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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奉天宗近日有贵客来访,那名贵客姓容,单字一个澜,正是那位仅凭一己之力肃清了死城与血鲛海内邪祟的天才炼器师——含霜景行。

    传闻中容澜身披霞光只身一人来到鬼气森森的死城,斩杀了血鲛海内靠吃冤魂怨气为生的妖鲛,他站在血海上,如履平地,足尖点在水面荡漾出一圈波纹,脚下一步一生莲,黑红浑浊的血水随着莲花绽开而褪回原本清澈的模样,妖鲛腥臭的尸身被容澜拖上岸边。这等邪物处理不好便会成为凶器引来灾祸,若换做是其他人大概率会为了降低风险而选择摧毁珍贵的鲛身,既释放了冤魂也不会出意外。容澜并未如此选择——鲛人天生神力,即使误入了邪道,筋脉、骨头与鳞片也不会受邪气侵蚀,只要处理得当便能造出一个神级法器。容澜成功了,打开炼器炉的那一天,死城上空常年密布的阴霾瞬间散去,绚烂的阳光倾洒而下,千百条冤魂挣脱束缚重获自由步入了轮回,炉内则静静地躺着一条浅蓝色长绫和一柄月白色长笛,长绫取名化海烟,长笛则取名化海溟。

    容澜因此声名大噪,不止因为血鲛海与死城,更是因为玄真界中好的炼器师屈指可数,能说得上名儿的都已经有了宗门,而容澜竟然还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人,无疑是往热油里溅了一点儿水花,玄真界内顿时沸腾起来,许多宗门都抢着向容澜伸出橄榄枝,连与天道有牵连的第一宗门玉岐台也不例外,他倒是一直有入一个正经宗门的意愿,但仍在摇摆不定。

    负责接待容澜的是奉天宗宗主的儿子,也是将来的少宗主,名叫祁疏星。本该是宗主祁寒声亲自接待,但上京云间海已经发来了请柬,一年一度的饕餮会十分重要,他不能缺席,便唤了自己的儿子代替自己去接待容澜。祁寒声还有一个私心——他知道容澜年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话题应当也差不到哪里去。祁寒声希望祁疏星能与容澜搞好关系,最好是能说服他入了奉天宗。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处于叛逆期,只觉得天上地下自己最厉害,祁疏星压根儿不情愿去,被他亲爹拎着剑鞘打了几下赶去接人了,而祁寒声则匆匆忙忙地赶往上京赴那场持续小半个月的饕餮会。

    祁疏星被老爹抽了几下皮儿越发厚实,他爹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去寻了正在练剑的武痴大师兄临星阙。祁疏星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准备支使临星阙去接待容澜,而他自己则露面走个过场,完事过后直接将人扔给大师兄然后溜之大吉。

    容澜到达奉天宗当天,祁疏星与临星阙二人在会客厅找到了容澜。当时对方是背着身子的,大约是听到了声音,便缓缓的转过了身来,他身形高挑纤瘦,怀里抱着一只绿眼睛的黑猫。

    祁疏星望着容澜那张恍若谪仙的脸,心里顿时一咯噔,开始后悔起先前自己的决定来。

    已经是三月份的天气,奉天宗的弟子们早就将厚重的冬装换下,穿上了轻便的春装,而容澜还穿着保暖遮风的兔毛披风,他肤色苍白嘴唇却红如丹砂,面上带着一股重重的病气。

    见了面,祁疏星作为少宗主自然要介绍一番,先说了自己的名字,又指着临星阙介绍了几句。

    容澜听罢清清冷冷的看过来,与祁少宗主对上目光:“容澜。”

    祁疏星只觉得容澜的眼睛漂亮,被他一瞧骨头都要酥了去。祁疏星脑子一空,张嘴又呱啦呱啦讲了一堆有的没的,容澜只是定定的听着,神色认真。讲了好一会儿,祁疏星才恋恋不舍地闭上了嘴,让临星阙带着容澜去其他地方逛逛——祁少宗主实在是拉不下他那金贵的面子把自己说过的话当放屁。

    他又看了容澜好几眼,才舍得让临星阙带着人离开。

    相较于祁疏星,临星阙的安静显然更得容澜的心。容澜抱着自己的猫,跟在临星阙身后,听着对方兢兢业业的介绍着奉天宗的一草一木,之后就被他带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上的奉天宗弟子们认真地练着功,都是群十三四岁的少年,最大的瞧上去也不过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见临星阙过来便恭敬地打招呼道:“临师兄好!”随后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身后清冷漂亮的容澜。

    有消息灵通弟子立马猜出了容澜的身份,胆子小的便混在胆儿大热情的弟子里一起朝容澜打招呼。容澜听见了有人喊了自己,便转过脸来朝他们点点头。

    “打一架?”临星阙将容澜带进演武场靠里头较空旷的地方,开门见山道。

    “?”容澜有些疑惑的望过去,他还是第一次遇见那么直接来找自己打架的。

    “传闻里你很厉害。”临星阙冷淡的解释道。

    如此容澜便明白了,他将怀中的猫儿放到了地上,黑猫十分灵性的蹭了蹭容澜的手便蹦跳着躲到了一旁绿地栽着的花树下。

    那群奉天宗的弟子们早就被吸引了过来——临星阙大师兄是个武痴,带着人来演武场的目的只会是比试。他们早就听闻容澜的大名,而临星阙又是他们奉天宗最出色的弟子,在一旁观战或许能获益良多。

    临星阙提剑便往容澜的方向冲了过去,手下却是悄悄放了些水——眼前容澜看起来实在是太病弱了,是否如传闻那般厉害也是未知数。

    然而容澜只轻轻巧巧一偏身便躲过了迎面刺来的剑招,脚下踩着步子瞬间绕到了临星阙身后。临星阙反应极快,以巧劲收了递出去的剑式,随后手腕一转锋利的剑便稳稳负在身后,锵地一声架住了什么东西。

    临星阙借力一推,将容澜推得向后退了几步,而他也顺势转过身来向后退与容澜拉开距离。临星阙束成马尾的长发飘起甩在身后,他这才看清容澜手中捏着的竟是一支通体月白的笛子,笛尾挂着一个缀了玉石的攀缘结。

    ——人不可貌相。临星阙一边那么想着,一边认真起来,开始实打实的与容澜对战。

    奉天宗的剑式融合了刀法,剑招凌厉彪悍。临星阙天生怪力本就极占优势,再加上他天赋惊人将奉天宗剑法领悟了个透彻,与临星阙辈分相同的没有一个人接得住他的剑,也甚少有师兄师姐能打得过他。

    容澜身姿矫若游龙,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临星阙的剑招,手中一柄笛子轻巧的格挡住他劈来的剑招,一抬手便将他的剑推开。

    如此转了好几个来回,这头临星阙的剑招渐渐弱了下去,那头的容澜变被动为主动贴近了临星阙,一闪身避开锐利的剑,手中的笛子直直敲上他的手腕。

    临星阙瞳孔猛地一缩心想自己手腕怕是不保,但那笛子敲在手腕上却是不痛不痒,就在他疑惑的时候,容澜出声了。

    他的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这里手腕抬起向左,反手握剑,将剑斜着横过来,便能拦住我。”

    话音刚落,临星阙还未来得及消化方才听到的信息,眼前的容澜就迅速的后退几步,之后又持笛攻来。临星阙来不及思索,瞧着容澜的动作,依照方才听到的照做,这回却是被笛子抵住了侧腰。

    “再来。”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容澜收笛闪身向后,复又攻向临星阙。

    这回临星阙倒是稳稳的架住了容澜的笛子,笛身与利剑相撞发出金石之声。

    “不错。”容澜赞赏的道,手中细细的长笛如剑般一挥,一侧的花树随之窸窸窣窣的落下粉红的花瓣来。

    临星阙挽了一个剑花再度冲向前,嫩粉色的花瓣被气劲冲刷得满天翻飞,花雨之中一来一回反复过招的两人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在跳双人舞。

    一开始还是只是脚步与挥剑的声响,随着容澜时不时地纠正与指导,渐渐的临星阙的剑不再挥空,精准的架住容澜攻来的每一式。

    随着时间的流逝,围观的弟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期间祁疏星也闻讯到来,他悄悄的混迹在人群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容澜,心想自己明日一定要找他。祁疏星看了许久又离开了,兴许是怕被打得正酣的两人发现。

    太阳慢慢往西边滑去,紫的、橘的、红的云团糅在一起铺满了天空,金光倾洒下来落在地面,再过不久金光便会被浓郁的黑取代,道路上的庭灯也被点灯弟子依次点上。

    演武场上观战的弟子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仅剩的几个也在临星阙与容澜停下动作后依次散去。临星阙微微喘着气依靠在花树树干上,面上浮着剧烈运动后的薄红,他面上的冷漠已经褪去只剩下兴奋,临星阙垂头看着蹲在一旁的容澜。

    “球球?”容澜伸手去揉黑猫柔软的毛,试图唤醒睡得正香的猫儿,“球球醒醒。”

    小黑猫球球被唤醒了,摇摇晃晃的支起四肢,依靠进了容澜怀中,又合上了绿莹莹的眼睛。

    “走,带你去吃饭。”临星阙见容澜抱着猫儿起身,出声招呼道。

    经此一战,在临星阙与容澜默认下的成了好友。前往奉天宗食堂的途中,临星阙得知了容澜比自己小了两岁,才十八岁。他暗道怪不得容澜瞧上去年龄小。

    傍晚正是吃饭的高峰期,奉天宗食堂内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容澜这头刚找到空位坐下,没多久临星阙便端着一只烤得金黄的大烧鸡走了过来,还顺道带了一只烤鹌鹑给黑猫球球。临星阙特地端来了一杯泡得金黄的桂花茶,待到他坐下来时才发觉容澜正直勾勾的盯着喷香的烤鸡,却也不动作。

    “怎么不吃?”临星阙端起饭碗。

    坐在对面的容澜满眼的不可思议,他抿着唇似乎是在思考措辞,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们宗门……还有饭吃?”

    “……啊?”临星阙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问,“不吃饭,那吃什么?”

    ——不吃饭,居然还那么能打!

    “……师尊只给我吃辟谷丹。”容澜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他说人间的食物不够纯净,不许我吃。”

    “……辟谷丹那玩意能当饭吃吗?!”临星阙重重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手按住烤鸡,另一手完美的撕下一整个大鸡腿放到容澜面前的饭碗上,“吃鸡腿,哪有不纯净这种歪理的。”

    容澜许久不曾用过筷子了,他有些笨拙的拿起筷子,适应了一会儿倒也用得利索起来。容澜徒手拿起鸡腿,他瞧着焦黄喷香的鸡腿思忖了一会儿,缓缓张开嘴试探性的咬了咬,油脂与鸡rou的香味在嘴里散开来,咸味在舌尖绽开唤醒了容澜尘封已久的味觉。

    临星阙清楚的看见容澜的眼睛亮了起来,咽下嘴里的饭菜,又伸手将烧鸡撕开来:“鸡腿和鸡翅膀是最好吃的,澜你试试。”

    容澜听到临星阙对自己的称呼,有些讶异的抬头看过去。临星阙则面色平淡,他理直气壮的回答道:“好朋友么,自然是要叫名字的。”

    饭桌话题自然是要有的,临星阙又说起了自己听到有关容澜清血海和死城的传闻,什么身披霞光、一步一生莲之类。

    “假的,没有那种东西。”容澜十分冷漠的回答,“我是人,不是神也不是佛。”

    “但肃清死城与血海是你做的没错罢?”临星阙问。

    “这倒是我做的。”容澜回答,“不过真的没有什么一步一生莲、仙光弥漫和血雾消散,那太玄乎了。”

    临星阙就着鸡rou咽下最后一口饭:“那他们其实说的也没错。”

    坐在对面啃鸡翅膀的容澜倒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的模样,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你想想,你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老百姓,隔壁就住了个动不动就要砍人的大恶霸,你搬不出去也叫不来人,只能天天担惊受怕地求上苍保佑恶霸不要来杀你,就在这时,一个替天行道的大侠把恶霸杀了,那你觉不觉得眼前这个大侠身披仙光还脚踏七彩祥云?”临星阙满脸认真,分析得头头是道。

    听罢,容澜还颇为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这倒确实。”

    在二人聊天的时间里,一侧的小黑猫早已将自己的那份烤鹌鹑吃得干干净净,骨头上的rou都被刮得一点儿不剩。这会儿球球已经跳下了餐桌,趴在椅子上细细的舔着爪子。

    容澜将那只被临星阙撕好的烧鸡全部吃光,又端起散着清香的桂花茶轻轻啜了一口。

    唇齿间瞬间溢满了桂花的香味,甜丝丝的味道在口中流连,冲走了方才吃烤鸡过后残留下的多余的咸味与油腻,顺着食道落入肚中,甜就变成了暖。

    ——他喜欢这个味道。容澜一点点的喝着桂花茶,含在嘴里许久才咽下,甜味让他觉得开心,好像心里也暖了起来。

    容澜的细微情感变化临星阙都看在眼里,他让容澜坐着慢慢喝,之后便起身绕着食堂溜达了一圈,回来时手里端着的盘子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甜点。

    嫩粉色捏成花瓣形状的桃花酥,嵌着红豆的雪白云片糕,洒满细碎桂花的浅金色桂花糕,还有栗子甜糕与绿豆糕,一旁还放着一个盛着藕粉的小碗和一小杯玫瑰露。

    无一例外,全都是甜食。

    容澜忽地觉得鼻尖有些涩涩的:“……明天也一起吗?”

    临星阙愣了愣,那张常年绷着的脸竟是露出了个笑来:“当然可以,我们是好朋友嘛!”

    这是容澜唯一的挚友。

    容澜将会在奉天宗停留将近十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同临星阙在演武场,之后再去奉天宗食堂,两点一线。

    容澜在奉天宗的第四天,只在第一天见过的祁疏星居然先临星阙一步来找他了,说是要领他游一游奉天宗,容澜虽不明所以但仍是答应了。

    祁少宗主实在是聒噪,一路上就没停过嘴,多是些可有可无的话,容澜看少年兴奋得眼睛都闪着星光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打断,便偶尔开口回应几句能接得上的。

    祁疏星十分耿直的领着容澜游了一轮奉天宗,甚至还请他吃了甜食,直到夜幕降临了祁疏星才恋恋不舍地将容澜送回住处。

    容澜与祁疏星从来都不是一路人。祁疏星的热情令容澜无法消受,他更乐于与安静的临星阙相处,始终保持的距离让容澜感到十分安心,再加之临星阙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对手和挚友。

    这一天之后,祁少宗主成了狗皮膏药,贴着容澜与临星阙一起行动,在跟了他俩整整两天过后,又愤愤的走了,直到容澜离开奉天宗都未见过祁疏星再在他面前出现。

    容澜离开奉天宗后,学起了做饭——实在是因为奉天宗的饭太好吃了,临星阙说得很对,辟谷丹果真不是能当饭吃的玩意。

    而临星阙又恢复了自己独身一人的武痴生活,与先前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容澜总会隔一段时间便往奉天宗跑,与他去演武场过招,偶尔去后山捕些小灵兽,临星阙负责捉,容澜负责烧。

    奇怪的是容澜每次去奉天宗,却从来见不到祁少宗主,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容澜前往奉天宗的频率高得惊人,几乎所有宗门都认为奉天宗对他势在必得。

    临星阙向容澜提议过,带他下山去青沽城吃甜点,容澜听见“一起下山”这句话纠结了好一会儿,他做了很久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拒绝了。那天容澜只简单的和临星阙一起吃了烤鸡,烤得焦香的鸡腿仍是临星阙撕给他的。当晚容澜别了临星阙后便下了山,可他却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容澜因故前往他地处理事情,整整半年都未去过奉天宗。

    待到他去了青沽,准备去寻临星阙时,却得知早在三个月前临星阙因修炼剑术不慎走火入魔,陨落了。

    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了。

    盛夏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青沽自然也不例外,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竟下起了瓢泼大雨。青沽城内最多的就是茶楼,容澜寻了家店面不错的茶楼避雨,他选择了二楼的雅间,热情的店小二立马送上了菜单。

    窗外的天空都乌了一半儿,雨大得好似天公泼下来的水。容澜点了两大盘甜点,还有一壶桂花茶,他特地吩咐了店小二茶里要多加糖。

    他独自一人坐在雅间内,将两大盘点心全部塞进了肚子里,满满的一壶桂花茶也见了底儿。

    “为什么不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