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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我算什么

    孜特克坐在床边,覆着徐羡骋的手,静静地望着他。

    徐羡骋愣了好一会儿,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好半天说不出话,“叔叔……”他抽噎着,反手抓住孜特克的手,“叔叔……我以为你走了……我伤心死了……”

    孜特克高耸的眉骨在眼脸上投射下阴影,英俊的脸上神情复杂,嘴唇紧抿。

    “我不会走的,我舍不得你。”

    徐羡骋闻言狂喜,浑身都因为这一话语颤栗起来,“叔叔……”他扑进孜特克的怀里,“我受伤了,你看看,好疼……你摸摸……”他语气带着迷恋和喜悦。

    孜特克由他牵着手,去摸徐羡骋的伤口,那伤口不深,却呈现灰败的紫,流出怪异的脓液。

    “……我要死了么……”徐羡骋道,他想到孜特克留下来,自己却中了毒,很可能和对方天人永别,这让他浑身发起抖来,“我不……叔叔……你留下来……我怎么能这么就死了呢……”

    孜特克望着他,英俊深邃的脸上神情复杂。

    徐羡骋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孜特克的模样像是罩了层纱一般,如同水中倒影,泛着涟漪模糊开来。

    徐羡骋口中发出可怖的声音,牙关打颤,他唤道,“孜特克——叔叔——”

    徐羡骋猛地醒了,满头大汗,猛烈地喘着气,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望向自己身边,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徐羡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极了,像是老鸦呕哑,他喘着气,咳嗽着,肋骨一抽一抽地痛,听见外头传来响声。

    徐羡骋扭头看去,发现是陈届跨过门槛来了。

    陈届瞅见他醒了,还挺高兴的,“醒了呀,你知道么?你睡了整整五日。”他哼哼了两声,“你知道那天多凶险么?那刀上的毒,若是你身体不好,定是捱不过来——”他被徐羡骋吓了一跳。

    原本嘴唇煞白的虚弱男人诈尸一样地坐起来,徐羡骋红着眼,一把狠狠拽住陈届的袖子,力道大得让陈届的整个胳膊都在抖,年轻的男人面目狰狞,语气凄厉,“孜特克人呢?”

    陈届紧张起来,哼哼道,“……这,他,你自己不是知道么?你被撇在那小路冻了半夜,让我们一阵好找。”待他们找到徐羡骋的时候,发现这人死白着一张脸,死死地拽着一截破布,昏倒在地上。要不是穿得多,寒冬腊月的,被冻死了都没地儿哭的。

    徐羡骋想起那天晚上的遭遇,眼眶便不住地发红,他全记起来了,自己被孜特克抛下,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徐羡骋喉咙里发出呜咽,“他去哪儿了?”他发起来疯,语气凄厉,“你们没派人去找么?他——走不远的,快去找——”他喘着气,猩红着眼,“把额吉恰抓起来——”

    “肯定去找了。但是,我说你抓额吉恰有什么用?”陈届叹口气,“你怎么就确定是他搞的鬼,再说了,你之前说对剩下的世子余党,要不计前嫌任用。把额吉恰又抓回去,让人家觉得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好不容易又杀又哄地弄安稳了,你还想惹事么?”他补充道,“再说了,若额吉恰知你叔叔方位的话,你杀了他,谁知道孜特克去哪儿了?”

    徐羡骋赤着眼,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听见似的,他靠在床沿,好半天才梦游一般流出眼泪,“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他……怎么能挑那一天……”

    陈届瞅着徐羡骋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怨妇模样——可不是么,他想,穿着新服,昏倒在僻静的角落,被另一个新人“逃了亲”,不就是被抛弃的怨妇么?

    徐羡骋发了好一会儿疯,先是嘶声力竭,否认孜特克走了,之后变得恼恨起来,怨毒地发誓要把额吉恰抓起来折磨,逼他说出孜特克的下落,再就是开始流泪,不敢置信自己被孜特克抛下了,他做了什么让孜特克这么狠心,居然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陈届叹口气,“你啊,人家不愿意和你好,自然是想和你生分了,”

    徐羡骋恼恨地看着陈届,目光像刀子一样,好半日,才闷闷道,“不是的……他以前……很喜欢我的……”他带着怨恨和伤心,眼泪流个不停,“他从前……不舍得这么对我的……”

    陈届见一个大男人这么伤心,不由得尴尬起来,摸了摸鼻子,“那是从前……哪有你这么和人过日子的,人家不愿意和你过,就强迫人家……”

    徐羡骋道,“我没有强迫他!”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不由得落下委屈的泪来,“他……我知道……他心里是愿意的……”

    陈届气笑了,“你听听自己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怎么办……”徐羡骋流着眼泪,“他身上刺了字,外头不知道他的情况,谁会看得起他?又怎么去讨生活?”

    陈届都乐了,“你这人是不是脑袋不好,你既然都知道那你刺什么字?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那房里发疯?”

    徐羡骋摇着头道,心里撕心裂肺地痛,“不是……那天我太生气了……我以为他心里没有我……字是……后面觉得刺上了他不能跑也挺好的……才……现在他走了……可怎么办……他要吃苦头的……”

    陈届听得来气,“说的什么狗屁……我给你清醒下。”他伸手给了徐羡骋的脸一下,力度不大,却被徐羡骋愤怒地捏住了手腕,疼得陈届龇牙咧嘴的。

    徐羡骋本身就伤心又恼火,现下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你凭什么打我?连——”他原本想说连孜特克都没打过自己,想起这段日子他挨过几次孜特克的毒打,不由得恨恨地把话停住了。

    “你派人去找他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陈届其实不爱cao心徐羡骋这个事情,他本身就觉得徐羡骋这人遇上孜特克就得了失心疯似的,混账事做了一堆,还有脸呜呜哭。他觉得孜特克也是老倒霉了遇上徐羡骋,陈届心里一直挺喜欢孜特克的,觉得孜特克为人温和实在,只恨自己没个侄女给孜特克介绍一个,被徐羡骋哄骗走上了歪道。

    陈届思虑至此哼哼道,“找过了,人影都没瞅着。你听外头爆竹成天成夜响,大家都忙着过年呢,人又那么多,上哪儿给你找去。”

    徐羡骋眼泪直掉,把床边摆着的膳食一扫,那碗勺哐当哐当地掉了一地,“滚!滚出去!你来看我笑话的么——”

    陈届嗐了一声,“走就走——我真是犯贱,过年还来看你!你就自己呆着吧。”说罢抬脚走了。

    徐羡骋浑身发起抖来,他想爬起来,浑身却没有什么力气——他还发着热,他低头看自己的肋下的伤,那儿还没愈合,比梦里的情况好了很多,只是摸上去仍然有钝痛,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这么久都没有好。

    徐羡骋哆嗦着手,给自己套上外衣,脑门出了一头汗,直起身子才发现头晕眼花的,浑身不舒服,那毒的劲儿还没过去。

    徐羡骋知道自己暂时是不能亲自去找孜特克了,他痛苦得发起抖。

    ——孜特克去哪儿了呢?他会去哪儿呢?

    西域这么大,若他去了李琚的地盘,会不会被发现,那个刺青会不会害得他被官府擒拿、被人虐待?若他去了中原,他连官话都说不好,又怎么去讨生活呢?徐羡骋又怎么去找他?

    孜特克若不是恨极了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若是孜特克不关心自己,徐羡骋痛苦地想,为什么走前还看了眼自己的伤口,为他伫足了片刻呢?

    但若是孜特克心里有自己,为什么走的时候连头都不曾回?

    徐羡骋反复地想,流着眼泪,好半日听见外头传来响声,他以为是陈届回来了,却听见有人在外头出声道,“徐大人,外头有信。”

    徐羡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进来。”

    来人恭恭敬敬地给徐羡骋一封信,眼睛很老实,不乱瞟,退了出去。

    徐羡骋打开了信,看了一会儿,浑身抖了起来——那信里说是羌妃的尸身不翼而飞了,这事被朝廷的人压着,怕说出去不好听。

    徐羡骋顿了顿,心里闪过万般猜测,却停留在最让他难过的那个想法上。

    徐羡骋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又痛苦,“妈的……”他浑身发起了抖,“我算什么?”他发起狂来,“我算个屁——人都死了,他都要带走……我呢?我算个屁——”

    徐羡骋将房内一切能砸的都砸了,手指被那些瓷器刮的鲜血直流,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嘶哑地哀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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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孜特克骑着马,身上穿着厚重的衣袄,浑身上下只露出眼睛,他背着包袱,晃晃悠悠地赶着路,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积雪旷野,偶尔伴随着几颗光秃秃的树,直到天的尽头都是一片洁白。

    孜特克想起几天前他临走时和额吉恰的对话。

    额吉恰把铁壶交给他,“这是小姐和她的孩儿……”

    孜特克垂着眼,没说话,他接过那壶,手微微发着抖,喘不过气,好半天才缓过劲儿。

    “徐羡骋还在外头,你们找人去扶他吧……外头这么冷……”孜特克沉默了一会儿道。

    额吉恰有点愣,听见孜特克还在说徐羡骋,“你……”他叹了口气,“你去吧,府里头人多,冻不死他的。”

    孜特克最后朝着世子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对于徐羡骋,孜特克本以为自己早就恨上了徐羡骋,但此时竟然说不清此时自己心里的滋味,也许他们未来都不会再见了。

    孜特克从回忆中回过神。

    他赶了许多日的路,沿路遇上一些村落,都是些小地方,外头打仗热火朝天的,这些地方穷得掉渣,打它都要亏掉裤子,所以对这些地方没什么影响。

    今年冬季尤其长,从前没有这么长的一个冬天。

    因为穿得多的缘故,孜特克脖子上的刺青并没什么人看到,让他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到了夏季……又该怎么办。

    孜特克记不清自己行了多久,日子一天天地捱着,战乱年什么都稀缺紧俏,就算精打细算,盘缠也花得极快,不出多久,孜特克就会成为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这日他终于到了巴图,远远望去,昔日的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烟,他是傍晚到的,为的就是不要让人看见自己。

    孜特克路过自己曾经居住的院落,那儿杂草有半人高,显然是久没有人居住了,他在院后墙角边挖了坛酒——那是他曾经给徐羡骋埋的,打算给这小孩娶亲时满上的,现在没啥用了,况且他也觉得哪个姑娘或者男的跟了徐羡骋都得倒八辈子霉,想想都亏心。

    他选了个胡杨下的小山坡,给玛尔罕挖了块地。

    孜特克心中痛恸不已,一切都变了,这段日子他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但到了这个村落,他想起了很多东西。

    他给自己灌了一口酒,酒味道粗劣,但也确实是过去他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以后……”他红着眼,坐在那小小的土堆前,“你便托生在个普通人家吧,不要生到这里来,生去兀人家里,他们那儿的女孩地位高些,你也过得自在些……”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对不住你……早就没有脸见你了……”

    他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悲哀地想,可怜小姐生前那么美丽尊贵,死时候连自己的一块石碑都没有,不能也不敢留下,那些前尘往事在他眼前浮光掠影一般地略过。

    他回忆起幼时的母亲,孱弱的弟弟,凶恶的主人,其他沧桑疲惫的农奴,善良温婉的玛尔罕,军营里的其他将士……

    狡黠可爱的徐羡骋、恼羞愤慨的徐羡骋、冷酷残忍的徐羡骋……

    孜特克又想起徐羡骋了,之前几乎每分每刻他都会想起对方,他刻意让自己不去想,已经有好长一段时日了。他不再想什么爱恨了,去想这些已经使他精疲力尽,徐羡骋像是掺了毒的烈酒,他栽了个底朝天,遍体鳞伤。

    孜特克确信自己不会再见到徐羡骋了,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从前同一屋檐下的农奴,除了那位老农奴,很少有活到四十岁后的,孜特克算了算时间,自觉不过剩十来载。

    孜特克想,他生来是农奴,现在依旧是奴隶,苟活着一日都是偷生,活着就是稳赚不赔的。

    他不想再为谁活着了,下半辈子,他想为自己而活。

    孜特克最后给自己灌了酒,对着坟墓道,“玛尔罕……”他喉咙沙哑,他已许久没有喊玛尔罕的名字,自他认识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后便再没开过口,这个名字让他喉头发热,几乎要哽咽出声,“……我走了……我会好好活着的……你不要担心……”

    他望向自己曾经呆过的院落,想起少时的母亲和弟弟,孜特克在心里唤了他们的名字,想到自己从今以后孑然一身,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留下亦或者离开,分别对自己、对他们又意味着什么,孜特克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了。

    这一切又让他没法不想起徐羡骋,心中悲哀加深了。

    孜特克起身,砸碎了酿酒的瓦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寒风中他不由得弓起背,身后留下一串寂寥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