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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方才合上双眼,楚逐羲便觉一阵无边的困意袭来,如柔软的长绫缚住手脚,拉扯着将他往下拖拽。先前还觉得沉重的身体骤然一轻,心脏也好似被束缚住一般扑通扑通地跳得清晰,他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四肢忽地变得无比轻盈起来,随后便被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量裹挟着带入了急剧旋转着的漩涡之中。

    楚逐羲心中风平浪静,身体却因过于清晰而猛烈的抽离感而本能性地恐惧,手足亦不自觉地轻轻挣了挣,试图唤醒即将濒死的主人。

    这一挣倒是真真让身体掌控了主动权,轻盈感削减大半,手脚又渐渐落回了实处。

    他心道不好,眉峰骤然蹙起——

    “放松,便如此睡去罢……”

    却闻温柔缱绻的女声忽在耳侧响起,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一般。如万河归海,将纷乱的思绪尽归一处,却又了无痕迹,未在心湖留下一点波澜。

    绵长而柔软的音节逐渐飘远,下一刻便如歌舞落幕般霎时平静——眼前黑暗如潮,耳畔无边寂寥。

    待到意识再度回笼,楚逐羲睁开双眼,入目便是一派鸟语花香的景色。天光大亮薄云连绵,青山不绝花草芬芳,扑面而来的是阻挡不住的春意与生机。

    汉白玉石阶如同宽厚的玉带般缠绕于山腰之上,一路直通坐落在山顶的名贵宗门。每一块用作阶梯、平台的石料都经过精心挑选,皆细腻坚实、洁白无瑕,又经过工匠的精心打磨与雕刻,处处显露着贵气,竟是比皇宫还要奢华气派。

    落入眼帘的碧枝绿树树姿飘逸,叶片呈长椭圆状,俨然是一棵棵挺拔的桂树;再抬目望向山顶,掠过白玉台阶,隐约能瞧见一尊庞大的羽禽石像,尽管藏匿在婆娑的树影之后,它仍是神气地高昂着颈脖作出一副展翅欲飞的模样。

    ——梧桐山,栖桐门。

    等不及楚逐羲细思,一道叫他倍感熟悉的爽朗笑声忽然自身后传来,他眼前微微一暗,再抬头时眼前已然多了三个高矮不一的背影。

    他们两大一小三个人并肩顺着宽敞的石阶一路往下,笑闹声不断,瞬间便唤醒了楚逐羲深藏于脑内的早远记忆。

    “那些老掉牙的家伙就爱注重这些劳什子的破形式!不过是出门游玩一趟,竟是从上到下、阅来又阅去的整整一个多月才肯批准……”身材高大的男人豪放地揽过身侧清瘦的人,口中满是抱怨,“我倒还要感谢他们办事利落,才没让咱们的春游变成夏游了!”

    肤色黝黑面容俊俏的男人生得健壮,却不是那种没头没脑、笨重的壮,他生了副宽肩窄腰的好体格,如豹子般矫健,如老虎般魁梧,一袭仙气飘飘的白衣套在他这样活衣架子似的身材上也不显得违和。

    被他揽着肩膀貌若谪仙的人闻言忍俊不禁道:“是,我们不若在澧州城多停留几日,玩够了本儿才回?”正是容澜。

    而容澜身侧的人便是栖桐门长老之一的苍术子洛沧玄了,私底下里楚逐羲还需唤他一声“师伯”。

    栖桐门中规矩甚多,其中一条便是不允许门人私自随意下山——不论是弟子还是师长。

    梧桐山上设有周密的结界,严格管控着人员的出入。是以一只苍蝇飞进飞出都会惊动了守阵的大长老。

    “那是自然!”苍术子哈哈大笑道,“省得我整日里看着老黎摆出来的那张臭脸,晦气。”

    这一年的楚逐羲,也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已然出落成了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几乎长得与容澜齐肩高了。

    不过这也还是他人生十二载里第一次下山呢。

    澧州是丰饶的鱼米之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三人一路游来途中便没有见过一个面黄肌瘦的,就连辛苦劳作的农民亦各个身体强壮、满面红光。

    城外尚且如此,澧州城内的光景更是不必多说。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热闹得很,触目可及之处人人皆锦衣玉带,举手投足间尽是文雅与贵气。

    楚逐羲牵着师尊的手,目光早就被路边形形色色的小吃与小玩意儿吸引了去,一双黑眸内盛满了星星似的光。

    他倒也不好意思打搅师尊与师伯之间的谈话,于是乖巧地挨着师尊缓缓地走,只是眼睛都快粘到那些精致漂亮的小东西上头去了。

    忍过了金灿灿的麻糕,无视了热乎乎的酒酿圆子,直到一串串包裹着糯米纸的冰糖葫芦跳入眼帘——

    饶是他再乖巧、再早熟,说到底也还只是个才年满十二的孩子。楚逐羲抬起亮晶晶的眼,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末了才可怜巴巴的抬眼望向容澜:“师尊……”

    容澜向来疼他,抬手便取了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塞进他掌中:“逐羲自己去买罢,若是有其他中意的,一起买了便是。”

    楚逐羲攥紧了钱袋乐滋滋地直奔街边的小摊小贩,容澜则与苍术子继续慢悠悠地沿街闲逛,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吃什么。

    就在二人举棋不定之时,一股浓厚的辛辣香味自长街对面飘来,很快便将容澜吸引住了,他抬头望去,心中登时下了决定:“沧玄,咱们去吃火锅罢。”

    这间酒楼专营火锅,花椒八角、姜蒜辣椒,是正宗的流弥风味。

    身材火辣的老板娘性情直爽很是健谈,她道自己是从西南方的流弥一路北上而来,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但好在运气不错,倒也成功在澧州城扎根安家。

    苍术子呆若木鸡地望着铜锅里翻滚沸腾的鲜红辣椒,似乎是被惊到了一般,不言也不语。

    容澜一面点菜一面听着老板娘的故事,末了才故作不在意地问,她离开时流弥是什么模样的。

    老板娘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直言说自己走时流弥仍在重建,一切百废待兴。

    楚逐羲收到容澜递来的灵鸟后便沿途寻来了,他手里捏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另一只手中还攥着两串用油纸细细包裹起来的冰糖葫芦。

    他并未买什么特别的东西,仅仅买了糖葫芦与一样精细的小玩意儿,腰间挂着的钱袋子仍是保持着鼓囊的模样。

    甫一踏入雅间,楚逐羲便被升腾起的白雾迷了眼,再抬眸往桌边一瞧,就看见苍术子正苦大仇深地瞪着好端端摆在面前的一碗……甜豆花。

    “豆花……豆花怎可能是甜的!”苍术子满脸痛苦,“这分明该是咸的才对啊!”

    容澜面色平静地捧着一杯香气四溢的桂花茶,他一边垂眸轻轻吹去飘起的腾腾热气,一边招呼着楚逐羲坐到自己身边来。随后他低头小小地啜了一口清甜的茶水,奇道:“小笼包是甜的,炒青菜里你也要放糖,豆花怎地就不可能是甜的了?”

    苍术子知自己讲不过他,于是话音急转吹胡子瞪眼道:“那这麻辣火锅——”

    容澜很淡然地搁了茶杯,捋袖执筷涮起了毛肚来:“驱寒祛湿——方才老板娘说的。”

    苍术子:“……这里是澧州!”

    眼见着容澜七上八下地烫熟了毛肚,又行云流水地往盛着香油的小碗里重重一裹,这才将油滋滋的食物塞入了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苍术子咽了咽口水,颇有种英勇就义的意味:“若是胃痛可别来找我医啊——”

    容澜笑道:“我哪有那么脆弱。”

    苍术子啧啧地摇头。

    楚逐羲特地买了三串糖葫芦,一串是他自己的,另两串一串分给了师伯,一串则由他双手奉给了师尊。

    苍术子毫不客气地将其收进了怀中,拆开油纸张口便咬在鲜红欲滴的山楂果上,冰糖咔擦崩裂,红果儿酸甜可口。

    容澜望着楚逐羲亮晶晶的双眼,颇为无奈地叹气:“……师尊不爱吃糖葫芦。”

    “怎么会?方才在楼下时,逐羲分明瞧见师尊重重地看了一眼那草靶子上插着的糖葫芦呀?”楚逐羲有些踌躇不安道,手指也随着心动绞在了一块儿,将油纸一角捏得皱巴巴的。

    “因为……那时师尊在想,逐羲会不会也想吃糖葫芦。”容澜揉了一把楚逐羲的头发,温声道,“逐羲爱吃,那师尊便将自己的那份也留给逐羲吃罢。”

    那时的楚逐羲年纪还小,好哄得很,很快便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涮了好半天的火锅,楚逐羲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从袖中掏出一串红线编成的手绳,又笑吟吟的将那串缀着金铃的红绳佩到了容澜的手腕上。

    “嗯……摊主说是辟邪去灾的好物件,需在年头佩在腕上,待到年底时再摘下焚尽,据说可以烧去一年的霉运与晦气呢。”楚逐羲牵着他师尊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春季天气反复无常,师尊身体不好,刚好可以戴这个去去病气。”

    容澜闻言神色愈发温和,唇角笑意不减反增:“那便多谢逐羲了。”

    方才还苦大仇深的苍术子这会儿已经呼哧呼哧地吃起了火锅来,他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嘶嘶地抽气喊辣,一边狂饮自己先前才嫌弃过的甜豆花,口中还嚷嚷着要叫老板娘再上一碗。

    倒真是一份久远而幸福的记忆了。

    楚逐羲静默地立在屋内一角,此情此景叫他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涩。辛辣鲜香的气味在雅间内荡漾开来,沾染在了他们的衣襟上,腾腾的热气将三人的身影氤氲得很模糊。

    正如年幼的楚逐羲所说,春日里天气反复无常,方才还大晴的天此刻竟是突然阴沉下来,不多时便落起了雨。

    窗外yin雨霏霏,丝毫打扰不到雅间内其乐融融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