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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天子之怒,贤后之名

    瑞香深知皇帝心性,涉及朝政的时候他很少任由情绪左右,但这也正好说明此时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刻,而皇帝也已经不剩多少理智。他挡在路上,正是以己身阻拦天子之怒,虽然并不以为自己会遭遇凶险,但已是十足的决断与勇气。

    太阿剑久在殿内,并未蒙尘,一出鞘便剑鸣清越,而皇帝早年间戎马磨砺,更是熟练非常,转身提剑要走,便被瑞香挡在路上,脚步一顿,神情中那冷酷森寒的杀意却未曾削减。

    瑞香深吸一口气,在这紧迫的考验面前头脑异常清醒,一把扯住皇帝衣袖,直起身来恳切地试图劝说:“天子剑岂能诛杀臣僚!”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太高,但态度却十分坚决。

    皇帝进来时怒气冲冲,并没考虑到瑞香还在此处,现在就难免觉得失策。他握剑的时候习惯性抬手,剑刃向前,是个进取且锋锐的姿态,现在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弯腰试图把瑞香拎起来。

    瑞香自然不肯起身,更紧的抓住了他的衣袖:“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陛下岂不闻有云,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焉能以天子之剑,斩臣属头颅?何况此处乃是宫禁之内,天子之殿?交付有司,定罪论刑才是正理!陛下乃有道明君,非江湖游侠,杀人非为意气,而是为天下。正因如此,明正典刑方能震慑宵小,涤清寰宇,不是为了一人之喜怒,哪怕这个人是陛下,也不应该!”

    他说得太多,也太直白,一时之间顾不得许多,眼见皇帝似乎头脑渐渐清醒,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以希冀又安抚的眼神看着他。

    瑞香对朝政虽然兴趣不大,并无参与其中的兴致,但他与丈夫乃是一体,立场天然一致,因此对朝中之事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今日来的应该是越国公,此人地位有些特殊,又是个圆滑的老狐狸,按说不应该会激怒皇帝到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

    从另一方面推测,那就是他牵涉进了极大的事情里,又狠狠戳中了皇帝的逆鳞。此事必然严重到皇帝甚至不想忍受,认为诸他全族,废他勋爵,甚至挖坟掘墓鞭尸他的祖先都不足以泄愤,必须亲手将他杀了。

    正因如此,这人偏偏现在不能死。

    没有交付有司,没有详实的证据和确凿的罪名,他死不足惜,但皇帝的名声却也彻底无法洗清。瑞香心中亦是暗暗生恨,却不能放任情绪,因为越国公还在外面,这件事必须平息。

    至于事后……瑞香相信他不会活多久了。

    皇帝被他以如此急切郑重的姿态劝谏,想要继续拉他起来,单手却不容易用蛮力,想要放下太阿剑,却始终心有不甘。方才他被怒火蒙蔽清明,一时间只尝得到血腥的气息与guntang的硝烟,心中杀意沸腾,根本无法冷静——他毕竟是见过血与塞外风沙的,久经淬炼的名剑,难道收入匣中多年,就可以任由臣子凌逼欺瞒不成?!

    天子一怒,岂能不见血而干休?

    然而……皇帝也知道自己若是真杀了越国公,于事无补。他拉不起瑞香,又怕剑锋伤了他,不得已放弃,扔了太阿剑,俯身将姿态端正凛然的瑞香双手捞起来,一语不发。

    这显然是心有不甘。瑞香深知皇帝性情,到此时终于可以放下一半的心,又深深为丈夫感到心疼,忍不住抬手费力地摸了摸他绷紧僵硬的后颈肩膀,声音又软又低:“终有算账的那一天,明正典刑,举国皆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何必与他生气?”

    皇帝依旧愤怒。

    方才如果说是火山喷发,岩浆guntang,如今就是将这所有的热量都淤积在心里,他不会轻易说出口,也就难以发泄。瑞香怕他气坏了身子,又怕他越想越气,又重拾方才的想法,只好对李元振使了个眼色,看了看已经凉了的茶。

    李元振知机,立刻飞奔出去换了一壶新茶,瑞香亲手斟茶,递给皇帝,又推着他坐下,继续绞尽脑汁地哄他:“你是君主,他是臣子,他若有不对,你自然可以打他杀他辱他,却不可辱及自己……”

    皇帝是个很少闹脾气的人,他的情绪本也不多,在前朝筹谋时,皇帝就很少动气。或者说他年少时经历了太多波折,对荣辱成败自有一套看法,一时得失并不足以令他变色。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你让我不舒服,我就让你去死,即便现在不能让你死,但将来一定能让你全家都去死,所以有什么必要动气?

    而在后宫,众人无不顺从,便有一时不遂心意的,皇帝也不会与他们发无所谓的脾气。若不喜欢,不过不见面而已,对妃嫔这已经是最大的恐惧,对皇帝而言,争吵斗气,变色动容反而是极其不讲究的行为。

    因此,若有人能够让他生气,不是像当年新婚时的瑞香,踩中了他的逆鳞,便是如此时的越国公,所犯之罪匪夷所思,更充满了羞辱他的意味。

    但皇帝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因尚且需要忍耐而十分不悦。看着瑞香又是苦苦劝谏,又是婉转安抚,皇帝越来越快地恢复了常态,摸了摸瑞香的手,不忍心他这样艰辛地努力和自己说话:“我知道。”

    他微微垂目,掩住了森寒的那一瞬,旋即抬起头,捏了捏瑞香的手:“皇后所言,十分有理,你放心,我知道轻重利害。越国公还在前殿,你和我一同去见他。”

    瑞香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也不问,起身屈了屈膝:“待臣妾更衣换妆,再同陛下前往。”

    方才情况危急,来不及摆出劝谏的姿态,但此时此刻皇帝显然已经有了耐心等待,瑞香在这件事里是力挽狂澜劝阻皇帝的贤后,自然要朝服严妆,前去安抚越国公才是。

    好在瑞香近日频繁出入长生殿,这里以防万一也有他的朝服凤冠,无需多少时间瑞香便再度出现,目视皇帝,端严沉稳。

    皇帝也已经恢复了常态,看上去镇定平静,李元振正将太阿剑悬在他腰间。瑞香眼神微微一凝,便明白丈夫的杀心从未消失,只是深深隐藏在心里,等待剑光出匣那一刻。

    夫妻二人携手走向前殿,皇帝这才想起瑞香尚且懵懂。他相信两人的默契,也知道片刻之后不过是场面上的表演,瑞香并不会出错,便轻声说了句之后细说。

    越国公还跪在前殿,他年纪大了,方才皇帝一脚踹翻沉重的紫檀御案的时候也吓坏了他,此时此刻看起来便形容狼狈且仓惶,见到帝后降临,忍不住瑟瑟发抖。

    瑞香心中轻叹,不知道他这到底是图什么。

    越国公府是太原王氏的旁支,勋爵也有一百多年,虽非开国功臣,但也曾尚主,累代勋贵。只是王氏曾经在先帝,皇考的后宫皆有参与,因此皇帝登基后,清算了一批人,对剩下的包括越国公府,都是冷淡以待。

    虽然如此,他们毕竟是太原王氏的一房,又是国公府,本朝不得意,但距离一落千丈却还很远。越国公本人尚主,也算是与宗室有关,老老实实的不会缺了他们的体面。

    非要惹怒皇帝……难道是牵涉进了极其巨大的利益,又或者是更深层次的矛盾?

    王家毕竟与先帝挂了钩,皇帝是不会信任重用的。即便他们没陷入杀身之祸,但也天然无法站到皇帝的阵营。彼此之间无法亲厚,更没有信任可言。越国公府在皇帝这边得不到利益,虽然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支持,但当有了机会牟利并且给他添堵,那一定不会错过。

    正好此时是中山王卸职回京的当口,还有什么比离间天子兄弟之情,搅乱发行新币之事,破坏皇帝这几年辛苦的血汗新政更为严重的?

    瑞香心脏一颤,细细看越国公的神色。皇帝还在说话,语气平和,略显僵硬,也有些后悔,似乎正在安抚越国公,又强压着怒意。

    他渐渐明白了。

    原来,越国公以为皇帝只是迁怒,他不知道皇帝确实是想杀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他认为自己是安全的。

    怪不得,怪不得他摆出一副欣慰,后怕,又稍显愧疚,却忠耿赤诚的模样。

    瑞香豁然开朗,忍不住看向皇帝,对他短短几刻钟时间就彻底压下心火,隐瞒伪装得如此娴熟心生佩服。正当此时,皇帝也看向了他,感慨而温情:“若非皇后直谏,朕杀一忠臣矣!”

    越国公自然叩谢皇后,皇帝又嘱咐一旁奋笔疾书的起居舍人:“皇后德行贤惠,务必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不得有误。”

    起居舍人停笔应是。皇帝方才与越国公修复关系的同时,将方才殿内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至于瑞香之前的言行……他也详述了出来。越国公虽然做出感动的神情,但因自己成了帝后标榜贤名的工具,自然心里不会多高兴。

    瑞香适时微笑推辞,又道:“圣人以明德治国,无臣妾之言亦是明察善断,实在是过誉了。”

    越国公看了一眼皇帝腰间的太阿剑,沉默不语。

    此事看似就这样过去了。越国公逃出生天,皇帝是知错就改的明君,皇后是犯言直谏的贤后,越国公虽然无辜,但是也很幸运。此事恰好切中朝臣对帝后的期许,因此一时之间,除了颂扬皇帝,便是皇后的贤名甚嚣尘上。

    瑞香身在后宫,自觉还算清净,只是也被皇帝叙述的事件始末给气到了。

    此事虽然说来话长,但其实苗头皇帝早知道了。若关系不够硬的人,胆子不够大,手也插不进新钱换旧钱的好事里去。因此这件事,真正牵线做事,参与的人不少,还有宗室,公主府,名门世家自然也有。

    长安也好,洛阳也好,凡是一朝之都,名门勋贵都是最多的。外地人看来花团锦簇,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荣华富贵也是分等级的,距离皇帝越近,越是繁华富丽。

    参与到这件事里的,自然都是昨日黄花,如今不说被扔到了脑后,但也一日不如一日,且根本没有机会站到皇帝这边来表忠心的。

    无他,他们不是参与过当年的太子夺嫡,成了亲附先帝,建立从龙之功,或者攀上裙带关系的人,就是更早的时候,皇考晚年昏聩,他们得幸。

    虽然历经清算,但先帝也好,皇帝也好,上位之初总是不可能赶尽杀绝。民间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真的把人杀光了,暴君的名声也就奠定了。因此不过是将主犯下狱,族诛,流放,总有情节不严重的漏网之鱼,或者牵涉太多,不好动的人。

    比如公主与驸马,若不是实打实地涉及谋逆反叛等罪名,皇帝总是要善待的。比如越国公府,虽然是先帝的人,但见机得快,又滑不留手,并无任何证据,又确实不曾反抗过皇帝,百多年的功勋世家,如何去杀?

    可他们也没有机会继续荣耀下去,便不得不在钱上在意,又天然在一个阵营,发展下去便酝酿出了恶毒的果实。

    臣子给皇帝使绊子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皇帝虽然号称南面而听天下,但治理国家的还是臣子。一个决策即便是德政,仁政,但真正要落实,总是要经过无数人的手,成就很难,破坏却很容易。

    而有些事若是没有证据,或者不能及时发现,就算是事后清清楚楚知道是怎么做的,也很难解决了。

    就譬如此次旧钱案,江淮地区本就假钱横行,到了一个十分随便就可以铸造货币的地步,推行新钱本就困难重重,也是重中之重。一旦他们成功地以新钱之铜融作旧钱,假钱,大量流入民间,刚有起色的新政便是废了。

    新钱推行不开,后面要改革税制军制更是天方夜谭,无根之木。皇帝费尽心机这几年,宵衣旰食,殚精竭虑,若不是专管此事的丞相韦君宜机敏,察觉此事,暗暗查访,哪能挽救?

    更可恨的是,越国公府在这件事里虽然一样参与,可却把自己弄得十分干净,都是通过几个不如太原王氏的世家旁支来做的。因此他们最先察觉到或许事发,越国公便干脆前来告发。

    他图的不是让皇帝痛击自己的盟友,而是提醒皇帝,此事不可为,因为从这个帝国的士大夫,世家,甚至宗室起,就有人在暗暗反对。

    世家是此时仍旧极为坚挺的力量。他们垄断了许多书籍,文化,也就有了皇帝不得不被掣肘的声望,也拥有大片的土地和隐户作为财富的来源。钱,人,共治天下的能力,世家都不缺,因此许多时候他们的骄矜自傲虽然不会溢于言表,但却深入骨髓。

    即使是皇帝,他们也不是不敢直面锋芒的。

    毕竟,皇帝难道还能把天下世家赶尽杀绝吗?难道他不要后世名声,不在乎朝野评议,要与天下为敌不成?

    这或许是明晃晃的要挟,或许是不那么温柔的说服,瑞香气坏了,又直觉丈夫对越国公越是和颜悦色,就证明他下的决心更大。想了想,瑞香渐渐消了气,试探着问:“陛下不是欲与世家为敌,更不必与世家为敌?”

    皇帝也在生闷气,但却不会拿他撒气,只是格外沉闷,点了点头。

    瑞香轻叹一声:“自取死路,尚且自得,越国公到底在想什么?”

    皇帝轻哂,极尽讥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以为是黄雀,又拿捏了我的心思,自然该立于不败之地。”

    毕竟,越国公并不知道皇帝已经洞悉了一切,只待收网,自己在其中蹦跳,不过是让暗中的罗网更快收紧而已。

    他明面上不曾沾手,又主动出告,其实如果做得好,不仅皇帝与中山王兄弟生隙,说不定他自己也能取信于皇帝,被重新重视重用起来。越国公府传到如今,已经到了穷则变,变则通,不变则死的地步,做这番鬼蜮伎俩算计皇帝,也是不得已为之。

    可惜皇帝偏偏最恨为人要挟,更是恨世家比自己更傲气,还占据大片土地隐户,截取国家之利。

    “当今之世,摒弃世家是不现实的。科举取士,寒门到底也不够多,与世家共治天下的话,却也不必提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想要荣华富贵是人之常情,想要凌逼皇帝,超逸独立……怎么不去做梦?五姓七家叫的久了,难道就以为是铁板一块?世上还有什么比铁蹄更硬?若是有能耐造反,他们还会下跪称臣?既然没有这个能耐,成王败寇罢了,叫什么清贵名门。”皇帝嗤笑一声,冷冷地发了一阵狠,又回到枕头上,靠在瑞香胸前。

    瑞香立刻摸了摸他的头颅脖颈:“正是如此。”

    万家虽然也是清贵门第,与五姓七家也是沾亲带故,屡有婚嫁,但一来万家与当年关陇的季家共同打天下,以武勋文治并长而始终活跃在长安,累有人官至丞相,和清高自诩,在本地经营,与政治的中心相距越来越远,难以亲近也不大愿意亲近皇帝的五姓七家并不相同。

    何况从皇考时便打压针对万家,最后瑞香的父亲不得已与皇帝暗中勾连破局,彼此联系极深,瑞香和父亲又一向约束族人,谦退冷静,此次风暴显然不会涉及他们。

    ……瑞香忽然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叹。虽然他认为自家或许干净,但难保旁人试图将污水泼在自家身上,以图让皇帝放弃深入追究。他不得不开口:“说不定,他们已经盯上了万家。”

    如此坦诚,其实在政治上是大忌,但夫妻之间,说了也就说了。毕竟万家有皇后和两个皇子,太子未立,他们有什么理由和这些人搅和?

    皇帝“嗯”了一声:“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生气后不爱说话,除非不得不说,瑞香听他语气,便知道他心中有数,甚至早有预料,便也不多问了,只暗暗记下见到父亲或者小哥哥要问一问,又赶忙低头在皇帝头顶亲了亲,多摸了两下,心疼道:“也快结束了吧,等中山王进京,应该就有结果了。”

    皇帝被他摸得惬意,心中一团郁气慢慢化开,又觉得他实在聪明,自己也与有荣焉,又嗯了一声。

    瑞香居然觉得他闹脾气憋着要杀人的郁卒模样实在可爱,又抱又哄,不亦乐乎,忙了许久,才和他一起睡下。

    很奇怪的,瑞香没有失眠,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