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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魂香岂人间有,7

    自从瑞香回来后,两人便再也没有分开过。在一起的时候还睡不安稳,分开那就更睡不成了。不只是皇帝离不得瑞香,瑞香也对丈夫十分放纵,以他的热烈缠绵佐证自己的存在。

    两个人坐卧起居都在一处,亲近默契令原先根本不相信他是圣元皇后的宫人们都沉默了。毕竟如果不是的话,哪儿来这种对皇帝的了解与熟悉,轻轻松松就能把皇帝安排好?

    宫人内侍命苦,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无机会出去,能够出头也未必不苦,笃信佛道的人多的是,转世来生,天仙下凡成为皇后这种说法他们是很相信的。李元振那个仙人重新降临的说法,很快就在宫里流行起来。

    消息一旦传出去,也就难以控制到底怎么传,传到哪里去,因此宫里必须尽快作出反应,定下名分,免得节外生枝。

    次日上午,景历出宫去万家,瑞香还在床帐里睡觉,皇帝坐在床榻边,头也不梳,衣服也不穿看着他,只觉得心情平静又煎熬。

    他已是想通了,不在乎煎熬的底色,只抓紧眼前的真实。人会爱才会痛,痛总是不可避免的,活着每一次呼吸都痛,时间长了也就习惯,痛苦不会麻木,可是人会学会与之共生。

    这十年他已经明白,天意弄人,痛苦煎熬担忧都没有用,人在天地之间实在是太渺小了,就算他是人间帝王,也一样会被命运一掌击倒,天旋地转,什么都留不住。既然如此还不如破罐破摔,若是再度变成个笑话……他宁愿一死,彻底了结这堪称滑稽的波澜起伏。

    心里转着自暴自弃寻死觅活的念头,皇帝的表情却很平静。他看着瑞香呼吸,胸口一起一伏,面色红润如海棠春睡未足,浑身上下都是一夜缠绵后的娇慵,便忍不住去摸他温热的脸,这就心满意足,微笑起来,只觉得自己能看到天荒地老。

    瑞香睡得安稳,他便觉得松了一口气,也不打算叫醒了他,就连自己其实也不想起身。帘外宫人静静等候,滴漏不知道滴了多少声,瑞香终于慢慢醒转。

    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就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觉得那目光灼灼,专注却不炙热,在这种注视下他可以一直睡,但又非要勉强地睁开眼睛。

    皇帝见他艰难地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过来,便不由融化了,俯身温驯地靠在他怀里。瑞香双手抱住他很有分寸,并没有压坏自己的头颅,上下摸了摸,渐渐找回几分清明,想起来今日还要见家里人,便柔声哄赖在自己怀里,比孩子还脆弱的丈夫:“怎么头也不梳衣服也不穿?这样敞着怀,难道不怕又病了?起来罢,今日还要见家里人,怎好一味懒着?”

    皇帝很依恋地靠在他软热的胸口,并无丝毫情欲气息,转过头来只在双乳之间亲了亲,便应声而起,自己来给瑞香穿衣服。

    在两个人的记忆里,最鲜明最习惯的还是从前的瑞香,虽然也曾经这样娇小过,可那时候皇帝也还是个少年,两人的身体始终很相称。现在皇帝将他抱在怀里,简直轻轻松松就能单手举起,实在觉得他脆弱又娇嫩,整个人都像个洁白馨香的花苞一样,动不动就把他抱在怀里。

    他已是独自能够抚育三个孩子长大的那种父亲,将瑞香抱在怀里给他穿衣服的动作那么温柔熟练,穿得又快又好,时常叫瑞香恍惚,好像自己确实是个孩子,叫他心里泛起一阵带着罪恶感的悸动绮思,好似昨夜真的同足以做自己父亲,平日也确实将自己娇宠怜爱的年长男人翻云覆雨做一对鸳鸯,顿时便不自在起来,又被勾起内心罪恶的贪婪。

    皇帝认认真真捧着他的双足给他穿上绢袜,瑞香便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整个人都扑在他怀里。皇帝也不问他做什么,在想什么,搂着他沉默了一会,两人都从亲密中汲取勇气,看上去是抵死缠绵,情深不可自抑,实则不过是身心都以此为生。

    此时,太子已经到了万家,与祖父母见面,请求二人屏退左右,细说来龙去脉。

    圣元皇后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他是万家夫妇的幼子,有他的时候万夫人已经快四十岁,将他看得掌上明珠般,真是个镇日高擎在掌。白发人送黑发人,瑞香还留下三个稚儿,怎能不叫人摧心断肠?

    起先万家人怕的是三个孩子尚幼,宫里若有新宠,皇帝若是续娶,则恐怕三个嫡出的孩子为人忌惮,不能见容,尤其景历是幼年便封了太子,有正嫡的名头,却没了作为皇后的母亲,再有继后,他嫡长子的身份便会立刻尴尬起来。

    万家人只能在风雨飘摇,心痛欲死中支撑起来。

    随后,他们便发现或许不必担心继后幼子之事,皇帝不仅毫无续娶之意,甚至还……哀痛过度,不能自已,于是作出种种失常之事。三个孩子被留在紫宸殿由皇帝亲自抚养,而皇帝自己则在年复一年,形容减损,意兴阑珊,脾气极差,时常的不理朝政,又时常的大开杀戒,朝中上下俱是担惊受怕。

    以季家历代皇帝生平来看,情种也有过,疯子也有过,暴君也有过,对臣民天下而言,碰到哪个也只能忍耐。而皇帝令人头痛难以侍奉处,在于他三者皆有,却仍旧不失对局势人心的掌控洞明,他只是丧失了勤政与敬畏,又弄坏了身体,脾气更是古怪起来,叫人捉摸不透,预料不到。

    又或者,他只是痛失所爱,永远孤单彷徨,十年如一日地沉浸痛苦之中,因此无法维持自我。

    孤独痛苦总是越浸染越深。

    万家和太子不能不劝,不能不谏,可许多事劝谏也无用,也拦不住一个暴怒的皇帝。毕竟无人能够以身替之,也无人能够叫他心里的伤痕淡去。

    孩子们逐渐长大了,皇帝仍旧如故,偶尔请万夫人入宫,当母亲看待,恭敬礼遇,待万家父子们也毫不见疑,十分重用,可却越来越少和他们回忆起瑞香——他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栩栩如生,无需同人复习,他仍然独守一份痛苦,天长日久品味。

    政局汹涌,十年来翻覆多少人,就算是万云宸,也常有日渐艰苦之感,劝皇帝不住,身在中枢,上下百般周全,鞠躬尽瘁。唯一欣慰者,太子逐渐长成,十六岁的少年,秉父母之容貌品性,天资粹美,性情温厚仁善,早早听政,皇帝信重,朝中敬服,实在令人欣慰。

    然而,这种日子过久了,两夫妻听见景历将宫中之事平铺直叙诚恳告知,一时间俱是不能相信,面面相觑。

    景历诚恳道:“此时确然离奇,阿翁阿婆不信,入宫一看便知。阿娘虽然形容有所差异,又重回年少,可我姐弟三人与阿父,俱是一见面便能够认出。”

    他来时便神情郑重,又再三说自己有惊人之事告知,叫人提前备下了提神镇静的药汤,此时万云宸凝视他片刻,便端起金桃杯一饮而尽。又递给妻子一盏。

    苦药汤入口,至少排除了做梦的可能。万云宸沉沉道:“殿下亲眼见过了,认其为母亲,陛下亦深信他确实是……是皇后?如今,可是要我等入宫相认?”

    景历肃穆点头:“正是。此事自古未有,可确实为真。下来该如何做,尚需阿翁阿婆与万家曾见过阿娘的众亲眷见过了才好安排。”

    万夫人潸然泪下,心中惊惶且恐惧,想要相信,可又不敢,强行抑制了汹涌情绪,断然道:“这自是应该。我们即刻安排入宫!”

    两夫妻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敢说出口的希望与种种忧虑恐惧。景历退出去等候他们安排好带进宫的家人,收拾好情绪,再按品妆饰,便一同登车上马入宫。

    皇帝不曾续娶,万家屹立不倒,太子逐渐长成,眼见得如此荣耀还能延续五十年,行动便也为人瞩目。万家又向来谦退谨慎,从不张扬行事,此时眼看已是年节,却忽然呼啦啦一大群人入了宫,顿时叫人警醒起来,只怕是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事。

    万家人已是顾不上外人怎么想,各个心乱如麻,想说不信死而复生,又盼着皇后确实回来,此事太荒诞,不亲眼所见,终究不能令人确信,于是都望宫门欲穿。

    紫宸殿里,瑞香亦是期盼已久,忐忑难安,走来走去,又盯着御医给皇帝诊脉,两处都紧张担忧。

    皇帝早起心情很好,万家人还没进宫,他已经叫人去洒扫装饰含凉殿,以备皇后复位,又临时起意要过个最热闹的年节。一时间宫中震荡惊恐,却不敢违逆他,私底下不知怎样叫苦。

    御医被轻松愉快的皇帝和焦躁不安的皇后一起盯着,把了脉便跪地道,表症已是颇有起色,但尚需长久调养,固本培元,强壮根本,如此才能逐渐去除病根。

    瑞香神情肃穆地听了,叫他去开方子,又蹙眉盯着皇帝看,许久叹气:“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不下你,不要做出这副表情,老老实实吃药吧,总不能你做过一次鳏夫,我还得做一次寡妇。”

    也就只有瑞香能够这样对皇帝说话,狠狠戳他痛处。皇帝听得神情变换,心痛又心虚,连声答应会听话,又撒娇般对瑞香伸出手叫他过去。

    两人便并肩坐着。一时御医拿了方子过来,皇帝照旧先看了一遍,问了几个问题,瑞香不放心,也跟着看过一遍,才叫人去捡了药熬起来。

    到午后,万家众人进了宫,径直入紫宸殿。紫宸殿是个工字殿的格局,前面问政,后面起居,中间是穿堂,两边有许多侧殿配殿,各有所用。帝后便在明光殿见到了万家众人。

    消息很快伴随着皇帝叫人重整含凉殿,又似乎心情大好的事一同传了出来。