲,只顾满怀怒火地注视着查理。后者避开他的目光,神情看上去疲惫不已,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等他恢复到能骑马了,你就把他带走吧,加拉哈德,这一个月他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