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 泥沙俱流下
此次官方修炼功法编制研讨会十分低调,召开地点设置在京城卫戍区提供的会场内,周边戒备森严,各大宫观参与研讨的道士,都是被军车秘密接送到军区招待所,在此封闭参会的。 由军区主办,不仅是为了保密性和安全,也是因为军方将是参与功法后续传授的主力。 功法编制完成后,第一批修炼者,自然是军方选取的精英,他们不仅忠诚性可以保证,而且便于管理,修炼小成后,他们就会成为第一批修炼学校的老师、教官。 接下来的前两三批学生,会从高中毕业具备修炼资质的少年中选取,入学即入伍,同样采取军事化的管理。 但这样的形式势必不能长久,修炼所需要的修、行一体的感悟方式,天然就和死板教条严苛的军队环境相矛盾,后续会不会放开培养制度,采取什么方式,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为谁也没有经验,谁也没有办法预料。 眼下,会场之中除了四位军方派来旁听的精锐中层军官之外,就是从全国各大宫观征调来的道士们。 而进入会场的门票,就是各大宫观珍藏的道教典籍、修炼秘法。 说来似乎有掠人私产,以充公用的嫌疑,可实际上,眼下进入会场的,都是灵气复苏期间,并未出现真正修士的宫观,如果本身传承法门真的能够修仙,现在怎么也该有点动静了。 这些宫观,任意举出来一个,都是历史悠久,声名赫赫,但也正因为名气太大,多灾多难,从古至今,不知遭过多少天灾人祸,自百年前神州陆沉开始,更是道统流失,历经赤潮大劫,几近传承断绝,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所以此次凭贡献进入会场,与其说是官方在拿捏夺掠,不如说是官方在扶持这些灵气复苏大潮中,被冲击得道统信仰都已动摇的宗派。 “师父,各家宫观,这是把压箱底的人物都给请出来了。”秦省重阳宫道士林永道轻声向他的师父重阳宫住持成信道说道。 成信道扫视了一圈,面露一丝焦虑:“事关真正的修行,谁能不来?” 遍观场中,年轻人很少,中年道士都算是小辈,花甲古稀的老道居多,此时三三两两,甚至七八成群的聚在一起,虽是小声议论,却难免形成嗡嗡之声,许多名气不小的“高道”,都失了往日的气度,显露出担忧之色。 “那,师父,你说那个商秋长,真的会拿出修仙功法吗?”林永道说到最后,呼吸都变重了几分。 成信道想去捋自己的胡须,却因为神不守舍,竟捋了个空,只能捻了捻手指,他眼神略显空洞地想了一下,才轻声说:“便是拿出了功法,那也不是全真的功法。” 林永道听了,眼神一垂,显出几分不屑和着急。 成信道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其实只想修炼出来几手道术,好去谋取更大的利益,眼下已经看不上重阳宫的传承,只想尽快找门路修出法力。 以修法而言,全真派祖承钟吕金丹大道,修炼内丹法,按理是最有可能在灵气复苏后出现真修的道派,偏偏作为全真祖庭的重阳宫,没有出现一个真正的修士。 早在灵气复苏之处,国家就在暗中对所有传承久远的道观进行过一次摸排,查看是否有真修出现,重阳宫虽然没有真正修士,但因为名气够大,历史够久,所以听说了一些内幕。 当时得知消息之后,成信道立刻在道观内挑选年轻道士,尝试修炼,林永道便是其中比较聪慧比较刻苦的,可惜,依然毫无所得。 林永道只以为是重阳宫的功法不行,心思渐渐不在重阳宫上,其实成信道看得分明,便是给他真正的修法,他又能修出什么? 似他这个年纪修道的,一心慕道的修行种子极其少见,大多有些苦衷,有家境困难托庇道门求生的,有遭遇大变寻求心安的,有惹下祸事无处躲避才遁入玄门的,甚至有为了父母家族舍身还愿的,种种境况,不一而足。 不过似他这般能混到一方宫观住持的地位,浸yin道教几十年,在道教经典上,总要下些苦功,修持戒律这许多年,也渐渐养平了性子,修出了几分淡定心态。 而像林永道这个年纪,进入宫观修持,便多了许多的私心,甚至将宫观视为单位,将修行视为工作,心里想的不过是博名逐利,谋财取富罢了。似林永道这种大学出身的人才,学习起那些经典来,确实比那些书都念不好的笨胚悟性高出许多,说起道教典故妙旨,也是头头是道,好似个高道一般,可归根到底,身上只一桩毛病,便注定他一事无成。 无他,不信二字而已。 成信道正自思量,便见会场门口一阵sao动,林永道立刻抬头望去:“师父,是不是那个商秋长来了?” 待看清来人,林永道不由冷哼一声:“原来是龙虎山的,竟然把丘荫松这老棺材瓤子都给请出来了,看来是真着急了。” 成信道听他说得不像话,将道袍袖子甩在他身上:“闭嘴,你这说得什么胡话,再这般满嘴胡吣,给我滚出会场去。” 林永道一直混在重阳宫,就是为了能学到真正的道法,此时怎么会退去,当即满面真诚道歉,连连哄劝自己的师父。 成信道也是五六十的人了,如何看不出林永道不过是为了学习道法在做戏,心中已经有些后悔,这么宝贵的机会,却带了一个没有半分尊卑高低的狂悖之徒,真是被林永道这副殷勤模样给糊了眼,在这会场上也不好发作,只好甩袖起身,去迎接龙虎山一行。 虽然全国道观以全真居多,但正因为多,反倒没有谁能领袖群伦,而龙虎山执掌三山符箓,位列正一祖庭,自汉以来,声名赫赫,故而在正一道中威名隆盛,这次会议的待遇也与众不同,足足来了四个人。 只是没想到,龙虎山为了增加自家分量,把已经封笔不再出山的丘荫松也给请出来了。这位老道长,是龙虎山当前辈分最高的鼎字辈高道,正一道现在的许多德高望重的高道,在他面前都是徒孙辈,他一生精擅符箓,所写的符箓说价值千金都是轻了,是龙虎山当今镇山之宝般的人物。 站在丘荫松左手边的,正是当今天师府的实际掌权者,住持张庚潮,他也是丘荫松的弟子。 自天师府在建国时叉分两支后,天师府嫡系南渡,赣省龙虎山这边就一直不被认可为真正传承。而张庚潮原本是外姓子嗣,本不姓张,改姓之后才住持龙虎山,更是不被认可。但张庚潮主持天师府之后,大权独揽,借着国内经济发展的大势,渐渐重振了龙虎山的声威,自身地位也越发稳固,是位颇有手腕的人物。 而站在丘荫松右手边的那位,就更耐人寻味了,正是龙虎山原本在道教协会中立足的正一派头面人物张承夏。此人论资格,是真正的张家后裔,可惜张庚潮执掌天师府后,他便始终有家难归,只能在道教协会中兴风弄雨。早些年,他为了拿回龙虎山天师府正位,攀附权贵,却看错了人,那位权贵一朝败落,张承夏也一撸到底,挂了闲职,再没几分斤两。 不过他到底曾经代表龙虎山在官面上往来多年,交际广阔,颇有脸面,此次竟然和多年老冤家张庚潮联袂而来,可见龙虎山此次的决心。 跟在这三人后面的年轻小子,就面生得很,想来是张家后辈,也是最为看好的修道种子,来这次会议碰机缘来了。 成信道混在众人中,和龙虎山一行打过招呼之后,便冷眼旁观,见众人围着张庚潮、张承夏舌灿莲花,对着丘荫松更是执礼甚恭,心中不由冷笑,都是没有真修的道派,还以为是往年里道教协会权柄厚重的时候,讨好这些人物,又有什么用处? 龙虎山的名声传承千年,香火之盛远非其他宫观可比。早在二十年前,龙虎山新年第一炷香就已卖到数百万的高价,万法宗坛里挂一张一米长的敬拜张天师的条幅,都要百万元。那些高官巨富,私下里最为笃信这些,求神拜佛,各个恨不能将天下的福气都聚在自己身上。 龙虎山也借此积财蓄势,成就了好大的名声,张庚潮、张承夏来往的人物都是非富即贵,可谓是八面玲珑,好不得意。 那时候,丘荫松的符箓名气也是极大,老人家虽然也有过施舍广大信众的慈心,但大部分符箓,终究还是流入到了高门大户的手上,成了奇货可居的商品,可谓是千金难买,一符难求。 只是随着灵气复苏,真修现世,丘荫松的符箓也不如往日了,现在游龙观清虚真人、玉皇观长明真人的符箓才是真的有价无市,求也求不来。 现在也只有刚刚开始知晓灵气复苏的普通老百姓,和那些同样后知后觉,不过是小城富贵的地方豪强,还把他们这些历史悠久的道观高看一眼,来烧香拜神。真正的高官巨富,早就将目标瞄准了那些拥有真修的道观,没门路的想尽办法也想沾上一点机缘,有门路的更是早就费尽心思想要巩固这份缘分。 就说那玉皇观,本来只是秦省穷乡僻壤中的一座小道观,除了被国家认证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一间传自唐朝的破殿之外,再无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但谁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藏在山岭之间的道观,竟真的是一代一代躲过战火的悠久传承,所传的又是真正的道法,灵气复苏一来,便遇到了机缘巧合撞入此间的富二代晏紫宸,出来个四小天师呢? 当年晏紫宸家里豪掷三亿包下整个山头,重建玉皇观宫殿,便能成为玉皇观的座上宾,现在拿出三个亿,怕是还要看玉皇观肯不肯收。 那因为剑仙宫飞雪而闻名的云楼观,早先也只是青城山深处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只有观主鹤鸣真人和他师弟鸿飞真人两个,离着青城山景区范围也远,根本就没有香火可言,眼见都要断了代的。 等到灵气复苏,观中珍藏的剑匣竟然自行震动,其中一柄快雪剑飞到在青城山游玩的宫飞雪身边自行认主,很快宫飞雪就成为了当世第一剑仙,声威震怖四方。 听说七八年前有人花五亿多给云楼观捐了一座九层藏剑阁,让自家孩子做了云楼观的外门子弟,又有几个晋省老西效仿,有人捐了一座三米高的纯金为胎的云楼观祖师像,让自己孩子拜入了云楼观的山门。当时许多富豪还暗暗咋舌,感觉夸张,现在再看,就不能不佩服晋商不愧闻名天下,眼光着实毒辣,现在就是想花十亿把自己家孩子送入云楼观,也得看云楼观的几位剑修能不能瞧上,若是没有资质,人家连门都不让入的。 至于今天要来主持会议的商秋长,虽是最近一年才崛起的后起之秀,可声势却更是骇人。 据说商秋长如今修行的栖霞山,是国家直接画地送给商秋长的,整个栖霞山的宫观,根本就没有外界的巨富豪商们插手讨好的机会,是国家队直接建设而成。 在家电领域堪称巨头的夏清芳,走了修建栖霞山门的工程队的门路见了商秋长一面,回去之后还被审查了一番。后来谁再想拜山门,都需要向宗特部打报告,当时的宗特部部长,现在的修炼委主任周文英亲自批复,才能见商秋长一面,可时至今日,听说想见商秋长一面的报告已经堆积了百十来封,也没有谁拿到这个资格。 目前商秋长唯一收下的弟子,就只有一个蔡麟,听说是国有重工董事长蔡璋的儿子。对于这位国字号企业掌门人是如何搭上了商秋长的门路,多少人都在暗自打听,却都被蔡璋一句“国家机密,不能说”给堵了回去,只知道国有重工接连拿下了好几个国家级大项目,蔡璋的地位水涨船高,而这还仅仅是他儿子拜师商秋长之后的一点余波影响罢了。 成信道和张庚潮、张承夏这些人,都是最早吃到经济发展带来的宗教红利的人,越是经济发达的时候,那些巨富高官,就越是会忍不住寻求神佛的安慰和庇护。 二十年前,灵气复苏才刚刚开始,只显露出一点点端倪,是真金还是砂砾,还分辨不出来,他们这些宫观可出了好一阵的风头。 但是从十年前左右,灵气复苏达到了一定程度,真修的道法越来越强大,谁真谁假就太好分辨,他们的日子就渐渐不好过了。 到了现在,戳破了窗户纸之后,除了一个历史悠久的虚名,他们便再不剩下什么。 每日里都忍不住打听那些有真正道法的宫观和真修们的动静,却渐渐发现,同为道门中人,他们却在离道门越来越远,已经越来越边缘化,曾经将他们奉为座上宾的人,已经越来越不愿意搭理他们,早先的所谓人脉,现在也渐渐得都枯萎了。 而随着宗教发展大会的召开,三十六家“名录”教派和百家“名单”教派,虽只一字之差,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大浪淘沙之下,真金不怕火炼,他们这些泥沙能否存活,就要仰人鼻息了。 “不愧是龙虎山,正一魁首,就算是南北分家,也不是寻常宫观能比的。”林永道颇为艳羡地看着顾盼称雄的张庚潮和满面春风的张承夏。 “都是一群凡夫俗子,连南渡那一支都斗不过,现在还耍什么官威?”成信道很看不过眼地说道。 林永道虽然尽力遮掩,可成信道还是看到了他眼里的一丝不屑。 其实他也知道林永道在不屑什么,他自己何尝不也是凡夫俗子的一员,而且在凡夫俗子之中,还比不上张庚潮和张承夏的地位能量,哪有资格瞧不起他们? 但一想到真正的修士们都在奔着玄之又玄的高深道法而去,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还在这里勾心斗角做井底之蛙,成信道就不禁生出几分可叹可笑,又暗自焦急的心思来。 修道几十年,真的见到了修道成真的希望,谁不想搏一搏,试一试呢? “这商秋长怎么还不来呢?眼见马上就该开始了……”林永道说话到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刚开始会场里还有人在说话,但随着林永道几人的突然没声,整个会场渐渐悄然无声,都惊愕地看着静静盘膝而坐的商秋长。 坐在空中。 除了成信道和林永道,只有十来个人看到了商秋长是怎么出现的。 突然出现的。 毫无征兆,也没有什么声光特效,商秋长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会场,身姿悬浮于空,垂眸敛目,盘膝而坐。 在众多华国真修之中,商秋长已被视作第一高手,都说他手中折过数条国外知名超凡高手的性命,宫飞雪是他手下败将,大慧佛主被他剑斩头颅,就连华钧天都不敢轻撄其锋,至今不曾与他一晤。 而他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本事之中,就有一门穿渡虚空的本事,听说能够瞬息千里,来去无踪。 “朝游北海暮苍梧,这才是神仙手段啊……”林永道满含热切的一句话,也说中了成信道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