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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风送我即君前(全剧情)

    应素将用于誊抄史册的毛笔洗净,用软绸布吸干水分后搁置在青玉笔架上,又将厚厚一卷史册重新置于书架上。轻轻锤了锤因久坐而有些酸痛的腰身,应素站起身走到史馆的连廊上,眺望着这处文房重地的风景。

    夏末秋初,树上还是大片的浓翠,尚未南飞的鸟雀仍叽喳着四处觅食,给这人声稀少的史馆增添了几分生气。

    就在这时,一阵嬉笑喧哗之声传来,应素仔细辨别发觉声音竟然是从主厅传来,史馆是京都典藏史籍,修撰史册的所在,向来将宁静致远放在前列,在此处任职的几乎都是一心渴慕圣贤之道的文人,何曾有过如此放肆的喧嚣之声?

    史馆负责监修前朝内史的应学士有几分不满,只因向来清净的所在无端被打破了平静。当初应素主动请旨调任史馆,所求就是这一份清净,否则以他之才若入得官场,想必已是一方大吏。

    顺着廊道走近前厅所在,喧哗嬉闹之声愈发鲜明,应素好看的眉毛微微颦起,看了看周围,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校书郎,淡淡开口询问。

    “是何人在前厅如此喧闹?”

    那校书郎显然是有急事,猛地被人拉住就要发怒,但当他看清应素的面孔后赶忙拱手致意,规规矩矩地答道。

    “回应大学士的话,前厅是西凉小国派来的使节并一众皇商世家的负责之人,您也知道圣上将与西凉公主成婚以示我天朝上国对从属小国的恩宠。但西凉之地与我朝习俗相差甚远,圣上又答应了使节以西凉的国礼聘娶公主,是以这些皇商就求到了史馆的大人面前,请求大人们帮忙参详西凉的习俗礼节以免冒犯,到时候坏了两国情谊反而不美。“

    应素点点头,放那校书郎离去。

    西凉国送公主来和亲的消息早已经传遍朝野,作为史馆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监修官员,应素自然知道外域之地风俗与中原大相径庭,但从未亲眼见过。他一时起了些好奇的心思,想了想并无不妥,就举步往前厅走去。

    刚到前厅门口,应素就听到一阵带着异域味道生涩官话,知晓这就是西凉使节团中的翻译者,当他步入厅内后,被这满满当当的人稍稍震惊了一下。

    光是西凉的使节团队就有十余人,再加上皇商世家的负责人以及史馆派出的为他们在一旁参详的学士,整个前厅内人声嘈杂,竟无人发现应素也来到了这里。

    忽地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喧闹,应素仔细听了一阵,明白是西凉的使节要求在迎娶公主时准备一种名为“婆萝缇”的花卉,这种花卉是西凉之地的圣花,对于他们有着重大的意义。可皇商家族的人表示,婆萝缇离土之后花容愈盛,但难以长久保存,一天之内就会尽数凋谢,即使是从西凉与天朝接壤的地域转运,也需要三日之久,根本无法保证鲜花到了盛京后依旧繁盛。

    但是使节表示这中花意义重大,他们甚至可以削减其他的要求,只求婚宴之上务必有此花出现。

    一边朝廷派来与使节扯皮商谈的大臣听到使节甚至愿意做出让步,屡屡以目示意那些皇商家族的负责人,但那些金裘玉带的年轻子弟却寸步不让,表示根本无法完成这个任务。

    皇商家族一水儿的年轻子弟让应素微微赞叹了一下,本朝自立国以来一改前朝“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对商贾之人多有扶持。先皇更是雄才伟略,力排众议大开海贸,并与周边小国开放互市,让本朝国力蒸蒸日上。

    而这些年轻子弟,就是商贾之士中的佼佼者,如今考功名入官场已经不再是唯一的选择,继承家业经营生意的英才子弟也是大有人在。

    “诸位,以在下之见,这‘婆萝缇’未必不能在出现在迎娶公主的仪式上。”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本在低声讨论的世家子弟们一时都静了下来,显然说话之人在他们之中颇有威望。

    而应素却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望向那群人,仿佛要透过那重重叠叠的背影去看清那个说话的人。应素快走了几步进入正厅,有认出他的同僚连忙给他让出道路,而里面的那人还在继续说话。

    “婆萝缇此花离土后姿容渐盛,终至盛极而衰,前人曾尝试过将花株移植到盆中,但也因为损伤根系而不能长久。寻常商贾逐利,自然不会再思量其他方法,但我等是为天子分忧,些许花费倒也算不得什么。”

    “何兄莫要再卖关子,有何解决之法,不如速速说来。”

    应素听到那人被称作“何兄”之后,浑身僵硬着不敢再往前,所谓近乡情怯,也不过如此。

    那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这熟悉的感觉让应素心跳地近乎发狂。接着,那位“何兄”继续开口说道,声音自信而坚决。

    “不如圈地而掘,将婆萝缇生长的土地全部掘起,铺放在平整的大车上,以窖藏的寒冰储运。这样即使周边的婆萝缇伤根而亡,中央部分的花株可保其无虞。自西凉边境与我朝蒲兰县接壤的云萝城起,经由前朝修建的官道,转至……”

    在这人清朗如玉撞的声音里,应素能看到围住他的众人频频点头,西凉使节团也是喜形于色,机敏的朝臣趁机开始了商谈条件。

    可应素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他耳中回荡的唯有那人的声音。

    终于,他破开了重重人海的阻碍,看到了那人。

    朗如日月入怀中,皎如玉树临风前。

    应素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喉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他狠狠咬着嘴唇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望着那人的身影,指尖都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那人洋洋洒洒对当前众人叙说完自己的想法之后,转过身来,不经意间对上了应素的眼眸。

    霎时间,周遭的人声尽数消失不见,青天白日下的史馆前厅仿佛在一瞬里换了人间,恍惚间是那夜皎皎月色下的盈盈春水,簇簇桂花。

    何光不顾身边人热情地恭维赞扬,就要拨开人群向前,谁知应素却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而何光却被一名西凉使节揽住肩膀,脱身不得,等到他挣开之后应素早已经不见了人影。

    应素回到自己的书房后心神不宁神思不属,誊抄的纸张废弃了一叠,却始终没能完成那本该顺畅无比的一页,终于,应素颓然放下还沾着墨汁的毛笔,任由漆黑的墨汁在雪白的生宣上晕染开来。

    “映之,映之……”

    口中呢喃着何光的表字,应素的心口揪成一团,泛着酸涩的暖意。明明早已经暗自期待与他相见,但真的到了这时,终究还是没用地逃开。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这是他们无数次相见。

    应素头一回遇见何光,是他二十七岁那年的生辰,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

    起因不过是一次偶然之举。

    这世间偶然太多,结果对了的那一种,才被称为缘。

    那次生辰并不隆重,应素只命下人从酒楼置办了几桌现成的席面,招待了几位同僚好友便算是过了生。酒席结束后,应素亲自送各位好友离开,在自家府邸门口遇到了一个摆摊算卦的道人。

    许是宴席散后觉得冷落,许是年近而立仍孤身一人,鬼使神差地,自小饱读圣贤之书、通晓经史子集,从不妄言怪力乱神的应素请那位道人为自己算了一卦。

    那一卦,他问的是姻缘。

    父母早逝,孑然飘零,并非为了续承香火,只是想要有个人陪,不用再独个面对偌大的屋室。

    那道人并不告知他结果,反而取出一个精致华贵的檀木盒,索银百两。

    道人神情淡漠,既没有故弄玄虚地编出些神鬼典故,也没有危言耸听给应素批个姻缘无望的命格,仿佛应素是否买下他的东西都无关紧要,借着几分酒意,应素竟答应了这笔看似荒唐的生意。

    那檀木盒里,是用金丝捆扎好的淡紫色香秆,整整齐齐码放了满满一盒。

    是夜,应素燃起了三支淡紫色的线香。

    金风玉露,恰相逢。

    最初的记忆有些模糊,应素已不记得从未思量过断袖分桃之事的自己为何会与素昧平生的何光就此颠鸾倒凤,只余下将醒未醒前何光一双灿若明星的眼眸。

    “你记着,我名何光,字映之。”

    世人常道浮生一梦,便无惧梦里一晌贪欢,但殊不知终有一日那做梦的人不愿醒,无梦的人求不来。

    那一次荒唐过后,应素许久没有再度燃起那线香,无论是真是幻,那一切都太过荒唐,循规蹈矩二十余春秋,应素不敢面对那个梦中沉溺于欲海情天的自己。

    然而他很快再度见到了何光,照旧是,梦中相逢。

    应素没有燃香,这一次燃香的人是何光。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拴住了两人,一人燃起那香就仿佛牵动了线的一端,无论对面有无回应,总是要被扰动梦魂。

    但这一回却没有之前的荒唐,何光堂堂正正如初见一般邀应素品茶谈天,素昧平生,却是彻夜相谈。

    天光欲晓时,何光对应素解释了他手中的线香的来历。那香是一名曾受他家恩惠的道人相赠,赠香时那道长告知他此香名为结缘香,是他所在一隐世宗门中传下的古珍奇物,然而修道者探问长生,故而这香也就成了无用鸡肋。那道长入世修行,恰巧用来报答世间的因果。

    何光言辞恳切,应素回想起自己在那道人摊前问卦时所求,已是信了八九分,无措之间却被何光稳住了心弦。

    何光直言两人初逢一番云雨并非本心,当两人同燃此香时便能够触及对方,但如只有一方燃香却是不能。他原本只是心生好奇,未曾想应素竟也同时燃起了结缘香,因着某些神异的原因,方才有了那一夜风流。

    应素从未奢求过能够在这荒唐的一切中沾衣不湿,却未料到最终竟是泥足深陷。

    情深不由己,待到发觉时,早已离不开放不下。

    一年以来的梦中纠缠,两人早已情愫暗生,每每心照不宣共同燃起那结缘香于夜里共赴巫山同享云雨,数度相欢怕是早在月老处红线交缠。

    爱意汹涌,自是不满于只能梦里相遇,只两人都心有顾虑,每每意图谈起自身境况都会无疾而终转开话头,今次竟于现世相遇,两人都是心惊不止,不约而同着人探听对方消息乃是后话不提。

    此刻应素的心如同一片叶儿,被风吹动着晃晃悠悠找不到稳妥的依托。心乱如麻,应素皱着眉将毛笔洗净搁置在笔架上,匆匆理好了书稿欲要前往上峰处告假半日。

    谁知尚未出门,叩叩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那敲门声不徐不疾,只响了三下便不再作声,却仿佛每一击都敲在应素心尖,教他生出些落荒而逃的意愿。

    缓步而过走到门前,应素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了房门,在看清门口之人身穿史馆小吏的官服后他的心缓缓落下,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滞塞。

    “应大人,往后几日史馆怕是要腾出人手接待西凉的使节,方大学士吩咐下来,与此事无关的诸位大人可回府上休沐几日,下官特来通禀一声。”

    那小吏说完后便匆匆离去,显然还有不少史馆官员未曾通知。应素舒了一口气,他本也正是心思繁乱之时,恰巧便撞上这几日白得的休沐,倒也正好趁此机会将自己与映之的牵扯理顺明白。

    按应素所想,依照今日那些皇商子弟为何光马首是瞻的样子,往后几天何光怕是难以脱开身来,刚好留得空闲与自己剖明心绪。

    照理应素所想本该合情合理,奈何他所错估的,是这世间最捉摸不定又无常理可查的人心。

    傍晚金乌西坠之时,应素无措地将一身风尘的何光带进了府内,措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当何光含笑唤着他的表字踏入门内的时候,应素恍然间似乎已经看到未来的无数个日子,这样带着笑意的何光披着斜阳的余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雪色,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